县里来人,镇上出人,组成联合调查组,重新核实当年搞的材料。当那母女二人在陈述笔录上按完手印之后,王儒安从此跳出了地狱。

汪奇涵到处申诉,说他当年让那母女俩走,确实是出于一番好意,但终究不能自圆其说,没有几个人相信他。汪奇涵的形象顿时变得十分丑陋。他觉得再待在油麻地中学必定无趣,就向县教育局提出调到其他学校去工作的请求。

王儒安说:“想走?他有一屁股脏屎呢!”

上面问他:“汪奇涵还有什么脏屎?”

王儒安说:“急什么?我在小草房里待了六年,也没急过。

过些日子,你们自然会知道的,先等我把这学校整一整再说。他汪奇涵把好端端一个油麻地中学,弄成什么乱七八糟的样子啦!“

汪奇涵就暂且挂在了那儿,像过年时吃腻了嘴而剩下的—长条肉挂在瞻口那样挂着。

王儒安就在—个早上便换了人样。他去镇上,让许一龙给他理了发,刮了胡子,去浴室好好洗了—个澡,换了—套崭新挺括的青呢中山装,一副饱经风霜却又青春焕发、雄风—振的样子。

他的腰也忽然直了许多,只微微有点扭歪。他让人把汪奇涵让出的校长室重新粉刷了三遍,仿佛要除一除沉积千年的晦气一般。

然后让人将办公桌、藤椅以及墙上的奖旗、奖状之类的东西,绝对一律地恢复成他当年在位时的样子。他带着十几个学生,在校园里一遍又一遍地走,将汪奇涵留下的痕迹——擦去。他发动全体师生,花了三天时间清洗校园,就像清洗—场奇耻大辱。一时间校园里到处闪动着水桶、铁盆,到处流水哗哗,好似经了一场好太阳,那校园青春十八,呈给人—副生气勃发的样子。他召集全校师生在操场开大会,说:“从此我油麻地中学结束混乱!学校是念书的地方,不是放牛场。从今开始,老师好好讲课,学生好好听课,不得无故缺席。若错了,我王儒安自割脑袋!”

有人问他,河边那间小草房,年久失修,是否拆掉?他答:“姑且留着。”

这天,他走到校门口,看了看那块校牌,说:“他糟踏毛主席他老人家那一手好字了。”随即让人将校牌摘下。隔了两天,他亲手写了一块。那字确实有功夫,不骄不躁,一副秀骨,却又稳重如山。我后来见过很多高手的字,但至今想起王儒安的字来,仍觉得那是一手拿得出的好字。

待将他的“庄园”整肃—遍之后,他有了消闲时,才开始不紧不慢地重提汪奇涵的“一屁股脏屎”。他拿出一本用报纸包了封皮的本子来。那上面,是他六年的记录,记的是油麻地中学的几百笔账目。大至数百元,小至几毛钱,一笔一笔,皆记得清清楚楚。他请来县里头的、镇里头的人,并叫上汪奇涵,然后,他拿着这几乎要汪奇涵小命的本本,当着汪奇涵的面,也当着县里头镇里头人的面,一笔笔地报出来:“一九六五年春学期,你汪奇涵通知各班班主任,要每—个学生补交五角学费。这学费收上来之后,根本没有开收据给同学,且全都没有入账,留在了你处。你说,这留下用做校长经费。当时初中、高中加一块,—共六百三十七个学生。其中有两个学生没交,—是初二班的董龙,二是高一班的王东辉。还有六百三十五名,每人五角,共三百一十七元五角。一九六五年七月,东边五亩地,共收干辣椒五百斤,西边四亩地,共收干辣椒三百五十五斤,合计卖得人民币一千一百二十三元。入账一千一百元。其余二十三元,你说用于教师的夜餐费。但,后来这二十三元,并没有用于教师的夜餐费。

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二日,学校卖藕,镇上王副社长买藕十斤半,你让人不要收钱,说这钱由你付。但你并没有付。按当时市价,一斤藕为一角五分,十斤半藕,共—块五角七分。同年八月二十三日,你们家来客,你妻子从学校又称去鲜藕三斤,也—分未交,共四角五分……“

名牌大学出来的汪奇涵,听着这只念过三年私塾的王儒安将那长如历史的清单—一报出,早冷汗如豆,滚滚而下,嘴唇发紫又发颤。

王儒安却神色不变,念那清单,犹如念—道道咒语,直念到天黑也未能念完。

这之后,汪奇涵被隔离审查。他所能做的,就是向工作组—笔一笔地交代账目。他已不是能不能调动工作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保住公职的问题。

大约过了半个月,汪奇涵不知是得谁的指点,突然强硬起来,对那些无法论证的账目一概不认。这不认的账目占去足有百分之八十。他对工作组说:“他王儒安栽赃陷害!”

工作组把情况告诉王儒安,问他:“没有旁人证明,定不了案怎么办?”

王儒安说:“有人证明。”

当天,白麻子突然出现在油麻地中学的办公室里。他对工作组说:“王校长记的那些账目,都是实的。我当时管后勤,他汪奇涵贪污了多少公款,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工作组问白麻子:“你能证明?”

白麻子说:“能。”

白麻子这一声“能”,使汪奇涵从此进了地狱。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白麻子重新回到了油麻地中学,重新做了校工,仍然给我们敲钟、烧饭。那时,施乔纨已从油麻地中学调走快一年了,她的丈夫苏鹏在教育局里也已失势,重新成为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那天,白麻子—边敲钟,一边对我和马水清说:“汪奇涵这东西,苏鹏让他解雇我,他连个屁都没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