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奇冷,仿佛要把生命、欲望等—切活着的东西都冻结住、凝固住一般。屋檐口挂着尺把长的冰凌,许多天也不化掉。过冬的蔬菜,皆盖上了厚厚的稻草,揭开时,那绿被凝住了一般,鲜亮如蜡制品,手—碰,就可能断成两截。枯树的高枝,几只如墨的黑鸦紧缩着身子,仿佛僵在了枝头。河里蓝晶晶的冰,把许多来往船只困在了桥下或码头上。—些船必须赶路,就有几个强壮的汉子,用一把长臂的大榔头,在船头一下一下地敲击冰块,又有几个叉开双腿,把船左右摇摆,将船两侧的冰挤碎,一尺一尺地往前行驶。用水的码头上,总有—个被敲开的圆圆的冰洞,既映着蓝天,也给水中的游鱼带来—个透气的窗口。

那冰洞所显出的冰的厚度,更把寒冷的感觉刻上人的心头……

上课就变成—件痛苦不堪的事情。那双脚过不—会儿就成了两个冰砣。一下课,教室里就响起一片隆隆的跺脚声,犹如万马奔腾,倒也气势磅礴。路上行人稀少,有几个,也是缩头缩脑的。天又下起雪来,无一丝风,那雪像棉花铺里弹飞起来的棉絮,一团团,纷纷地往下飘,只一天—夜,就堵了人家的门,填了人家的池塘,压垮了千根万条的枯枝朽杈。

晚自修之后,回到宿舍,清冷难熬,心情也极端无聊,仿佛这寒冷把一切温暖的思想、热烈的情绪都冻僵了。几个人坐在被窝里打了—会儿扑克,肚子又饿起来。又冷又饿,根本没有心思睡觉。马水清说:“出去捉麻雀吧,回来炸了吃。”我们都同意。

我、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拿了两把手电筒就出了宿舍。

我们在教室的廊下,在厕所的后檐下,在花园里的灌木丛里,都抓住了一些麻雀。然后又去镇上抓了十几只。姚三船说:“—人可以吃五只,够吃了。”

但在往回走的路上,谢百三却惊叫起来:“不好啦!”

我们问他:“怎么啦?”

谢百三说:“麻雀全飞了。”他举起手中那个有漏洞的网兜。

马水清骂道:“谢百三,你这个狗日的!”

我和姚三船也愤愤地骂道:“滚你蚂的蛋!”

谢百三抖着网子,像抖着—个巨大的委屈,“也不能怪我,是这网兜漏……”

马水清更大声地骂:“谢百三,你这个狗日的!”

我和姚三船也大声地骂:“滚你妈的蛋!”

谢百三仍然高举着网兜。那网兜正罩着天上一轮明月。那明月照得网兜上的漏洞更大,仿佛连那颗大月亮都能漏掉。

我们撇下谢百三,—边骂,—边回到了宿舍。

谢百三没有立即回来。大约过了四五十分钟,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在额上抹了—把汗(他的脑袋在冬日里也能像蒸笼—样冒着热气),“走,我们可以抓到更多的麻雀。”他转身从门外抱起—张大网,举起来给我们看,“我偷的,用完了再送回去。屋后的竹从里、树林里,有的是麻雀。”

我们立即饶恕了他,并有一股更强烈的捕捉冲动,一跃而起,跑向宿舍后面的荒野。那里有竹林,有树林,每天傍晚,有成群结队的麻雀飞到这里过夜。当你摇动一根竹子,或摇动—棵小树时,就听见受了惊动的麻雀呼啦啦地飞。但它们并不飞远,依然在竹林间或树林间落下。因为这些小鬼头都很清楚,人们是不能将它们怎么样的。

我们先走近竹林。然后拉开网子,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此时,我们仿佛看见了每根竹枝上都站了一溜胸脯肥肥的麻雀。我瞟了一眼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觉得他们的眼睛在这月光下都亮闪闪的,像杀人犯。我们已经走到了竹林边,仰头望去,真的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些麻雀。它们像一团墨又一团墨。马水清轻轻喊了一声:“一——二!”我们就将大网抛向空中。转眼就见它落下来,网在这茫茫雪地的上空,很美。它罩在了竹林上,竹林里顿时响起了无数羽翅扇动起来的呼啦声。紧接着,我们就听到了麻雀的脑袋钻进网眼之后发出的叽叽声。我们把网子从竹梢顶上扯下来,然后平铺在雪地上。网便像网了鱼—样,在雪地上动弹。我们用手电一照,看见了几十只麻雀。它们小小的琥珀色的眼睛,一闪一闪,很可爱地眨巴着。有好几只挣扎得太苦,张着嘴巴在喘气。它们的翅膀在奋力扑打,把雪打出一小团一小团烟来。我们兴奋得往屁股上摩擦双手,然后,像摘成熟了的果实一样,将它们从网上一一摘下来。这次,我们接受了教训,抓住一只,就—拧它的脖子。麻雀的脖子很细,很嫩,一拧,咯嗒一声就断了。拧断它们的脖子之后,我们将它们一只一只扔在雪地上。

“够吃了。”姚三船说。

但杀心一起就不可收。我们又穿过竹林往那边的树林走。马上就要走出竹林时,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冰天雪地的夜晚,我们会面对—个激情如火、浪漫如潮、日后每每想起都会动神经不禁打一个哆嗦的场面——雪地上,扭抱着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

“雪地上,扭抱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就成了我们几个在脑海里留下的一幅永恒的藏画。

他们居然没有听到竹林里的动静。天空蓝如童话,月光亮如银盘,雪,深盈一尺,闪闪发光。女人黑发一蓬,洒落在雪地上。两只胳膊如翅张开,一双白手,在雪地上抓下两个深坑。那男人忽然犹如—个屠夫要杀死—一个牲口那样扭打着她,并不时地向也扇着响亮的耳光。女人在他的身体下拼命扭动着,用手抓起雪,一把一把地向男人脸上泼去。

雪地上散乱地扔着衣服,—件粉色的短裤挂在—丛灌木的枝上。

我们抓着竹茎的手,慢慢地颤抖起来,然后—个个轻轻地向后退去,直到退出竹林,才敢大声喘气。

“是白麻子和施乔纨!”马水清说。

我们都不吭声,捡起地上的麻雀,赶紧往回走。

在房子的拐角处,我腿一软,摔倒在雪地上。

马水清用一种不正经的口吻问:“你——怎么啦,”

我就从地上抓起两把雪,朝他脸上又准又狠地砸去。这一砸,勾起了他们也想砸的欲望。那月光好得不能再好,那雪也好得不能再好。我们互相追逐着,把雪—把一把地砸着。那没有捏紧的雪在空中扬开,像一片白雾。那捏紧了的雪球,飞过空中时,竟带着一股银光。马水清摔倒了,我们一起扑过去,把雪—捧—捧地向他扬去,没头没脑。我又跌倒了,他们三个又同样扑过来,那狠巴巴的样子,仿佛要将我埋在雪里。马水清在被追赶时,竟然从布包里掏出一只又一只死麻雀朝我砸来。我冲上去,夺了他的布袋,也掏出死麻雀来砸到他脸上。姚三船和谢百三就捡我们砸掉在地上的麻雀,也互相砸。后来,我们都累得瘫坐在雪地上。从脖子里钻进衣服里面的雪,受了热气,化成水,身上凉丝丝的,但却让人心中感到很舒服。

雪野很亮,千树万树,历历在目。冬夜很静,静得连远处一只黄鼠狼走边雪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在我们面前的雪地上,是—只又—只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