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自己整天锁闭于家中,不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瘪着肚皮躺在竹床上,后脑勺枕着交叉着的双手,两腿无力地劈开,向两旁歪倒着光脚板,脑海里常常是—片空白,要不,就总是回忆那—幕幕在红瓦房中所发生的往事。倒无绝望,只是觉得世界很无光彩,人活着实在不是—件太有意思的事情。少数时候,自己还会夸张地去酿起颓废与悲哀来,甚至廉价地流出一些冰凉的眼泪。

生产队已经将我编到—个劳动小组中去了。在无人的屋后,我开始收拾担泥的柳筐、担粪的木桶,开始在砂石上磨铁锹和镰刀,并让母亲去邻居大爷家要回两双草鞋。我看到了自己的前程:将在这块贫瘠无趣的土地上劳作、磨难,直至终了。

然而,人生实际上是根本不可预测的。生存的过程变成了一连串的偶然。就当我要平心静气,甚至要死心塌地地做定自己的角色时,大队干部忽然送来个通知,让我读高中去。我将那通知看了又看,觉得这件事不可能,便冷淡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来人说:“杜长明下台了,汤庄的那个汤文甫夺了权,将录取的名单重新审核了一遍,刷下去几个,又补上来几个。”就这样—个小小的颠覆,我才进了黑瓦房,并将我未来的历史写成了另外的样子。

汤庄离油麻地镇三里地,是一个大庄子,几千号人聚集一庄,一律汤姓。汤文甫曾是汤庄人的骄傲。一九六四年夏天,他考取了本省一所非常著名的大学。当时,汤姓人家都凑了钱,作为他的路费和读书时的费用。他离家时,是全庄好几百号人敲锣打鼓将他送到油麻地镇的船码头的。汤庄人如果在某处听到有人议论汤文甫上大学的事,就会情不自禁地说:“汤文甫是我们汤庄的!”为了加强荣耀感,还会补上一句,“我家就住在他家后边。”但汤文甫上学还不到一年,就很丢人地被学校开除回来了。原因是他与班上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做勾当,被班上的几个男生活活地捉住了。

我认识汤文甫是刚读初二时,而见到汤文甫却是刚进红瓦房的第二天。那天早上,我们正在小河边上刷牙,就见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肩一耸一耸地从大路上跑过来,样子像一匹缺料多日但性情十分坚韧并志在千里的瘦马。他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了,倚在路边的—棵树干上直喘气。这时,我看到了他的细长脖子、肋骨根根的胸脯和鼻梁上架着的一副有着无数圈圈的眼镜。我的同学中有认识他的,说:“他就是汤文甫。”此后,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我天天可以看到汤文甫跑步的形象。他从汤庄出发,穿过油麻地镇,再绕油麻地中学一周,然后再照原路跑回汤庄。他锻炼得极有意志与耐心。在运动过程中,他从不与人打招呼,总是将头高昂着,将目光投向远方。有一回,我正在路边走,他跑过来了。当他从我身边跑过时,我感觉到了一股“呼呼”的凉风。他的喘息声沉闷而洪大,使人感到了一种积重千年的压抑。

汤文甫的生活里充斥着浓烈的霉味。他该结婚了,可找不到老婆。有愿意嫁的,但因从前学校的那个女孩比着,他便觉得那个愿嫁他的女子丑得不能再丑了。后来在远处寻到了—个,长得还有几分样子,但暗路来的消息说这女子有个爱多疑的脑病。照理说,即使汤文甫要她,也含有几分迁就的意思。但人家女方也从暗路上打听到了他的历史,坚决地提出两条要求:一、汤文甫必须改了偷嘴吃腥的毛病;二、好赖得有一份工作。这前—条好对付,嘴上保证保证就行。这第二条不大好办了。汤文甫瞄准了汤庄小学—个民办教师的空缺,先求得大队的同意,然后再去求杜长明。去时,他也和那些俗人一样,提了烟酒老母鸡之类的东西。但杜长明不太理会他,看也不看地说:“你先回去吧。”竟与别人说话去了。这个过去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就以极大的毅力忍受着这样的伤害与蔑视,坚持着挺在那儿。这样挺了几回,杜长明说:“一个小学民办教师有什么当头!”他就当上了。但结婚并没有使他觉得生活就有了什么意义或什么意思,整个汤庄乃至整个世界都使他感到乏味。他对周围的一切,皆没有对话的兴趣,于是,他靠读书看报度日,把那本就近视的度数—日一日地扩大着。没报没书看了,他就看一本辞典,一页一页地看,吃饭看,与老婆睡觉时看,上茅房也看,看到后来,竟把那些字—个不落地都能说出来在哪一页上。他哪儿也不去,惟—使他有兴趣走动的地方便是油麻地中学。这里有几份报纸,还有一些图书,并且有汪奇涵、邵其平这样一些人可与他对话。在这种时刻,他就会忘记他至今还住着一间丈把长的小茅屋,他至今还是—个每月只拿六块多钱其他报酬是以工分计算的小学民办教师,他的老婆还是个有疑心病且又一字不识的女人,而与油麻地中学的那些教员们谈得海阔天空,一副飞流直下势不让人的样子。油麻地中学的教员颇有点忌妒他,都不承认他有学问,只承认他口才好。

但即使是“口才好”,他们也不愿变成语言说出来,只是说:“汤文甫的嘴厉害!”因为他们知道,在一般老百姓眼光里,学问这一层是全然看不到的,有等于没有,而口才却是衡量—个人有无水平、让不让人佩服的惟—标准。这些知识分子,这点小心眼儿还是有的。

大概是因为他经常出入油麻地中学的缘故,他就听说到了我的作文写得不错。一次在路上碰到了我,他朝我点点头,“你就是那个会写作文的林冰?”这样,我们就认识了。他忽然一天夺权之后,在审查油麻地中学的高中录取名单时见没有我的名字,就拔出笔来将我的名字添上了,并说了一句:“这个孩子以后可能是个作家。”

被汤文甫首先鼓动起来反对杜长明的就是汤庄。他很巧妙地利用了汤庄人多数姓汤的特点,把汤姓家族史从头至尾熟读一遍,然后聚众煽动:“上下几百年,这汤家也是出了不少人才的……但自杜长明掌权以来,我们汤家就再也没出—个芝麻大的干部。就是—个小小的民办教师,我都差点跪下来求他了。我们姓汤的在何处得罪了他姓杜的,竟让他如此与我们姓汤的过不去!……”等汤庄的火点着可成为他的根据地之后,他先在小教这条线上施展了鼓动人心的才华。那小学教师,是最苦闷的—个阶层,他—站出来,马上满怀激倩地跟上来一大群。然后他把火一把一把地烧起来。那时候,不缺干柴只缺火。谁敢玩火,那火是点到哪儿,哪儿就会“劈劈啪啪”地烧起来的。我听东京大学的刈间文俊先生告诉我,中国“文革”的火居然也把日本东京大学点着了,一群造反派把住一座大楼许多日子,只是因为周围未能起火,后来才自灭了。

油麻地中学的—些师生,开始不太瞧得上汤文甫,不愿归到他的旗帜下,但不久就被他的激情、胆量、智慧与口才征服了。

汤文甫不再是那个穿着破衫、蓄一头乱发,每日来回六里地跑得如狗喘息的汤文甫了,而是—副意气风发、潇洒万分、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样子。那天,他见我与傅绍全在街头放鸽子,说:“林冰,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玩鸽子!”一时倒弄得我的心很虚弱,把—只鸽子毫无兴致地抛到了天上。

但得天下并不易。油麻地镇居然也有很多人站在杜长明一边,死死保他,形势很不明朗。杜长明说:“一个小小的汤文甫,也算个东西!”依然一副“人种”的形象,甚至比从前还更像个人种。然而大约在我初中毕业前的两个月,—场大辩论,一下子使杜长明—伙败了下来。这场大辩论,我倒是目睹了。

当时,大辩论是—种必须的形式。对峙的双方,若有一方不愿辩论,就等于承认失败了。与后来刀刃相见的武斗相比,它还算是—种很明亦很高雅的形式。就是这样—种很文明很高雅的形式,居然也能普及到很不文明亦很不高雅的油麻地镇一带的乡里,这也真是一个奇迹。

油麻地镇的这场大辩论的场地设在大礼堂里,对峙的双方面对面,各占场地一半,中间只有不到一丈的“界河”。大辩论的消息早三天就贴了海报传出去了,因此到了这一天,四面八方的人都往礼堂拥去看热闹。一些卖糖果、葵花籽、香烟和小泥人的小商贩们,早早地就在礼堂外面占了地方,搭了小棚子,把礼堂外面十多亩大的地方变成了—个人声鼎沸、尘土飞扬的闹市。

对峙的双方人数相等,并且都是选拔出来的,各为八十名。绝大部分人是进不去礼堂的。于是,礼堂的铁窗外,就像蝙蝠似的挂了许多人。不时地,还会有—个跌落下来,但很快就又有—个补缺。也有为争—道向里观望的缝隙而骂娘,甚至动手抓脸的。

辩论于上午八点四十五分正式开始。双方都是选了又选的能言善辩的“有水平”的人。—辩论起来,还朗点唇枪舌剑的味道。杜长明一方的人,大多为中年人,其中一些是油麻地镇旧班底的,还有一些是这地方上各行各业的小知识分子。这些人脸色都不错,许多还发了福,多少都有点官气,眼睛里的亮光与这地方上的一般百姓有些不同,流露出奸猾和老谋深算来。汤文甫—方,则青年人偏多,脸色都不太好,瘦弱的为大多数。杜长明一方就显得人挨人,肥厚的一大块,而汤文甫一方则显得稀疏,仿佛被大水冲刷掉了许多,清瘦的一块。但气势显然在汤文甫一方。这一方的人,皆像受了惊吓但又不畏一切强暴的瘦猴,目光里是一派挡不住的锐气。杜长明一方的能力,显然不是在言语上。这些人可能更善于将智慧用于耍弄权术、谋利治人等—些实际事务上。而汤文甫—方的优势却正在言语上。他们有清亮的喉咙,有敏捷的思维,有光泽闪闪新鲜惑世的词汇,有顺达如流的表达。

这大辩论,说到底,是一场语言的游戏,是一场语言的战争。语词的轰炸从一开始就很激烈。双方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谁先说,说什么,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因此,虽很激烈,但都很有步骤与章法。外面的人都很想听个清楚(语言也会给人快感),就冲那些闹嚷的人骂:“狗日的,声音小些!”还—个个把耳朵侧向礼堂的门窗,静了心,去等那从里面飘溢出的声音。前两个小时里,很难说谁得优势。

中华民族是—个能言善辩的民族,这—点认识,不可动摇。

我们的祖先遗留给我们的许多故事与文献,都给我们强烈的印象:利用话语的力量,锻炼辞令的功夫,由来已久,历史辉煌。

春秋战国时的说客,对当时政治格局的改变,居然起了那样巨大的作用。苏秦说六国的故事,妇孺皆知。游说,历来是中国政治生活与日常生活中的一种重要的运动形式。仔细考察起来,这“四大”,绝非横空而出,也是历史、传统与文化的—个结果。而这个结果的最本质的特征,就是用语言进行一种有目的的表述。

由于有这样—个传统,中国民间历来把“口才好”的人看得不一般。这种风气既久,就养育出许多善于言语的人才来。这乡间的辩论以及有这么多人关心这场辩论的盛况,都能使人领略到这一点。

大约是在中午的时候,杜长明一方出了差错。站在杜长明一边的供销社李文书被对方的言语压得气喘吁吁,一时失了风度骂了人。汤文甫—方的—个小学教师立即站起来,大声说:“谩骂与恐吓绝非战斗!”李文书当即又骂了一句:“放屁!”油麻地中学高二班的—个学生霍地站起来,手—指李文书,“你敢骂鲁迅!这是鲁迅先生的原话!”这下李文书就立即完蛋了,像一个鱼泡泡被从踩了—脚,看着看着,在人群里矮了下去。

外面的人,有些回家吃饭了,有些仍然坚持着,少了许多噜杂。而礼堂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大。那一来一去的声音在空中碰撞着。

整个—个上午,汤文甫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不发一点声响,一比小眼睛藏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面不停地闪动,像—头极有耐心的伺机捕获食物的动物。

杜长明—方,也有过一个小小的高潮,这是由镇党委的女秘书奚萌的抨击带来的。这是—个瘦弱文静戴了一副白边眼镜的年轻女子。她的声音既不锐利,也不响亮,但语言的流淌极为迅捷,并且含了一种逻辑的力量和令人吃不住的挖苦。她—口气说了十五分钟,使杜长明一方士气大作。

汤文甫—方,自辩论以来,轻车熟路,皆与男性作战,路数正对,突然地面对了一个女性,且又是这样一个言语厉害的女性,一下子找不到了话语的方式,甚至不知采用何种口吻来加以还击。于是,便出现了一阵无言以对的僵持状态。这时,只见汤文甫与左右的几个人耳语了—会儿,不久,形势就又倒向了汤文甫一边。一九八五年,我在电视前看中国女排与苏联女排作战,眼见着中国女排比分一路下落,袁伟民喊暂停,向队员面授机宜,形势便急转直下,此时,我就又想起这个汤文甫与左右耳语的场面。后来,我问过他,他当时究竟说些什么?他—笑,“还记得‘田忌赛马’的故事吗?”于是,我一下子悟出了当时的道理。汤文甫偏不派—个厉害的与奚萌对垒,而是让一个很没有水平的,与一般泼妇也差不太多的小学女教员出来与奚萌胡搅蛮缠,把奚萌的那些大道理扯得既可笑又—钱不值,倒让油麻地中学的—个教高中语文的姜老师出来,对付在奚萌后面站起来发言的组织干事“蒋短爪子”,并且一丝也不把矛头对着奚萌,就像她不曾讲过话—样。这样,奚萌的力量就等于零,仿佛一支利箭射来,对方躲开了,这利箭只落在—口烂泥塘里。

这蒋短爪子是个中家干部,今天让他参加辩论,本就有点勉强,这会儿又被汤文甫—方死死咬住不放,不—会柳就显出狼狈样来。这姜老师既有理论水平,又很能损人,“听人说,蒋干事的手还有点历史。别人叫蒋短爪子,我听了很生气!侮辱人嘛,很不好嘛!可这手的历史,能不能请蒋干事与我们说—说呢,也好让我们知道你是个老革命者嘛!”可是这手的历史是说不得的:当年咱参军,用刀剁了的。蒋干事立即局促不堪,额上大汗淋漓,口中连喊:“无聊无聊!”

午后,杜长明一方—寸—寸地蔫了下去。人种杜长明坐在他一方的人群当中,虽然还是—副大将风度,但从不停地往后梳理头发的这一动作来看,多少已露出心虚的实相了。

下午三点,汤文甫站起来了,“从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开始,我就恭听诸位的讲话了,现在我要说话了……”他这—说话,一想到我母亲每年春末腌咸菜时发把锋利的菜刀,一下一下地往下切。他将杜长明的“罪恶”——地排列出来,并——地揭示了给人看。他把八点四十五分以来杜一方发言中的荒谬论点一一回顾,并加以近乎于残忍的驳斥,就像一个贪心的强盗拦住—个油水不大的穷汉,令他将身上的衣服剥得—丝不剩而活活地露出羞物—般。他说话不打—个磕巴,不说—句车轱辘话,不漏半滴水给对方。他的声调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会儿缓缓的,—会儿层层上扬,全部取消标点符号,一句咬一句,十分紧张,像一裉绳子拉紧了在活活地勒—个人的脖子;—会儿又松下来,像把那个已被勒得白眼直翻的人放到了地上,再戏弄他—番。他十分喜欢使用“但是”、“然而”这样几个转折词。在说“但是”时,他总要把“但”与“是”之间拉开距离:“但——是……”并且总在它们出口之前与之后停顿—下,仿佛要落实一下抓在手中的刀在砍劈下去之前是否已经被抓牢了一般。“但是”之前是引诱,是死亡前的放风。“但是”带来的—个陡转,犹如空中索索作响的绞索落了下来,又犹如面临绝无退路的万丈悬崖。这“但是”

与“然而”的转折,大概在近几十年的政治生活里,已绝不是—个辞汇学意义上的辞汇了。这几十年间所发生的一次又一次颠覆,就是常常将“但是”之前与之后的话颠倒—个个儿,而这一颠倒,便“呼啦啦”地倒下去一大批人。这个“但是”与“然而”,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退路和保护,使许多机会主义者得以逃脱惩罚和灾难。而当时,汤文甫正驾轻就熟地使用着它们,将杜长明—伙—步一步地逼向死路。

汤文甫的讲话,真是—路雄风,横扫—切。里面外面的人皆鸦雀无声。一九八五年秋天,我与汤文甫同被—家杂志邀请在一处风景区开会,我们住在一起,回忆起这场辩论时,我说:“你那时真是了不起!”他—笑:“狗屁!都是从‘九评’学得的路数。‘九评’是大辩论的最好文本。当时的那些套话,诸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类的话,是从那里面直接套过来的。那论证方式以及从头到尾的一股气势,都是我把‘九评’看了个烂熟,老早就领神会了的,用起来,顺手得不得了,而且肯定是置人于死地!”

杜长明并没有什么大水平,只学得了一些辩论的套话,在汤文甫讲话时,偶尔反击一下,但没有力量,随即被汤文甫轰炸了回去。汤文甫的讲话结束后,杜一方陷入了十分悲哀的处境。杜长明力图挽回颓败的局面,站起来想再较量—番,但话没有说完三句,汤文甫往后一仰,来了个乔冠华式的大笑:“哈哈哈……

哈哈哈……“他一方的人,有人明白他在笑什么,也有人不明白,但都跟着一起笑,笑得杜长明一方的人都手足无措。汤文甫这才一边笑着,一边指着杜长明说:”是‘恬不知耻’而不是“刮不知耻‘!哈哈哈,刮不知耻,刮不知耻!……”这是对杜长明的最后一击,到此时,杜长明这一方已经理屈词穷,精疲力竭。也有想再辩几句的,又惟恐被汤文甫扑住小辫子,当着那么多人奚落一通,也就只好咽了咽唾沫,不言语了。

这时,汤文甫一边全体起立,从口袋中掏出红本本,由汤文甫点读:“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一百一十九页……”“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二百五十八页……”—起朗诵,刀切般的整齐,气吞山河。汤文甫把辩论完全变成了一门振奋人心的艺术。

此时,天已将晚,杜—方已有几个人从人群中猫着腰往门口走去。但汤文甫像是早就料到这个局面似的,老早派人把住了大门。蒋干事就是这样被好几个人重新推了回来的。汤文甫面带笑容地说:“蒋干事,别丢下杜大帅,独自脱逃嘛!”有人大声喊:“有种的就留下来!”直到夜里十点多钟,大辩论以杜长明—方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蒋干事虚脱,被送进医院,挂了吊瓶。

一连许多天,油麻地镇的人都在惊叹汤文甫的口才。后来,汤文甫对我说:“狗屁!许多语录是我瞎编的。我到现在也没有看过《资本论》,可在当时,我竟敢说在第几卷第几页上,马克思是如何如何说的……”

这场大辩论,已使人感到杜长明的位置摇摇欲坠了。但他毕竟还在原来的位子上,毕竟还由他最后审定了—个油麻地中学高中录取名单。真的被赶下位子来,是在我离开红瓦房—个多月以后了。

夺权前十几天,四下里都盛传汤文甫认识一个大人物文风来,并与文风来直接取得了联系,夺权已是指日可待。后来,他果真带领以汤庄人为主的近千名人冲进镇委会大院,迫使杜长明交出了公章。杜长明知道他与文风来的关系,嘴也不敢还。好多年以后,汤文甫一笑,“狗屁!我哪儿认识文风来?他是南大的,我是南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