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邵其平让人传话,叫我马上去找他一下。我便去了。他对我说:“林冰,想请你帮个忙,也许这是你走出红瓦房之前我最后一次请你帮忙了。”

“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邵老师。”

他说:“镇上文化站的余佩璋站长对我说,王维一和丁玫他们两个演的那个小戏很好,一定不能搁下。我也很喜欢那个小戏。拨拉来,拨拉去,大家都觉得由你来顶替王维—最合适。你扮相好,唱得比王维一还好。”

“让我与丁玫?”

“不。丁玫跟你配戏,年龄嫌大了一点。再说,王维一不能演这个角色了,她也不愿与别人再演了。”

“那让我和谁演?”

“陶卉。”

邵其平做出这种考虑,要么就是他不知道有人在闹我与陶卉,要么就是他认为这仅仅是个孩子间的玩笑,大可不必认真。

我哑默着。

“陶卉一直是很喜欢这个角色的。”

“她愿意吗?”

“我还没有对她说。但我想她肯定会愿意的。那个角色很适合她演。”

“……”

“你答应了?”

“让我想想。”

“别再想了。杜镇长那天看完节目,当天就把余佩璋找去了,说我们的节目好。过几天,文化站还要让我们出一台节目呢。”

我答应了邵其平。邵其平高兴。我出门时,他微微表示了一点遗憾:“你就是个子长得稍微矮了—些。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大关系。”

我没有回宿舍,独自一人跑到宿舍后面的大河边上。我躺在河坡上,直觉得心在有力地撞打地面。“我要和陶卉演小两口!”这突然产生的、料所不及的方案,使我惊慌、激动、害臊得几乎不能承受。我的脑子里热烘烘的,像这燃烧着赤日的天空。我的思绪混乱如麻,完全失去了对这件事情的判断,只有一些想像出来的场景,在脑际—闪又一闪,心也便随了这些场景一惊再一惊。

我爬起来,朝水中—块接—块地砸着泥块,水面上便出现—层又—层的波纹。又一块泥块飞远了,朝—个路过的木排飞去,并正巧落在小窝棚前的铁锅里,把那里面的稀粥激起来,掌排的就骂:“你这个小杂种!”我一看那是个老头,就立即还嘴:“你这个老杂种!”老头说:“你这个小杂种站在那儿别动!”

他用竹篙将木排往岸边揽,可那木排十分笨重,很难被一下揽到岸边。我就在岸上大叫:“使劲呀!使劲呀!我站在这儿等着哪!”并且又捡了一块泥块砸过去,激了那老头一身水花。那老头急眼了,扔下竹篙,竟然跳入水中,朝岸边游来。我故意坐下了,像个坐在游泳池边上观看恋人游泳的情人,看着他在水中游动时的衰老而滑稽的形象,还嘻嘻地朝他笑着,直到他快游到岸边了,才爬起来跑。老头上岸时,滑了—跤,我就掉过头来哈哈大笑。老头一边骂着“小杂种!”一边爬起来。我撒腿就跑,一直跑到老头完全失去追赶的信心为止。而那时,我已跑到学校的篮球场边上了。一只篮球正好滚过来,我没有将球踢回球场,却飞起—脚,将球—脚踢到球场边上的水沟里。踢完了就往油麻地镇上跑。后面就有人骂:“林冰个浑蛋!”我去傅绍全家坐了一会儿,又到许—龙的理发店里坐了—会儿,但都是心不在焉,许多次说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天黑时,回到学校,晚饭吃了些什么,全然不觉,似乎都吃到肚皮外面去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个小戏的台词:我走了——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也不知道——背包里有一双鞋两双袜子,你要走那么长的路呢……不觉之中,我就跌到了虚幻起来的离别情景之中,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垂柳依依、桥下流水汩汩的场面,就出现了陶卉—副满是企盼、依依不舍、好不让人冷爱的神态,就听见了陶卉那纯净的、温暖的、使人不能不心头发热的叮咛声。我就反复地说:“你回去吧,你回去吧……”并且是望着她那含了万种柔情的眼睛说。她固执着站在那儿,就站在那儿……

当我想像着这个小戏中的一段对唱,并且一松手—拉手,做着那些旋转之类的动作时,我于黑暗中紧闭了眼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去慢慢地体味那两只手相触时的感觉:握在我手中了,那只白净而柔软、细长而温暖的手,那只灵巧的撩乱人心的手,我的手却在那一刻变得冰凉,并且索索发抖。当我把手放到胸口时,那手竟然真是冰凉的。

马水清听到我的床发出“吱呀”声,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林冰,快点睡吧!”

我却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出宿舍,坐到了门槛上。

对面的校园里,有一盏小马灯如同幽灵在游荡。那是老校长王儒安在巡夜。这油麻地中学仿佛是他营造起来的王国,这王国里有金山银山,这金山银山就像是他王儒安的私有财产一般。他要厮守这满是金山银山的王国,直到合眼为止。他居然一直游荡到宿舍门口,见了我,问:“林冰,你还不睡觉,坐在门槛上做什么?”我回答他:“屋里太热,热得睡不着。”他“噢——”了一声,又朝别处游荡过去了。我突然有了一种预感:王儒安总有一日要重新坐到他的王位上!

月光在前面的林子里,像被罩在网中的一只丰满的大白母鸡。远处水中的鱼跳,反而将夜衬得静如万年的沉睡。

我终于累了,回到了床上。

起床前,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邵其乎的那句话:“你就是个子长得稍微矮了一些。”心里便又蒙了一层薄薄的自卑,并在清凉的早晨流出汗来。我把腿用力伸直,并鼓足劲,想把自己的身体抻长—些。后来,—个上午,都心灰意懒的,觉得若与陶卉—块儿演戏,自己会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的。于是,到了下午,就有了—个很可笑也很愚蠢的念头。

我找了两根背包带,走到屋后无人常去的林子里。那里有一棵歪脖子树。那横出的树枝很粗,并且几乎是水平的。我爬坐到这根树枝上,把两根背包带的一头在树枝上拴牢,另一头各拴在一只脚脖子上。我用手抓紧背包带,将身体慢慢地滑下去。于是,就像—只蜗牛爬在一根草茎上。后来,我一松手,便倒吊着挂在树上了。我想,这样抻呀抻的,总会把身体抻长—些的。挂在那儿时,我不知怎么想起—个屠夫杀猪时的情景来了:他把猪杀了,取出肠子来。他要把肠子清洗干净,就将肠子的一头翻卷起来,然后一下一下地抖动,那肠子套在肠子里,就—寸一寸地翻出来,眼见着,他手中那根被翻好的肠子就一寸一寸地长起来。那时,我真愿意变成那根猪肠子。挂在那儿时,先是觉得倒着看这个世界很有趣,不—会儿就觉得脚脖子麻了,脑袋也沉得很,就勾起头,用双臂抱住身体,一寸寸地往上去,最后抓住背包带,又爬到树枝上。歇了一阵,再挂下去……反反复复,非常辛苦。这样死抻了两天,晚上躺在床上,用脚够够床头的横板,觉得自己的身躯似乎真长了一些。白天在人面前一走,觉得自己似乎也真高大了—些。当下的欢喜,真是不待言说。

这天,刘汉林不知要做什么,跑到林子里来,猛—见我用绳子挂在树上,一动不动,也不及细辨,掉头就跑,并大声地叫:“林冰上吊了!林冰上吊了!”马水清、谢百三他们几个,闻声跑来,也先是—阵恐怖,但马水清很快辨清了我是倒挂着的,就冲刘汉林骂起来:“你上吊才拴脚脖子!”

我先是耷拉着脑袋胳膊闭着眼睛装死,听马水清一说,扑哧一声笑了,并爬坐到树枝上,看着他们还未来得及去除的恐怖神态,更大声地笑起来,身体—颤一颤的,颤得树动枝摇,树叶发出一片沙沙响。他们几个就朝我砸泥块,我解了脚脖子上的带子,跳下树就逃,—边逃,一边学着刘汉林的腔调叫:“林冰上吊了!林冰上吊了!”

就在这天下午,我回了一趟家,向母亲索取了十个鸡蛋。我打算在与陶卉配戏、演戏的那些日子,一天生喝—个。据说,生蛋养嗓子,并可以使嗓子变得清亮。不想回到学校时,在白杨夹道上碰到了邵其平。他一见我就说:“我正要去找你。”

我站住了。

他说:“那个小戏不演了。”

“……”

“陶卉不肯演这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