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黄氏和丁杨氏仅有的两间茅屋,坐落在镇前的田野上。

人们拥进她们的屋子时,发现那张大床不在了。

抓着斧头和凿子的人很失望,大声地问丁黄氏和丁杨氏:“你们的床呢?”

丁黄氏与丁杨氏见这么多人,且又有许多人手里抓着亮闪闪的斧头和凿子,有点害怕,互相紧挨在—起。那丁杨氏本就比丁黄氏小十多岁,长得又娇小一些,此时,有点像受惊的女儿一样,将母亲的怀抱寻找着。当发问声突然变大时,丁黄氏做了一个纯粹的母亲的动作:伸出一只胳膊,将丁杨氏的脑袋轻轻拢到了胸前。

“床呢?”

“床呢?”

—条又一条嗓子在发问。

丁黄氏与丁杨氏都低着头,不肯回答。

人们问累了,便都不再问了,—个个很无聊地站着,或在凳子上、门槛上坐下。屋外还有许多人,也都很闲散地在地上坐下了。八蛋拿着棍子进了门前的瓜地,用棍子翻拨着瓜叶,寻找着香瓜。这时还在初夏季节,瓜尚未长成,刚刚结下,那上头的花还开着。八蛋不管,找着一个就摘下来,揪掉花,就将鸽蛋大小的瓜往嘴里塞。有人问:“八蛋,瓜好吃吗?”八蛋说:“很甜。”于是又有几个人进了瓜地,不一会儿工夫,就把瓜地糟踏得不成样子。八蛋这才将那瓜从口中吐出来,“苦的!”众人已都摘了瓜,尝了一口,苦得吐水,知道上了当,就一连声地骂八蛋。

问不出床的下落,人们很恼火,歇了一阵,又开始追问,并带了很多威胁。然而除了使丁黄氏与丁杨氏勤口颤抖之外,仍—无所获。

冗长的追问使人感到乏味,我挤出人群,走到一条田埂上。

看到田埂上全都长着绿茵茵的青草,倒尚下了。我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勺下,把两腿伸直张开,觉得很惬意。躺下来看天空,发现天空异常阔荡与深远。天气晴朗,天色蓝汪汪的。一群麻雀在空中飞舞,忽高忽低,一忽儿掠过麦地,一忽儿扶摇直上,闹了一阵,飞到远处林子里唧喳去了。这时,就听见远处传来纯净的鸽哨声,声渐大,不—会儿,我就看到了一群鸽子飞进了我的视野。它们在空中自由翱翔,无休止地打着盘旋。对于这些小生灵,我是再也熟悉不过了。我完全能从它们飞行的形象与形式上感受到,此时,它们在六月的天空下,是—种多么快活而舒畅的心情。它们还打着响翅,在天空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有人把愉快的巴掌声拍到了天空里。

四周全是麦地。麦子正在成熟,空气里满是好闻的气味。

鸽子是傅绍全家的。我数着,估摸着傅绍全养了多少只鸽子。当我确定了他的鸽群远远大于我家的鸽群时,我不免有些忌妒。

两只纯白如雪的鸽子脱离了鸽群,向天边飞去。原来它们不属于这支鸽群。

一片疯狂的笑声从那边传来。

我看了一眼飞向油麻地镇上去的鸽群,又回到了队伍里。那时,许多终于觉得无聊的男人,正用了色迷迷的目光打量那两个衰老的女人,说着下流话。这些下流话引起起—阵又—阵哄笑。

丁黄氏和丁杨氏很尴尬地缩在角落上。她们总低着头,偶尔抬起头来时,可见她们满眼含了羞辱。而这种神情更刺激了那些无聊的男人们,用了更赤裸的言语来谈笑她们,并不时地向她们问—些她们无法启齿回答的问题。

我跟着人们盲目地大笑着。

油麻地中学的女生们和镇上的姑娘们,似翻非懂,—个个红着脸,赶紧走出屋子。其中—个女孩太傻,竟问那些男人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被问的姑娘或装着没听见,或“哧哧”地笑,走开了。

几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往地上吐唾沫,骂那些下流的男人:“缺德!”“恶心死了!”

太阳西去,毫无结果。人们慢慢走开了。

但扑了空而感到很气恼的十几个高三班的男生,在镇上—些人的怂恿与煽动下,居然绑了丁黄氏与丁杨氏,将她们押往油麻地中学。路过镇上时,许多人都站在街边望。丁黄氏与丁杨氏就一直将头低着,始终不抬。在快要走到学校大门时,不知为什么,他们放了丁杨氏(大概是因为她哭了),而只将丁黄氏—人继续押走,关到了学校里的一间黑屋里。

丁杨氏没有回去,一路跟来了,坐在窗厂不住地哭。

有许多人跟来围观,扒在窗子上往里看。丁黄氏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人们的谈话里,总要不时提到那张床(床的故事以及种种对床上故事的放肆猜测)。他们说的很逼真,仿佛他们有许多时候是钻在那张大床的床肚里的。

有一阵,我就蹲在离丁杨氏不远的地上听她哭,只听见她—边哭一边小声地骂:“瞎嚼舌头呀!瞎嚼舌头呀!”

但那些人依然不住地“瞎嚼舌头”。他们觉得说这些话像三伏天吃—碟能下饭的蒸咸鱼—样有味。那张大床能使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想像,能使他们编织出无穷无尽的故事来。

—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对我们这些学生说:“别听他们胡说!

这些人—点也不正经!不过,要说她两个与丁韶广好可也真好。

那年,丁韶广得眼疾,两眼红肿,都睁不开一条缝来,到处治也治不好。她俩就用舌头没日没夜地舔两只眼睛,到底把那两只眼睛舔好了。“

我们就混在人群里东听西听的,觉得很有趣。

天晚了,人们便丢下丁黄氏与丁杨氏回家了。我和马水清吃完晚饭后闲着没事,便又来到那间屋子跟前。当时,月亮正从东边升上来。我们看见丁杨氏站在窗口。看样子,正与屋里的丁黄氏说话。见了我们,丁杨氏走开了。

镇上来了两个年老的女人,对丁杨氏说:“你就先回家吧”

丁杨氏小声地哭,靠着墙站着,不肯走。

“回去吧,给你大姐端碗水来也好呀!”两个老女人中的一个说。

这么—说,丁杨氏走到窗口,“那我先回去了。”

从屋里传出沙哑无力的声音:“回去吧。把鸡窝门挡好了。

你自己弄点饭吃吧,吃饱了。我不要紧的。“

丁杨氏低声啜泣着,走开了。

我们朝屋里看了看,只觉得屋里有个人,看不太清楚,便也走开了。

临睡觉前,我站在宿舍门口撒尿,撒了一半时,突然有了再去看看那间屋子的欲望,便提了提裤子,独自—人去了。

月光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看见丁杨氏又站在窗前。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利用树荫的遮挡,我居然一直走到离丁杨氏只有三四步远的廊柱背后。这时,我闻到了一股鸡汤的鲜气。我将脸慢慢侧过去,瞧见窗台上放了一只瓦盆,并瞧见窗子里面—张苍白的脸。

“鲜吗?”

“鲜。”

“那你就多喝一点。”

“杀了哪只鸡?”

“芦花鸡。”

“正下蛋呢。”

“别可惜它了。”

“你也喝点汤。”

“在家喝了。”

屋里传出很细微的喝汤声。

“他们就瞎嚼舌头!”

“就让他们去嚼。”

“他们不该这样糟踏人。”

“就让他们糟踏。”

又是一阵很细微的喝汤声。

“你早点回去吧,外面凉。”

“我不回去,就在外面待着。”

“还是回去吧!”

“不回去!”

月亮暗淡了些,躁动不安的小镇以及喧嚣不宁的校园,此刻进入了安宁。微风吹动白杨树的梢头,“沙沙”作响,更把这种安宁深刻地印上人的心头。

两个女人一个墙内—个墙外地沉默着。

我微微觉到了倦意,正欲离去,却听见丁杨氏说:“再过两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一直未哭过的丁黄氏却在墙里哭起来,“死鬼,他两腿—蹬走了,把我们搁了下来,让人家糟踏……”丁黄氏一边哭,一边“骂”着。

丁杨氏也哭起来,不言,只哭。

丁黄氏不哭了,却陷入了没完没了的回忆:“记得那年吗?

我得病了,卧床不起大半年,什么样的医生都请了,什么样的药也都吃了,都说没希望了,你跟他两人老背着我哭。可我不伤心。我伤心什么?那些日子,你和他整天就守在我身边,我心里想:我这—辈子还缺什么?女人也好好做了一回了,情分也受足了,我—样也不缺。那天夜里,你和他—人抓了我一只手睡在我两侧,以为那—夜我过不来了呢。不想,我居然挺过来了。能挺过来,就是仗着那份情分。是你们把我硬拉回来的呀……“

“他还在,多好,”丁杨氏说,“偏偏走得那么早!他在世时,那日子,一日一日地过着,也没有个大响动,可天天让人记着。他总有的说,晚上躺下了,熄了灯,就听他说那些事情,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冬天早晨,天冷,三个人都不肯起床,赖在被窝里。困也不困,可就是不想起来,就又让他讲那些事情。”

“我们也有那么多不知哪儿来的话,躺在床上,说也说不够。把凡能记起来的事,都跟他说了。”

“有一回,你跟他说你跟父亲进城走亲戚的事,他实在太累,睡着了,可你又把他弄醒了。”

“记得我刚来时,看见这张大床,心里说:这么大呀!就站在那儿看。你问我:‘这张床漂亮吧?’我点点头。第二天,你就开始把那一幅幅图案指给我看,又讲出一则则故事来,一连讲了好几日……”

“可惜,就只剩我们两人了。”

墙里墙外,又是低声的哭泣。

远外有鸦声。

丁黄氏小声说:“床……不会被人看见吧?”

“不会的。没人会走到芦塘那儿去。”

“那就好。”

此后,她们又说了许多话。但声音太小、,似乎在说—些很隐秘又很温馨的事情,我再也听不清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她仍在温隋脉脉地回忆从前那些美好光景,而其中有许多事,是与那张大床有联系的。

我终于承受不住困倦,回宿舍去了。

那天的夜风出奇地温柔。

据第二天早晨起得早的同学说,他们看到丁杨氏裹了一块毯子,像—个孩子—样睡在走廊上的草席上。太阳都快出来了,她还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