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黑了,爷爷才回来。见了我们,他很高兴。昏暗的灯光里,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像老牛反刍似的蠕动着,一撮灰黑的胡子像—把枯了的秋草一撅—撅的。我们问他去哪儿了,他说他刚才也在河边上的,并没有见到我们,见毛头找到了,就又直接去了庄后的柿子林里——柿子熟了,总有人偷摘柿子。

“三呆子呢?不是雇他看柿子林的吗?”马水清问。

“他不看了,说我们给他的柿子太少。”爷爷抹着总是流泪的眼睛。

“那就再给他一树柿子。”马水清说。

“就等你回来拿主意呢。”爷爷说。家中一切事情,不分巨细,处理起来,爷爷总要得到马水清的意见。

“三呆子这杂种!就再给他—树柿子!”马水清强调了一遍。

爷爷进了厨房,开始为我们弄晚饭。马水清还是坐在椅子里。我帮爷爷烧火。借着油灯的灯光和灶膛里跑出的火光,我感觉到,爷爷又苍老了许多。他的眼睫毛已烂倒或烂掉了,失去弹性的眼皮,疲软地盖住了眼睛,衰老带来的不可挽回的收缩,使我觉得他的脑袋与身子,又比我上次见到时缩小了许多。他张着嘴,不住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让人难受的呼噜声。他本应坐在墙根下晒晒太阳,或无所事事地坐在柳荫下回忆回忆那即将泯灭的陈年古事了,然而,这个家却不允许他停顿下来。他必须像—只掘洞觅食的老鼠一样,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

吃完晚饭,我和马水清到西房里去玩扑克牌,爷爷开始伺候东房里的奶奶。他进进出出的。我不看也知道,他是在奶奶饭后打水给她清洗。听人说,奶奶极爱干净。这种清洗是缓慢的,烦琐的。爷爷总要来回七八趟地换水。这种太讲究的清洗,使得—间终年睡着一个垂死者的黑房间居然没有散发出丝毫难闻的气息,反倒淡淡地飘出一个净洁的人体才可能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爷爷几十年时间里无言无语地端着水盆,把他的生命—点一点地用在了奶奶的清洁上。

东房里的事情做完之后,我听到了爷爷走出院门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他还要去那儿?”

马水清说:“别管他。”

我打牌时,总是在倾听爷爷归来的脚步声,然而直到我觉得困了想要上床睡觉了,也未见爷爷回来。

马水清今天玩牌玩得不入神,终于说:“不玩儿了。”就拿了手电,要出门。

“去找爷爷?”

他不吭声地往外走。

我跟着他。

穿过—片庄稼地,便是马水清母亲的坟。坟在马水清家的地里。人家的地里都种了庄稼,马水清家的地里却种了一片柿子。

这些柿子,有爷爷栽下的,有马水清栽下的。现如今已是—片可爱的柿子林。

林子里摇曳着一盏马灯。

我们走进林子里,看见马灯挂在树丫上,爷爷疲惫地坐在柿子树下。

“爷爷,你怎么坐在这儿?”我问。

“三呆子不看柿子林了,有人偷柿子。”爷爷扶着树匣慢地站起来。

“就让他们偷吧。”我说。

“全偷了也不要紧,反正也是让大伙儿吃的。可他们偷的时候太慌张,净糟踏树。看看那边那棵,那么粗一根枝被拽劈了……”

“回去吧。”我说。

爷爷不动。

“回去吧回去吧!”马水清有点不耐烦。

“让他们偷吧。”爷爷说着,把马灯摘下来,“走吧,回家吧……”

“你先走。”马水清说。

爷爷犹豫着。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吧!”马水清对爷爷总是很不客气地说话。

“你们早点回来。”爷爷说完,拎着小马灯,走上了庄稼地里的田埂。

马水清用手电往枝头照了照,只见光柱里尽是一个—个的大柿子。

“今年柿子真大。”马水清说。

空气里,散发着甜丝丝的柿子味。

马水清带着我,在柿子林里走了—遍后,没有显出回家的意思。我知道马水清留恋这片柿子林。每次回吴庄,他总要到柿子林里来坐一坐。几年之后,春季的一天,几个小孩放火烧头年留下的枯草而使这片柿子林化为灰烬时,马水清仿佛被烧掉了全部的依托和思念,竟然坐在焦土上整整一夜,并且从此很少再回吴庄。

我陪着他在柿子林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变得很凉了,他才说:“回家睡觉吧!”

那时,正有一牙月亮挂到柿子林上。

回到家时,爷爷早已将洗脚水为我们准备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咳嗽着,在等着我们。我知道,在我未出现之前,他早就是这样每天晚上给马水清打好洗脚水,然后等马水清洗完脚再把盆端到院门外倒掉的。我对爷爷承担了—个老奴的形象时感悲哀,同时对马水清很不高兴。然而在马水清看来,这—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非但没有半点对爷爷的感激之隋,相反,总是对爷爷很不好。他只是看着爷爷不停地在家中为他干活。我发现,爷爷还生怕惹他不高兴,因此,尽可能小心翼翼的。然而他毕竟老了,脑力不够用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是很难让马水清满意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看着马水清的冷脸和听着马水清的呵斥。若是我来吴庄,马水清就会收敛一些。

爷爷知道,有我在,是绝不会让他去倒洗脚水的,就进东房去休息了。

我们睡下后,马水清总也睡不着。而这时的东房里,总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我能感觉到,爷爷怕马水清对他的咳嗽声不快,是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咳嗽出来或尽量压抑咳嗽声的。马水清终于爆发了:“咳!咳!就知道咳!”

我说:‘爷爷忙坏了。你不能这样不讲理。“

他将背对着我睡了一阵,竟然穿起衣服不睡了,下了床往外走。

我躺了—会儿,也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他站在院门口望那条大河。

我说:‘你大概是想丁玫了。“

他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躲闪了。就听他说:“我们往北庄去吧。”

“发什么神经,都几点了?”

“你不去,我去。”他说着,就真的走了。

我只好又跟着他。

吴庄实际上分两个庄子,一为南庄,一为北庄。南庄小,北庄大,中间隔了差不多一里地。这里的人叫北庄又叫“大庄子”,商店、学校等都在北庄。

此时,月亮已经升高,安静地照着村庄与田野。

“这么晚了,你去找谁?”

“不找谁。”

“不找谁去干什么?”

“随便走走。”

马水清没有随便在大庄子走,而是一直走到了东头的小学校。

小学校在—个大院子里,早已关了大门。夜深人静,大院深处却传来—缕微带幽怨的箫声。这箫声在秋天的夜晚显得很是纯净,仿佛由这世界上别无声响,也就只有这一缕箫声了。

大门口有十多级台阶。我们走上去,往大门里看了看,见一片黑暗中,只有一间挂了窗帘的屋子亮着灯。马水清又看了看,就在台阶上坐下来。

一只受了惊动的乌鸦,从离台阶不远处的—棵树上飞起来,飞进黑暗里。

“天实在不早了,回去吧。”我说。

马水清这才站起来,心情颇有些落寞地离开了小学校。

路上,我问道:“你说这箫是—个男的吹的还是—个女的吹的?”

马水清说:“是一个男的吹的。”

我说:“我觉得像一个女的吹的。”

天空有浮云,月亮正暗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