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师已经去开了门,来的是村长,那时候我还没有穿好衣服,就在屋里听到了村长和于老师的对话。

于老师啊,村长的声音显得十分紧张不安,于老师,听说你昨天晚上到小梅家去的?

去的,于老师说,我还做了人工呼吸。你和月儿一起去的?一起去的。

那么后来呢,后来你有没有再去过?

于老师停顿了一下,他有点支支吾吾的,我,嘿嘿,我,没有,没有。

村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我就放心了,村长这时候才说出来,小梅昨天晚上死了。……于老师你怎么不说话。……于老师你已经知道了?

……唉呀呀,村长急了,于老师你说话呀。

忽然间我听到了于老师的呜咽声,压在心底里的呜咽,沉闷的,像巨石一样的重。其实这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事情已经走上了岔路,小梅的家人发现小梅已经断气的时候,同时发现小梅身上的衣服被人撕破了,当村长终于把这件事情说出来、说清楚的时候,我的心里又再次地抽搐了,抽搐得我的心疼痛不已,为什么呢,难道我内心深处怀疑于老师吗,不,决不会的。我冲出屋子,对村长说,你什么意思?

村长还没有解释,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我去开门,门口站着两个警察,我心里一慌,身上打起抖来,但是我立即咬着牙镇定下来,我挡住了门,我决不会让他们进来侮辱于老师。

我们只是来问问,一个警察说。问也不许问,我是蛮不讲理的。

我们只是了解一点情况,另一个警察说。我们家里没有情况可以了解的。

我们并没有认定是于老师做了什么。我们是例行公事。希望你们配合。

不配合,月儿的眼泪夺眶而出,就是不配合,就是不许你们冤枉于老师,就是不许你们进来!

村长走到前面来,他是想出来和事的,他对警察说,没有事的,没有事的,我已经问过于老师了,他只去过一次,是和月儿一起去一起回的。

警察拿出了于老师在药店买的滋补品。这是什么,村长说,这是什么意思?

警察说,你们问问于老师,这是不是他送去的。

村长回头看着于老师,目光有些疑虑,你后来真的又去了,村长犹犹豫豫地说,你真的---于老师点了点头。

远远的哭哭闹闹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是小梅的家属,他们本来都是老老实实的人,他们一直都觉得于老师是个好人,因此他们想不到于老师会做出什么坏事情,但是眼前的事实让他们不得不往坏处想了,他们七嘴八舌说着,大意是说他们想不到于老师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者还说一些其他类似的话,这样一来,警察反倒有些尴尬了,他们又出来解释,说,他们来找于老师,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是问一问情况,但是小梅家里的人却不再回头了,他们就认定于老师是一个坏人,跟来看热闹的也参加进来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的帮于老师,有的怀疑于老师。

怀疑的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像于老师这样一直不结婚的人,是要出事情的。

也难怪于老师,这把年纪一直不结婚,换了别人,也会出事的。

总之他们虽然对于老师还是比较好的,但心里都觉得坏事是于老师干的,相比之下,帮于老师的人说话就没有多少分量。

于老师不会的。于老师是好人。于老师是老实人。只有这几句。

村长觉得自己应该帮于老师说几句的,但他一开口,就往歪路上引了,村长说,你们不要乱说,不管怎么样,小梅是于老师的未婚妻,就算有什么事情,也好说话的,村长这样一说,大家心里就想,噢,如果真是于老师,问题可能也不太大吧,反正本来都要结婚了......

大家正在混乱之间,突然就看见月儿高举着一根木门栓,从院子里冲向门口,大家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只听月儿大喊一声:滚!

她的木门栓将挤在门口的人全部扫到门外,砰地一声,大门被紧紧地撞上了,门里边传出月儿的痛哭声,于老师喃喃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他肯定是在劝慰月儿。月儿讲述到这里的时候,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后来当我又再向老庞讲述,讲到这时候,我也有点控制不住地叹了口长气,是为于老师,又像是为月儿,也像是为自己。我的情绪感染了老庞,停一停,老庞说,赵连生,你先停一停。我停下来,接过老庞的烟,我们一起默默地抽着烟,沉默了许久许久,老庞才说,那时候你不在场?我不在。

老庞又沉默了,又过了半天,老庞说,假如你在场呢?假如我在场?面对老庞的问题,我一时有些发愣。那是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你没有再回来,老庞说,但是现在我要暂时脱离你的真实的生活原型,我需要的是我们的重新设计,也就是我们要为于老师设计一个幸福的未来,在这个设计的未来开始的时候,就是你大学毕业回来了。

下面的事件,不是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而是老庞的电影故事。

就在大家都认为我不可能回来的前提下,我却又回到乡村,我可以在乡的卫生院做医生,也可以在镇上的高中里教书,甚至干脆放弃公职下了海,到家乡来创办像农业副业发展公司这样的民营企业,总之不管怎么说,电影里的赵连生大学毕业又回来了,也就是在警察上门找于老师的那一刻,我出现在现场。

其实我是没有什么作用的,一切该发生的还是在发生,一切不可能发生的还是不能发生,我不能扭转什么,更不能阻止什么或推动什么,我的到来,只是使月儿有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依靠。

月儿见到我的时候,哭着说,连生哥,他们欺负于老师。我有一股英雄的气概油然而升了,我说,月儿你放心,我决不会让他们冤枉于老师的。

在隐去的背景里,我四处奔波,调查这件事情,我感觉自己肩负重任,我感觉到一切的道义一切的亲情都在我的奔波中展现了。

第二天早晨,于老师像往常一样来到教室,这里你们可能已经看出来问题了,生活中的于老师已经退休了,但是在我们这里,于老师仍然在做老师,还在上课呢。

于老师几乎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但是一个令人惊愕的情形出现了,教室里几乎少了一半的学生,于老师根本没有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上课时间,他看了看自己的表,时间没有错,他又怀疑自己看错了,重新又看了看,于老师有点奇怪了。咦,他说,时间是对的呀。

来上课的不到一半的学生都怪怪地看着于老师,他们没有说话。

于老师这才想起问一问他们,同学们,他说,你们知道其他同学为什么不来上课吗?不知道。不知道。知道。

噢噢,你知道的,你说吧,于老师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学生。他们说,于老师是坏老师,这个学生说。你才坏老师。你是坏学生。

其他同学抨击他了,这个说坏老师的学生自己也知道说得不好,他小声地嘀咕,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他们说于老师是......

虽然有几个学生帮于老师,但是他们微弱的声音撑不起于老师突然垮下去的精神,于老师一下子陷入极度的沮丧。于老师,你是好老师。

于老师,我们要你上课的。于老师,我帮你去骂他们。

几个小同学已经极尽自己的能力,但是空荡荡的教室和空着的座位重重地刺痛了于老师的心,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咳嗽声是那么的苍老、苍凉。

这件事情后来是警察调查清楚的,事情并不复杂,警察找到王芳,王芳告诉他们,那天晚上她陪于老师到小梅家里,后来又一起出来的,至于小梅的去世,法医也作了鉴定,死于心脏病突发,小梅身上的衣服,是她在最后挣扎时自己撕破的,没有什么真相大白的效果,也没有什么水落石出的结局,一个人因病死亡,也应该算作是正常死亡,但是许多的人,几乎是大多数的人,竟然都以为与于老师有什么关联。

甚至连我,在一瞬间,也产生过疑虑和担心,月儿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流淌着。

月儿问过于老师,她问于老师为什么不能告诉警察当时王芳是和他一起去的,于老师说,王芳是结了婚的人,其实那时候,王芳正在办离婚,她已经回到娘家,正等着法院的判决,于老师说,那我就更不能牵连她了,于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

再下一天早晨,教室里坐满了学生,他们都穿着干净的新的衣服,纪律也是出奇的好,有的学生还提着吃的东西。于老师,这是我妈妈给你的。于老师,这是我奶奶给你的。于老师,这是我给你的.

于老师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对孩子们说,老师不要你们送吃的,老师只要你们好好学习,将来去考大学,你们怎么样才能考上大学呢,老师告诉你们一个诀窍,你们记住了,是四个字:熟能生巧……懂了没有?不懂。

这些都是电影里的内容。

事情过去以后,出现了暂时的风平浪静,在电影的镜头里,我和月儿坐在河边,当我已经坐在月儿身边了,我该说什么话,你们也都能够猜到了。

我掏出一只戒指,笨拙地替月儿戴上了,我是学的别人的样子,拿来用在我自己的生活中了,月儿戴上戒指后左看右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抚摸着戒指,轻轻的,轻轻的,十分爱惜,我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看到一个身披洁白婚纱的美丽新娘,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看着,但是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了,月儿摘下了戒指,小心地交还给我,放在我的手心里,月儿说,你收起来吧,连生哥。我不知所措,惊讶地看着月儿。

对不起,连生哥,我另有所爱了,月儿说。

我蒙了,蒙得思维都停止了活动,我只能呆呆地盯着月儿的脸,甚至连她下面说的话我也不能完全听明白了。月儿你不是开玩笑吧。

月儿你不能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月儿你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开玩笑。

我紧紧盯着月儿,希望月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就像她从小到大那调皮的样子,就像她捉弄人以后快活开心的样子,但是我等呀等呀,始终没有等到月儿那扑哧一笑,只有月儿平平静静的脸色,她平静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开玩笑。谁,你爱上谁了?月儿不说。你骗我。

月儿仍然不说。你说谎。

月儿还是不说。

天色是黄昏的天色,远远近近的景色已经暗淡了,镜头转换处,是赵连生来到于老师那儿,他含着眼泪等待于老师告诉他什么。

于老师觉得莫名其妙,他看到连生痛苦的样子,赶紧说,连生,你知道月儿的,月儿从小就喜欢开玩笑的。决不是开玩笑,赵连生心里是明白的,他虽然仍寄一丝希望,但心底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是真的,这是真的。不可能的,于老师说,不可能的。

于老师当然是不能相信的,在赵连生读大学的四年中,开始的一些日子里,月儿这边,也是有人来提亲的,但是月儿从来没有动过一丝一点的心意,所以大家都说月儿在等着连生呢,恐怕要等到连生那边有了确切的消息,有了对象,肯定不再回来了,月儿才可能考虑自己的事情,于是在后来的一些时间里,大家干脆也就不再上门了,他们都明白,他们等的其实是连生的消息。

可能只有于老师是坚信连生会回来的,于老师的信念如此坚定,又如此盲目。

于老师决不相信月儿会爱上别人而回绝了为了她才回到乡村的赵连生,于老师说,连生,你不要难过,我去问她。紧接着就到了故事最关键的地方,紧接着月儿就说出了那一句话来,月儿说:我要嫁给于老师。

当然在月儿说这句话之前,于老师和月儿还是有几句其他对话的。比如:

你不会是真的拒绝连生了吧?是真的?

为什么?难道你真的爱上别人了?是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再有比连生更好的人了,你不嫁连生你想嫁谁?

当的那句话一说出来,所有在场的人都震住了。

在场的人有于老师、月儿,还有我,更确切地说,我是既在场又不在场,我是站在他们的窗外。

我们三个人同时震住了,虽然月儿很平静很坦然地说出了这句话,但是我知道她同样被这句话震动了,因为她说了这句话以后,再也没有声音了,我们三个人,窗里窗外,就这么沉默着,最后是谁先发出了声音呢,还是于老师。于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已经不像于老师的声音了,月儿,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倒是月儿最先镇定了,她的声音经过内心的震动以后,也重新平静了:我没有胡说,我早就想说了。你是我的女儿呀,于老师打断了月儿的话,我是你的爸爸。不,月儿说,你从来不让我叫你爸爸,小时候,我要叫你爸爸,你坚决不肯的,你一直要我叫你老师,你不是我的爸爸。是爸爸。不是爸爸。是爸爸。不是爸爸。

曾经在月儿被于老师领回家的那一天夜里,他们为了是爸爸和不是爸爸也争执过,只是那时候的称呼正好是相反的。是爸爸,月儿说。是老师,于老师说。爸爸。老师。现在他们又争执了,于老师是争不过月儿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后来月儿说,你不是我爸爸,所以,我要嫁给你。

于老师真的急了,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子,他急不择词地说:我,我不喜欢你。

月儿的声音有点变了:你不喜欢我?你怎么能说出不喜欢我这样的话?从小到大,一把屎一把尿,从小到大,你为我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你为了我,自己……于老师更急了,急得没有办法就脱口说:我,我不要女人,我不要女人。

你---月儿的伤心和难过彻底地爆发了:你不要女人?月儿冲进于老师的屋子,把箱子底下的照片全翻出来,撒了一地,月儿指着其中于老师与王芳的合影:照片都被你的手磨破了,你还说你不要女人,你还说你……月儿痛哭起来。

这一切我是隔着窗子看见的,我是偷看到的,月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撕裂着我的心:老师啊,月儿决不再让老师受半点委屈,月儿一定要嫁给老师,陪伴老师一辈子。窗外的赵连生不在了,镜头转换,夜色笼罩的无垠的田野,月光下,田野中一片蛙鸣声。

喜剧的结尾是来得很突然的,为了让观众和剧中人都有一个意外的惊喜,老庞采取顺序倒置的办法,该交代的情节,放在后面,最后才解开包袱。

但是叙述的主角仍然是我,赵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