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也就是月儿来到于老师家的头一天晚上,床上不能睡了,于老师想出一个主意,睡到教室里去,拿几张桌子可以拼成一张很大的床呢,于老师说,床拼成以后,月儿跷着一只脚,在“床”上跳来跳去,像个小疯子,她一边跳,一边笑着唱歌: 抗铃抗铃马来哉,隔壁大姐转来哉,买点啥个小菜?茭白炒虾……

于老师张手张脚地忙完一切,准备上“床”了,一抬脚,才发现自己一直是光着脚在忙碌,抬起来看看,脚底板已经污脏污脏,于老师打了水来洗脚,月儿从“床”上爬下来,去拿来一块抹布。爸爸,月儿说。

于老师的心突然一抖,我的眼泪要流出来了,于老师后来说,我心里很酸很痛。于老师呆呆地看着月儿,过了好半天,于老师说,大家都叫我老师的。爸爸,月儿说。

你明天开始就要上学了,于老师说,叫我老师。爸爸。老师。爸爸。老师。

月儿的性格是很倔的,当天夜里的事情就证实了这一点,于老师坚持要她叫老师,而月儿则坚决要叫爸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二天我们开始介入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以后,再以后,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月儿叫爸爸,她一直都是叫于老师“老师”的。

老庞听完这些故事以后,说,我还要让这个细节更生动一点,他说,月儿兴奋得睡不着,于老师哄她睡,他哼着一首歌给月儿催睡,哼着哼着,自己倒睡着了,月儿挠于老师的脚底心,把于老师挠醒了,于老师懵懵懂懂地看看月儿,赶紧又哼起来了。

生活中的于老师是不唱歌的,也不大懂音乐,但是在电影里有一首歌的音乐背景贯穿了始终,那是一首早期的苏联歌曲,我们大家都会唱的:红莓花儿开在河边原野上,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听说文金承包了村里的会议室,他开了一个卡拉OK厅,村民们有时候也会去唱一唱歌的,有一回于老师也去唱的,他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唱完了,最后大家热烈鼓掌,但是有人说,于老师从头到尾没有唱准一个音调。

这话我相信的。

在老猫抢走村长的咸鱼那时候,村长正在通知村民,要开计划生育责任大会了,叫大家作好准备,有孩子的人家都得去签订责任书,不写责任书的要罚款,罚多少款呢,要罚很多的,你们不要来找我说情,村长说,这件事情不是由我做主的。几天以后就开会了,是乡里来的人,可能还有县里的人,村长那时候就不是大官了,他只是一个主持会议的人,他的工作只是叫村民不要吵闹,听领导讲话。

于老师其实是被别人咬出来的,那个咬于老师的村民因为生了两个孩子,这回肯定要罚款了,他很着急,便自作聪明地想,如果于老师抱养一个孩子不算问题,那么他就可以说他的第二个孩子也是抱来的,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一套骗人的谎话,比如说这个小孩被人家扔在街上的厕所里,哇啦哇啦地哭,他进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了,觉得小孩可怜兮兮的,就抱回来了,他还可以说我这是做好人好事呀,是应该表扬的呢。

这个村民后来在村里一直都抬不起头来,几乎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的一厢情愿的自作聪明,把于老师和月儿扯了进去,本来于老师是未婚,人家不会想到叫他去开会的,所以村长把那个村民骂得狗血喷头,那个村民后来哭了,他的老婆也哭了,他们说,我们不是有意的呀,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呀。

其实于老师是躲不过去的,就算现在开计划生育大会没有叫于老师去,但是以后于老师总归要给月儿报户口的,一报户口,这件事情就会穿帮的,所以这只是早一点和晚一点的区别。把月儿抱回来的这一段时间里,于老师好像一直是迷迷糊糊、没有什么想法,好像领养一个孩子是不需要费什么周折的,就像养一只小猫一只小狗那样的简单,但是在别人的眼光里,这件事情可能是比较大的,我听到奶奶和妈妈也在议论。

一个小丫头,奶奶说,养她干什么呀。

还是个瘸的,妈妈说,养大了也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