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再也不相信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外表美不是真正的美。有时,外表美实在是太重要了。

火车所过的城市或村庄,到处洋溢着春节的气氛。欢度春节的巨大横幅挂在高楼上,农村的孩童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点炮仗。我看见土墙上的春联,看见汽车撞死了一位中年妇女(她骨头被压碎的声音铺天盖地),看见夜晚的城市里燃放的焰火,看见一位坐在自家门前的老大爷,缺了四颗门牙。我和牛红梅都想不到,这辈子会在火车上度过除夕之夜,仿佛是没有家的孩子。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是春节了,火车仍然在我们陌生的地盘上滚动。牛红梅从中铺伸出头来,说了新年里的第一句话。她说凡是骗子都有一个“光”字,杨春光、苏超光,他们都是骗子。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们?我说不知道。牛红梅摇了摇脑袋,头发像水一样从中铺飞流直下。忽然,她自个儿笑了起来,在她的笑声中,窗外闪过一堆小山和一排挂满冰雪的树木。

我刚走出南宁火车站,就被一双手抓住了左手臂。抓住我的手温柔细腻阴险毒辣,它的十个手指中至少有两个手指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甲们深深地戳进我的肉里。这是一双愤怒的手,这是一双有话要说的手,它长在发誓永不嫁人的老处女牛慧的身上。牛慧是我的姑姑,我已经好久没提到她了。

牛慧抓过我的手臂,又去抓牛红梅的手臂,把牛红梅的手臂当话筒,说你们终于回来啦,我接了三天的站才接到你们。去北京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你们的眼里还有我吗?我不明白,你们干吗跑到北京去谈恋爱?更不明白你们干吗要恋爱?干吗要结婚?没有男人你们就活不下去了吗?不谈恋爱你们就不是你们吗……

从牛慧的嘴里一连吐出十几个问号,我们无法回答她如此深奥的提问,好像她在发问的时刻,根本不考虑听到什么回答,就像领导作报告,只顾不停地说,说过来说过去,始终没主题。绕了许多弯子,牛慧才告诉我们:他还活着!我突然感到脊背一阵阵地冷,我害怕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牛红梅似乎还没来得及明白,问牛慧谁还活着?谁?牛慧说牛正国,你们的父亲。牛红梅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牛青松都已经死了,他怎么还活着。牛慧说一个星期前,我收到他托人从东兴寄来的信,他现在在越南的芒街,要我代他向你们问好。牛红梅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带上他曾经用过的一些用品,跟我到芒街去找他,牛慧说,我知道他的脾气。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把牛慧的话当作耳边风。牛红梅说我太累了,已经没有再走下去的力气,现在我需要睡觉。牛慧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严肃认真地看着我,说他是你们的父亲,又不是我的父亲,你干吗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说我宁愿他死了。牛慧抽动双肩,发出神经质的尖叫,说你真没良心。我说我宁愿他死了,他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在消失十年后,又回来打乱我们的生活?只要他还活着,就说明我们全错了,何碧雪错了,金大印错了,牛青松白死了,我们白活了。因为他的出现,我们所做的一切,包括我们为他流过的眼泪,全部变得没有意义了!

牛慧像是被我说服,带着征求的口气问,那还去不去找他?我说不去。她沉默了几分钟后,跑到我卧室的书桌边,寻找牛正国曾经用过的用品,从书桌里翻出几张旧照片,一把旧牙刷和一支旧钢笔。她用手抹这些旧东西,想把上面的灰尘抹掉,一边抹一边说还是去见一见他,说不定他发财了,我们可以分一杯羹。

第二天,我背着还未打开的旅行包,跟随牛慧向着东兴进发。牛慧要去见她阔别十年之久的哥哥,我代表牛红梅、牛青松去见曾经死去、现在又复活的我们的父亲。青松已死,父亲健在,我愤怒、恐慌、好奇、悲伤、怀疑地坐在汽车上,想象我父亲的模样。牛慧问我见到他时会怎样?她连拥抱的姿势都已经想好,并且决定给他一个吻,这将是她此生中献给男人的第一个吻。我告诉她我一点都不激动,我很想激动,但是我的大脑、心脏它们一点也不激动。

牛慧通过熟人,在东兴办了我们两人的临时护照。我们踏上木船,夕阳正好西下,北仑河红得像一滩血。船每移动一下,河水就皱起一条又一条波纹,人的倒影、土堆的倒影、楼房的倒影全都不见了,只有晚霞的倒影那么红色地刺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我的眼睛刺瞎。一船人说着乱七八糟的语言,他们的语言从船头飘到船尾,又从船尾荡回船头。我想起胡须飘扬满身伤疤的哥哥牛青松,我们的船仿佛正从他的尸体中间穿过。我提高警惕,认真聆听周围复杂的空气,仿佛闻到了父亲的气息。他的这种气息,在几十公里之外,我也嗅得出来。

姑姑手里拿着父亲给她的信件,迈着殷勤的步伐。尽管她年过40,但她的身材苗条,女性的气息饱满。我用力迈开大步,总跟不上她的速度。她近乎小跑,好像要一直跑进父亲的怀抱。遇到十字街口,我们就停下来,向行人打听父亲留下的地址。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话,我们也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牛慧用手指把他们的目光拉到信纸上,他们仍然摇头。他们不认识我父亲写的汉字。

我们只好站在路口,等待机会,对所有从我们面前走过的人点头、微笑。姑姑叫我对着街口喊谁知道芒果路10号。我说我不喊,要我这样喊,还不如回家去。姑姑白了我一眼,很失望,用手抹了抹颈脖,对着街口喊谁知道芒果路10号?谁知道芒果路10号?她的喊声尖利高亢,十足的美声喊法。在她的喊声中,几十张面孔稍稍调整了一下角度,面对着她。面孔们或笑或不笑地看着姑姑,他们或许认为姑姑正在歌唱。他们只看了几十秒钟,便背叛了姑姑的喊声,又把他们的面孔调回到他们原先保持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