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奇又灌了一大口茅台,酒仿佛填满了他的肚子又填满了他的嘴巴,现在正从他的两个嘴角往下流,分不清是泪是雨,分不清是口水还是茅台。刘小奇抬起长满汗毛的手臂,抹了一下嘴角,说你们知道翠亨在什么地方吗?我们说不知道。他说翠亨在广东省中山市,是孙中山先生的故乡。

一星期之后,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随刘小奇坐上了去广州的列车。刘小奇去广东做一桩生意,而我则是为了到翠亨去寻找哥哥。这是我第一次出门远行,列车咣啷咣啷地开出南宁站时,我的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差一点掉下来。我想起在兴宁小学读书时写的一篇作文——《我爱你,南宁》。那时我爱南宁的太阳、草坪、建筑、邕江、空气、木波罗树和朝阳路,我爱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和哥哥,现在我仍然热爱他们,热爱我作文里热爱的一切,只是爸爸已经死亡,妈妈已经改嫁,哥哥流浪异乡,我正坐着火车离开,南宁只剩下我的姐姐,她会不会在汹涌的人流中想念她的弟弟?

从坐上列车的那一刻起,刘小奇就向我宣布,此行的吃住全部AA制。他说我现在是沿着去年我哥哥牛青松的足迹,寻找牛青松。我现在看见的甘蔗林、稻田、路树、山峦、行人,牛青松也曾经看见过。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鼻子长得与牛青松略略有些不同的话,那么他仿佛回到了去年夏天,时间不是前行而是倒退了。刘小奇坦白,去年去翠亨时,牛青松的行李包里带了两件假古董。一件是九龙壶,就是一个茶壶上有九条龙,每条龙的尾巴朝上头部朝下,把九个小杯放到龙口,然后在壶里装满水,水从龙口缓慢流入小杯,当九个小杯都装满水时,壶里的水正好流完,换一种说法,也就是九个小杯的容量之和等于壶的容量。牛青松携带的另一件假古董是一个铜盆,铜盆有两个耳,只要你用双手不停地搓动盆耳朵,盆里的水便不停地跃动,好像烧开的水那样跳跃,甚至还起雾。如果你学过物理,就会知道这是共振现象,不足为奇。它们绝对是假古董,牛青松用二千五百元钱买下,准备拿到翠亨去出售。我曾经在翠亨卖出过类似的古董,两件大约可以卖十万元。牛青松是在我的煽动下这么干的,当时我告诉他好像在翠亨看见过牛叔,也就是你父亲牛正国,但是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他,因为我只跟他擦肩而过,我叫了一声牛叔叔他没有答应。牛青松听我这么一说,便激动得拍腿捶胸,说一定是爸爸,他没有死。

到达翠亨是第二天下午,刘小奇带我走进中山宾馆,住进405号房间。他拉开窗帘,说当年我和牛青松就住在这里,也是这一间。你好好感受一下,设想你哥哥当时的情景。他从窗口走到我的床前,叫我斜躺在床上,然后把我的两只手拉到我的后脑勺,说就这样,你不要动,当时,你哥哥就这么一副模样。半个小时以后,我们跟买古董的人接上了头。他们一共两个人,从门外走进来,就这么走进来,嘴里叼着香烟……刘小奇一边叙述着去年发生的故事,一边摹仿去年的动作,仿佛他就是那两个买古董的人。他们进来以后,分别看了我们的货,并跟我们谈价钱。事先我已叫牛青松不出声,所以他当时就只管斜躺着一言不发,目光冷淡事不关己。我说一个盆加一套壶要十五万元,他们不同意,只给5万元。我跟他们磨了好久,说我们也不容易,大老远赶来,为买它们花去了八万,你们也不忍心让我们做亏本生意。他们说最多给八万元。我说十三万。他们说十万。如果十万元不卖,他们就走人。我说可以,但必须买两套。他们表示同意,说马上回珠海去跟老板要钱。双方约定第二天下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们出去以后,你想一想你哥哥做出了什么样的反应?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刘小奇说你哥哥当时眼球快要爆炸了,问我这是真的?我说是真的。他说明天下午,我们每人都有十万元?我说小意思的啦。他用手掐了掐脸皮,说我不是在做梦吧。大概是把自己掐痛了,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就这么跳起来,像小孩跳蹦床那样在席梦思上跳,在地毯上跳。跳过一阵,他问我准备拿这十万元干些什么?我说再做生意的啦,十万变一百万,一百万变一千万的啦。他沉默一会儿,说我首先要给牛红梅买一套漂亮的裙子,然后再给牛翠柏买一套名牌西服,然后带他们去北京游长城。毛泽东曾经说过不到长城非好汉,我要做一个好汉的啦。那天下午,我们在每一句话的后面都加上“的啦”,“的啦”使我们获得前所未有的快感。

第二天下午,刘小奇带我去逛中山故居、中山纪念馆。他说去年夏天,他也带着牛青松逛了这两个地方。我们行走在孙中山先生曾经行走的土地上,在他的故居旁吃喝拉撒。我问刘小奇,你和牛青松就在革命先行者的出生地坑蒙拐骗?刘小奇说,为了抑制内心的极度兴奋,当时我和牛青松详细地参观了中山纪念馆,像坐在历史课堂里的学生,差不多把孙中山先生的生平倒背如流。我们走出纪念馆时才中午12点钟,时间尚早,我们沿着街道往中山宾馆走。牛青松向我提议每人买一个牛仔包,以便下午用来装钱。我们于是选购牛仔包,认真地检查牛仔包的拉链,跟货主侃价,以此消磨时光。当我们每人手里提着一个空牛仔包往宾馆走的时候,我们像提着10万元人民币那样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