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想不到牛青松会最后一个九*九*藏*书*网到达。他因为不知道街道已经改变,所以绕了一个大弯,甚至还跌了一跤。他把跌破的膝盖指给我们看,我们的眼光中全是血。他说只能怪我的运气不好,为什么你们不跌跤,偏偏是我跌跤?他把自行车放倒在地上,双手轮番扇自己的脸。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夜空。我知道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痛恨自己。

在从大门口前往母亲住处的路上,牛青松一言不发。我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里夹杂着嘟哝声,他仍然在痛骂自己的运气。密码对他已不重要,母亲对他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跌了一跤?

牛红梅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敲打母亲的门,门板发出空洞的声音。敲门声响了好长时间,门板才漏出一丝亮光,一个男高音从门缝里钻出来:找谁?牛红梅说找我妈。他说你妈是谁?牛红梅说何碧雪。他说他们早就搬走了。牛红梅说搬到哪里去了。他说不知道,好像他们都辞了职,做生意去了。牛红梅僵硬死板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话该怎样说。门板在她面前轻轻地合上,光线被掐断了。牛红梅说他们怎么就搬走了呢?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她每走下一级台阶就问一声自己。她不停地拷问自己,就像某些作家拷问灵魂。

牛青松开始把散落在客厅的父亲的日记一本一本地捡起来,他坚信存折的密码一定躲藏在日记的某个地方。他拍着胸膛向我们保证,说一定能够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牛红梅说谁能找出密码,谁就拥有这3000元。牛红梅把存折丢给牛青松。

无论白天或黑夜,牛青松坐在他刚油漆完的旧家具中间,细心阅读父亲的日记。他的周围飘荡油漆的气味,气味像一根棍子不时撩拨他的鼻孔,所以他喷嚏连天。他从日记里获得不少秘密,然后在进餐时向我们卖弄。有一天,他突然对我们说刘大选,也就是兴宁小学的刘校长,借了父亲的两本书,至今未还。

他拿着父亲的日记去找刘校长,向刘校长索要四年前父亲借给他的两本书。刘校长已经把这件事彻底地遗忘了。刘校长说你再说一遍,到底是什么书?牛青松说《红岩》和《青春之歌》。刘校长说我已经还给你父亲了。牛青松说没有,你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堆在哪个角落?或是你当作废纸卖掉了?刘校长说让我想一想。他说让我想一想的时候,不停地用右食指敲打右边的太阳穴。

刘校长想了一会,走到他的书柜前,弯腰把头送进书柜最底层。他花白的头发在书柜上碰撞了几下,鼻尖上沾满灰尘。牛青松听到柜子里发出惊喜之声,刘校长的脑袋从柜桶里退出,他的手上捏着两本砖头一样厚的书。两本书都用牛皮纸作的封面,真正的封面已不复存在。刘校长用鸡毛掸子在牛皮纸上扫动,一团灰尘像蘑菇云直上云霄。写在牛皮纸上的“毛泽东选集”五个拇指般粗壮的字,像铁锤一般敲打牛青松的眼睛。牛青松说不是这两本。刘校长说是这两本。牛青松说我爸借给你的是《红岩》和《青春之歌》,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刘校长用拇指像洗扑克一样,哗哗地翻动发黄的书页,说你看,这上面全是林道静和江姐的名字,这还会有错吗?这两本过去是被批判的,就像某些人一样被打入另册,所以你父亲故意这样伪装它们。尽管换了书皮,但书还是原来的书,这叫换汤不换药,这就是一个人的外表不代表他的内心。你不说我还把这事给忘了,我这个人从来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

牛青松拿过两本书,认真地翻了一下,看见林道静和江姐的名字像铁钉一样钉在书中,才放心地打了一个喷嚏,像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朝着家中狂奔而来。他把书摆在书桌上,满意地拍着它们,说这不仅仅是两本书的问题,这是爸爸的遗物,它证明爸爸的日记非常诚实可信,是信得过的日记。

牛青松接着往下看,他看见父亲写道:江爱菊借钱两百元。他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再看,不错,是江爱菊借钱两百元,一共64画。在这64画的下面,有一段江爱菊借钱的说明。

下午五时,牛青松站在楼梯口,等待江爱菊下班归来。他把想说的话一字不漏地温习了一遍,力争做到万无一失。从楼梯口往外看,正好看见一个报刊零售点。零售点前摆了一块木板,上面贴满许多的杂志封面,丰乳肥臀的女郎们像真的一样,色彩鲜艳美味可口。牛青松把她们的每一个部位详细地看了一遍。买报纸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灰色的黑色的杂色的裤子和裙子,不时挡住木板上的女郎。牛青松的目光穿过裙子和裤子的缝隙,把那些招贴画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块状。一个小时就这样被他打发掉了,他看见江爱菊挽着一个菜篮,慢条斯理地朝他走来。菜篮里的青菜没精打采,江爱菊低头看路。

到了楼梯口,江爱菊差一点撞到了牛青松的身上。江爱菊说牛青松,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牛青松说等你。江爱菊说等我干什么?牛青松说等你还钱,你借我爸爸的那二百元钱。江爱菊惊叫一声,说你爸爸都死了四五年了,我什么时候借他的钱?牛青松说1975年12月15日,爸爸在日记上写道:这一天,江爱菊借钱两百元。江爱菊说她家来了一个乡下亲戚,需要一点钱,但她家的钱都由老范管理。老范从来反对江爱菊私下把钱送给江家的亲戚,所以管钱管得很紧。我们家的老何也不喜欢我把钱借给别人,但看着江爱菊那副求爷爷告奶奶的模样,我从存折上取了两百元给她。她说老牛呀,你真是及时雨宋江,等我手头宽松了我就还你。爸爸日记里的老范是指你们家的范伯伯,老何是我妈何碧雪。江爱菊一挥右手,说真是岂有此理,这二百元钱我早就还过了。牛青松说可是,爸爸的日记上没有你还钱的记录。江爱菊说这不能说明我没还钱,你爸爸又不是天天写日记,也许我还钱的那天你爸爸正好感冒,没有写日记呢?牛青松说绝对不会,许多芝麻绿豆的事他都记下来了,何况是这么重大的事情。借债还钱,杀人偿命,你得把钱还给我们。江爱菊哟哟地叫了几声,说看来少管所你没有自去,学到了不少东西,刚一出来就想翻案了。江爱菊一边说着一边挎着菜篮上了二楼,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用脚后跟把门狠狠地碰回来。楼道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关门声,牛青松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像是被关门声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