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铃声响过之后,金大印站在阳台上观看走向宿舍区的人流。他看见江副院长怀抱两板鸡蛋走在人流的前面,在他的身后,是无数怀抱鸡蛋的人群。金大印想单位又发鸡蛋了。

江峰十分小心地朝院长楼走去,由于鸡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头微微左偏,以保证目光能够看到地面。到达楼梯口,他把鸡蛋架在楼梯扶手上,喘了几口长气,便朝他住的四楼攀登。江峰攀登得十分谨慎,就像一台精确的机器,在一楼至四楼之间作匀速运动。走到四楼的家门口,他用脚踢了一下铁门,铁门打开,江峰走进去。楼梯上这时空无一人,一股炒鸡蛋的香味飘落到金大印的鼻尖上。

他说单位发鸡蛋了。一串钥匙的响声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何碧雪推门而入。金大印又对何碧雪说了一遍单位发鸡蛋了。何碧雪说鸡蛋在哪里?金大印说在办公室,他们会派人送来的。

金大印敞开家门耐心地等待单位派人送鸡蛋来,但是等了两天两夜,除了何碧雪下班回来时弄出一点声音外,门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谁的指头敲打他的门板。面对门前冷落鞍马少,鸡蛋无人送过来的状况,金大印开始感到伤心失望。而何碧雪每一次走进家门,总是一副急功近利的表情,说鸡蛋呢?他们送来了吗?金大印说他们会送来的,你急什么?不就是几个鸡蛋吗?你要学会耐心等待。金大印拍打着一张报纸,把报纸递到何碧雪面前,用食指在报纸上指指点点,说你看一看这篇文章,看别人是如何等待的,你们中国人就是没耐心。

何碧雪从餐桌上抓过半块冷面包塞进嘴巴,一边啃冷面包,一边看报纸。她的目光在报纸上扫了一下,终于发现金大印向她推荐的那篇文章:

耐心等待

[德]海因利希·施珀尔

一次,我为某事不得不等待,这时我想起了一个童话。

从前有个年轻的丈夫,他要与情人约会。小伙子性急,来得太早,又不会等待。他无心观赏那明媚的阳光、迷人的春色和娇艳的花姿,却急躁不安,一头倒在大树下长吁短叹。

忽然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侏儒。“我知道,你为什么闷闷不乐。”侏儒说,“拿着这钮扣,把它缝在衣服上。你要是遇着不得不等待的时候,只消将这钮扣向右一转,你就能跳过时间,要多远有多远。”小伙子握着钮扣,试着向右转了一下,情人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朝他笑着送秋波。他心里想,要是现在就举行婚礼,多好啊!他又转了一下钮扣:隆重的婚礼,丰盛的宴席,他和情人并肩而坐,周围管乐齐鸣,悠扬醉人。他抬起头,盯着妻子的眼睛,又想,现在要是只有我们两人该多好!他悄悄转了一下钮扣,眼前立即安静下来,所有庆贺的人都不见了……他心中的愿望层出不穷:我们应有座房子。他转动着钮扣,夏天和房子一下子飞到他眼前。我们还缺几个孩子,他有些迫不及待,使劲转了一下钮扣,日月如梭,顿时他儿女成群。他站在窗前,眺望葡萄园,真遗憾,它尚未果实累累。他又偷转了一下钮扣,飞越时间。脑子里愿望不断,他又急不可待,将钮扣一转再转。生命就这样从他身边急驰而过。还没来得及思索其后果,他已老态龙钟,衰卧病榻。至此,他再也没有要为之而转动钮扣的事了。

回首往日,他不断追悔自己的性急失算:我不愿等待,一味追求满足,恰如馋嘴人偷吃蛋糕里的葡萄干一样。眼下,因为生命已到风烛残年,他才醒悟:即使等待,在生活中亦有意义,惟其有它,愿望的满足才更令人高兴。他多么想将时间往回转一点啊!他握着钮扣,浑身颤抖:试着向左一转,扣子猛地一动,他从梦中醒来,睁开眼,见自己还在那生机勃勃的树下等待可爱的情人,然而现在他已学会了等待。一切焦躁不安已烟消云散。他平心静气地看着蔚蓝的天空,听着悦耳的鸟语,逗着草丛里的甲虫。他以等待为乐。

看完这篇文章,何碧雪把手一扬,报纸落到地上。她说那么你就耐心地等待吧,这样等下去,恐怕分给你的鸡蛋全都变成了鸡崽。

金大印说一个鸡蛋多少钱?何碧雪说两角钱。金大印说十个鸡蛋多少钱?何碧雪说两块。金大印说40个呢?40个鸡蛋多少钱?就算单位给每人分了40个鸡蛋,也就是八块钱。我能为八块钱去找领导吗?你想一想,鲜花人家送给我了,荣誉人家送给我了,我还能去为八块钱计较吗?范仲俺(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就不能后别人一点吃鸡蛋?何碧雪说这不是八块钱的问题,这是别人的眼里头还有没有你的问题。金大印像是被何碧雪抽掉了脊梁骨,一下子软倒在沙发上。他说他们怎么会把我忘记了呢?

又过了一个月,金大印依然是站在阳台上,看见下班的人流怀抱鸡蛋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他的脑海突然蹦出一句话:这不是鸡蛋的问题,是他们眼里有没有我的问题,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第二天早晨,他找到行政科负责分鸡蛋的梁红,说梁红同志,你为什么不给我分鸡蛋?梁红的嘴巴像塞了一个拳头那样张了一会,说这可不能怪我。金大印说不怪你怪谁?梁红拉开抽屉,在一堆乱糟糟的纸张中翻找了一阵,终于从里面找出了几张名单,说你自己看,我两次都把你的名字列上去了,但被江副院长删掉了。金大印说他为什么删掉?梁红说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一问。金大印转身走出行政科。梁红说你不要说是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