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金大印把自己所有的星期天都奉献给邢大娘。他为邢大娘拆洗被褥、打煤球、擦窗户。邢大娘说大印呀,你擦那些窗户干吗?擦得再干净又不能当饭吃,你还是陪我说一说话吧。于是,金大印便成为邢大娘的忠实听众。邢大娘的话题无边无际,她的童年,她的丈夫,她的儿女都是信手拈来的题材。有一次她对金大印说你像我的儿子,我也不该隐瞒你了,曾经,我背叛过我的丈夫。金大印终于碰上了一点有趣的话题,便接过话头问邢大娘是如何背叛丈夫的?邢大娘说也就那么一次。金大印说一次就够了。邢大娘说其实也没什么,像一场梦,那还是解放前的事,如果是在新社会,我就不会那样做。金大印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邢大娘说那一年发生饥荒,有一天晚上我路过冯记烧饼店。烧饼冯正在关门,马路上的行人稀少。烧饼冯看见我朝他的店铺张望,就用手举起一个大大的烧饼。我的肚子里一阵怪叫,口水忍不住从嘴角流了出来。我看着烧饼冯手里的那个大大的烧饼,咽了几泡口水,两只脚就走进了他的店铺。他先是用手动我,然后又用嘴巴咬我。这些我都没在意,眼睛只盯着柜台上的那些烧饼。他说只要你同意,我会给你五个烧饼。都饿到那种地步了,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好在烧饼冯没有纠缠得太久,一下子就把事情干完了。完事后,他还没洗手就从柜台上抓起五个烧饼递给我,叫我快走。我接过那些烧饼,拼命地往嘴巴塞。回到家里,我的手上只剩下了一个烧饼,我把它分成三瓣,一瓣给我的丈夫,一瓣给我的儿子,一瓣给我的女儿。幸好我没有把五个烧饼全都拿到家,要不然我就会遭到丈夫的怀疑。

后来呢?金大印问。邢大娘说没有后来了,我就那么一次。那么一次我都后悔得不得了,怎么会有后来呢?你看,我说得脸都发红了。金大印真的看见一层谈谈的红润从邢大娘脸上的皱襞里轻轻地浮起来。

邢大娘说大印,你把我家的窗户、地板和桌椅全都擦了一遍,但你还没帮我擦过身子。金大印犹豫了一下,想邢大娘真会得寸进尺,自己可以洗澡为什么要我擦身子?金大印产生了拒绝的念头,但看着邢大娘张开而没有合拢的嘴,他又不得不答应邢大娘的请求。

邢大娘像一条干鱼躺在床上,准确地说她更像一条倒空的布袋。金大印用毛巾给她擦脖子,她竟然笑了起来,说我年轻的时候,可丰满啦。金大印想象不出邢大娘当年丰满的景象,脑海里塞满了马艳的面孔,渴望从邢大娘身边尽快地逃离。他想马艳的第二个信封会是些什么内容?擦完身子,邢大娘说大印,你把马桶拿出去倒了。金大印又提着邢大娘的马桶,往公厕方向走,古怪的气味从马桶里往上飞扬。金大印想倒完马桶我就打开第二个信封,我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成天围着马桶转。

金大印从邢大娘的那间窄屋里走出来,外面阳光灿烂,马路上车闹人喧。邢大娘还在屋子里呼叫金大印,她说大印,你这就走啦。大印,我的皮鞋你还没有擦……

马艳的第二个信封被金大印打开了。金大印看见纸条上写着:救人一命。

救人一命,救谁的命?金大印首先想到医院里那些垂危的病人。那些病人患的都是癌症,医师尚且救不了他们,何况我金大印。马路上也不可能,况且你根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马路上会出现一位冒失的行人或冒失的司机。那么,只有邕江边了,说不定有什么人会掉进江里。

金大印养成了在邕江边散步的习惯,他脚踏江岸心系江心,常常呆呆地望着江水。但是江水里静悄悄的,一些垂钓的人和往来的船只构成和平的图案。河滩边赤条条的洗澡的孩童,从来也不喊一声救命,他们的水性好极了。有时,金大印恨不得自己掉进江里。他想如果当年也有一位想做英雄的人守候在江边,那么邢大娘的女儿就不会遭遇不幸。可惜呀可惜!金大印不禁悲叹自己生不逢时。

一天,他正在值班,救护车送来一位溺水的儿童。儿童大约有十二三岁,赤条条躺在救护车上,他的母亲哭倒在车边,再也站不起来。医生们对儿童进行急救,在一些机械的作用下,儿童僵硬的身体抽动着,但心脏始终没有跳动,脸色也一点一点地变黑。金大印像死了儿子一样,不停地用巴掌扇自己的脸。别人问他干吗扇自己?他面色严肃目光呆板,嘴唇紧紧地咬住。回到家里,他像一截木头坐在沙发上。何碧雪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回答。何碧雪叫他吃饭。他也不吃。何碧雪就自个坐在桌边,嚼饭声吧哒吧哒像拍巴掌那么响亮。何碧雪吃完饭,金大印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何碧雪感到事情不妙,便用匙子撬开他的嘴巴,往里面灌了一勺汤。随着汤的进入,金大印的嘴巴开始磨动,身子慢慢活跃。他说那孩子,他不该死,如果我在江边的话。

走过来走过去的金大印,看见邕江两岸的树木和草丛由青变黄,江水一天又一天地消瘦,冬天到了。元旦,市体委在江边举行一年一度的冬泳比赛。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十几岁的孩童露出他们黄灿灿的身体,一个接着一个跃人冷水中。邕江像一口铁锅,浮在水面的脑袋像铁锅里滚动的汤圆。随着一声哨响,他们一齐朝对岸滚去。两岸成堆的人群朝着河中呐喊。按照以往的经验,金大印估计这样的活动会发生一些事故。他站在人群拥挤的江岸,做了一套入水前的准备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