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辉洗菜,牛红梅掌勺,厨房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填满。他们的语言像一种气体,冲击厨房的墙壁,厨房像一只鼓胀的气球,随时都可能爆炸。但只一会儿工夫,气体开始泄漏,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松散。他们在争论一个问题。曹辉说如果不打掉这个孩子,肯定会影响将来的生活,甚至会影响我们的感情。牛红梅说你说得多么轻巧,他(她)毕竟也是一条生命,因为你看不见他(她),所以你说得那么轻巧。曹辉说你一定要坚持你的观点,我们就没法谈下去了。牛红梅说曹辉,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一照,如果不是因为我怀上孩子,我会跟你结婚吗?曹辉气急败坏,从厨房冲出来,他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淡墨,眼睛里冒着火。他说外表美不算美,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这是我们的班主任冯绍康说的。牛红梅手拿勺子,靠在厨房的门框上,说曹辉,真的生气啦。曹辉气冲冲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牛红梅追了出去。牛红梅说你吃完饭再走吧,曹辉,我求你吃一顿饭,行不?曹辉说我还有点急事。牛红梅说老同学,吃一顿饭算不了什么,又不是非要跟你结婚不可。牛红梅拉住曹辉的自行车后架,不让他走。曹辉把牛红梅的纤纤十指一根一根地从自行车后架上掰开,然后骑上自行车义无返顾地走了。我和姐姐牛红梅目送着这个丑陋的小气的热爱心灵美的差一点成为我姐夫的人的背影渐渐地远去,他自行车的铃铛声像街上甜饼的气味,敲打着我的鼻子。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看见牛青松,预感到他正在脱离我们,猜想他已和宁门牙打成一片,其它情况不详。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塞进我家门缝的一张纸条,才知道他被学校开除了。我拿着朝阳中学发给他的通知,到他可能出现的场合去找他。最后我发现他和江山、刘小奇在宁门牙家打麻将。我把纸条递给他,他的目光在纸条上轻轻滑动一下,双手便按捺不住愤怒,把纸条撕得稀巴烂。他说我早就不想读了。我问他不读书干什么?他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说干什么?打麻将、打架、谈恋爱什么不可以干。翠柏,别浪费时间了,跟我们一起干吧。只要你跟着我干,你至少可以提前十年享受美好的生活。宁门牙说这叫提前登上历史舞台,康熙八岁做了皇帝老子,我们比他差远啦。世界是属于他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我转身欲走,突然听到卧室里有人叫我小鬼。宁门牙说老爷子要拉屎,你去给他打点一下。我走进卧室,看见一位老人躺在床上,他的身子覆盖着一床薄薄的军用棉被。他说小鬼,不用害怕,到我身边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为红军送鸡毛信了。他从被窝里伸出他干枯的手臂,在我的脸上摸了一把,说爸爸呢?我说死了。他说怪不得没人管教他们,我猜想跟宁门牙打麻将的这群孩子,肯定是不缺爸就是缺妈的孩子,是没有人管教的孩子。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管一管他们?他说我的腿残废了,不能走路了,拉屎和撒尿都依靠他们,我的话就像他们的耳边风。你知道吗?他们成天赌博,钱全是偷来的。你去派出所告他们,让公安把他们全抓进笼子里去。我说我不敢。他说小鬼,勇敢一点,不要害怕,如果我能行走,他们早挨抓了。我说你可以叫阿姨去报案。他说你阿姨生怕她的宝贝儿子挨抓,她把孩子宠坏了。我告辞老人,说我害怕。他恨铁不成钢地闭上眼睛。宁门牙看见我走出卧室,说老爷子拉屎啦。我说拉啦。宁门牙说你打点好啦?我说好了。宁门牙说回去告诉你姐,等我一到结婚年龄,就跟她结婚。我说好的。

我怀揣着三张姐姐的照片上学,想在适当的时候把它们介绍给杨春光。我知道杨春光的宿舍里贴着许多演员的巨幅照片,床底下有三只皮篮球,抽屉里有一本大相册。一副哑铃躺在他的门角,挂在窗口边的那把长剑发出寒光。我怀揣姐姐的三张照片走进他的宿舍。他说牛翠柏,篮球在床底下,你自己拿。我说我不是拿篮球的,我想跟你玩个游戏。他说什么游戏?我说你从你的相册里选出三张姑娘的照片,然后我们比一比,看谁手上的姑娘漂亮?他的嘴里不断地发出哟嗬声,手在相册里搜寻着。他说这张怎么样?他先丢出一张照片。我说不怎么样。我把姐姐的一张全身照片压在那张照片上。他的眼睛发出嗖嗖的响声。他似乎是不甘心失败,双手快速地翻动相册,又拉出一张女孩子的照片,说这张绝对压过你的那张。我又丢出一张姐姐的半身像,姐姐含情脉脉,一条粗壮的辫子从她胸前划过,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杨春光的嘴里发出啧啧声,问我这是谁的照片,口袋里还有没有?他把手强行伸入我的口袋,掏出姐姐的那张大特写,姐姐迷人的酒窝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突然沉默,目光死了一般,僵硬在照片上,一丝口水从他的嘴角缓慢地流出,灌溉他的下巴。他说是谁?她是谁?我说她是我姐姐。他说结婚没有?我说没有。他双手开始抓挠他的脑袋,仿佛要从脑袋里抓出点馊主意来。他征求我,能不能介绍我们认识?我说姐姐要先看你的照片。

我用姐姐的三张照片换取三张杨春光的照片。姐姐看到杨春光的相片时,眉头打结,捏在她手里的茶杯当啷落地,她像遭遇木棒突然打击,右手捂着额头,身子前后晃动,而她的左手不停地在空气中抚摸着,终于摸到一张椅子。她站稳了,模糊的眼睛渐渐地明亮。她告诉我她感到头重脚轻,怀孕的人都有这样的反应。但很快就发现姐姐不能自圆其说,往洗衣盆里放洗衣粉时,她把一包满满的洗衣粉都洒进盆里,而且在洗衣粉洒完之后,她的手仍然捏着空袋子发呆。我说姐姐,你怎么了?她仿佛大梦初醒,停在半空中的手臂和紧闭的嘴巴像有一根线的拉动,开始找回失去的动作。她说我该怎么办?是打掉孩子呢还是把孩子留下来?我说如果你想跟杨老师结婚,就得打掉孩子。她的眉毛往上跳动,面带惊讶,说你怎么这么残酷,你才11岁,怎么这么残酷?我说我是为你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