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的的确确碰上了大难题。原来是海难遇难家属听说大雄回来了,被人撺掇着,几户老老少少又来厂里要条件,厂保卫人员不让进,就都爬上“玛丽娜号”死泡。船上的炸药都安好了,重型拉车也雇来了,就是无法开工。大雄找到了疙瘩爷,疙瘩爷派树干部们轮番做工作也没说通。乡里的范书记下乡路过,也来了,现场办公,人们就是不挪窝儿。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只有等大雄回来了。

一辆别克汽车缓缓驶来。大雄从车上下来了,远远地,他就看见一疙瘩一块扯闲篇打扑克的工人,也看见了货轮上哭哭啼啼的家属们,除了老人、妇女就是孩子。他爬上船梯的时候,腰眼儿又针扎似的疼了。他竭力保挣镇静,默默无语。船上破例静下来。望着失去亲人的老少和寡妇,他能说啥昵?尽管事故后事都办完了,可他们不知足呐。从情理儿上,他欠他们的,他该好好照顾他们,好言相劝,再不行就给他们磕头,一家一家给老人下跪。他看见赵奎的瞎娘了。这可是他救命恩人的娘啊。老人枯着上头白发,脸黄得像一朵干菊花。她怀里抱着孙子,身边坐着儿媳。大雄看着这一家子,眼里转着泪花花。他真想给老人跪下。久久地,久久地,他在老人跟前站定,双腿一软一软的。后来一转念,他不能,不能啊!这样大的场面,揣着各种心思的人都在盯着他。他不是以个人身份出现的,他是厂长,代表着工厂的利益。他一跪,工厂的形象就完了,那样不止一家,那几家也会提出一堆各式各样的问题。他们的要求不一样,有人胃口很大很大,工厂承受不住。俺能对他们瞪着眼撒谎吗?能欺骗他们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六神无主地默默在人群里走,看着他们,看得他们心里阵阵发空。

一切都僵持着,不能等了,不能等了,狭路相逢勇者胜。他要抓住家属们游移不定猜测他等待他的短暂肘机,尽快解决危机。一刹那间,大雄眼一闭,手一挥,厉声吼道:

“都给俺下船,谁胡搅蛮缠,就拖谁!拖不走的,俺陪着他,点炸药开工!”

人群哄然大乱。

家属们懵了。他们没思想准备,估摸黄大雄会说软话,会许下什么大愿。他们想不到这狗日的会来这一手。他们哭嚎大骂了。也就在这当口,村干部和工人们纷纷将他们扶下来。不走的,就叽里咕噜地硬拖下来。

大雄最后一个走下货轮。他身子抖着,心里在流血,扭歪的脸上泪水盈盈。他无力地一挥手。

“轰”一声巨响,“玛丽娜号”在阵痛中解体了。

本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然而却是这样姗姗来迟、悲悲戚戚。大雄很快成为众矢之的,“呼啦”一下子被愤怒的家属们包围了。他望着一张张层层叠叠的脸相,心碎了。他再也狠不起来了。人狠么,不是毛病,关键是咋个狠法,摆出去得叫人佩服。从这理儿推一推,软一软也不丢人,他想,就不由自主地给家属们跪下了,声泪俱下:“老少爷们,婶娘姐妹,俺大雄向你们谢罪!你们失去亲人的痛苦,俺知道。可你们这么闹,死去的兄弟们的魂灵都不会安生啊!你们知道么,赵奎被海浪卷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啥吗?他把救生圈推给俺喊:大哥,你要活着,俺水性好,厂子还指望你呀!俺们工厂这会儿底子薄,但俺敢对天神起誓,厂子挺过难关,俺绝不会忘记你们!俺今天给你们跪,就是让咱渔花子永远不给人下跪!俺们雪莲湾人不能再穷下去了,俺们富有了,把外出打工的乡亲们都请回来!”大雄没说完,赵奎娘就嗷嗷哭了,拉着孙子和几媳,拧着小脚走了。

众人立时蔫下来。之后,人们都怯怯地散去了。

疙瘩爷走过来扶起大雄,激动地说:“大雄啊,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真有你的!”

大雄满脸凄楚地说;“别逗啦,疙瘩爷!好赖人都让俺得罪遍啦!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面……可是,等工厂有了效益,所有荣耀都贴您脸上了!”

疙瘩爷想了想说:“不,你把俺弄醒了,俺他娘忽然觉得自己活得硬气了一回。”

大雄一笑:“笑话,您老当年打海狗,全村人谁比您硬气?”

疙瘩爷苦笑:“这日子,让人活不出个爷们样儿来。俺老了,老了,俺该放心地歇着了!”

大雄摸不着头脑说:“唉,您这话是啥意思啊?”

疙瘩爷沉吟片刻,道:“你老大不小了,自己琢磨去!”

大雄满脸疑惑地望着疙瘩爷,忽然冷笑了一声。

疙瘩爷拍了拍大雄的肩膀,心情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