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的那天晚上,天阴得好沉。雾浓浓的,偏就散不去,人身上的汗毛孔都让湿腾腾的水雾堵个严实,汗都憋着,一身的粘。孟家老坟场围着黑鸦鸦的人。除了披麻戴孝的孟家人,就是被迫赶来陪祭的村人。金屋般漂亮壮美的大船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纸人、纸马和灯笼。孟天贡一身缟素,面皮惨白。他手捧着写有祖先生展八字的黄裱文书,叩头.磕拜,祈唱之后,鼓乐班子就配合上了。鲜鲜亮亮的鼓乐夹杂清脆尖厉的短喇叭,哇儿哇儿嘟啊嘟啊地响个不住。船上洒了煤油,孟天贡手里的城隍牒就点着了,接着“轰”一声,船头的雕龙画凤的龙骨先燃烧起来。孟家人纷纷跪下磕头。就在这当日,有人一声长吼:“天理不容!天理不容——”人们看见一个老汉扬手甩着纸钱,跌跌撞撞朝大船扑去。纷纷扬扬的钱钱漫天弥散。老汉爬上船板,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旁,闭上双眼,像坐化的高僧一样。闪跳的火苗儿映红一张庄重威严的老脸。在场的人马上认出是黄大船师,都惊得昨舌头打冷子。“爹,爹——”小柱子凄凄地哭叫着,被人拽住了。人们刚省过神儿来的时候,忽忽窜窜的大火苗子就将大船师涌盖了。好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天神呐——”村人齐齐跪地。

后半夜,闪电雷鸣,雨水倾泼。小柱子泪人儿似的在那里站了一夜。天亮时不远处海神庙的老僧劝小柱子的时候,惊异地发现燃烧过的灰烬里有亮晶晶的白粒子。“啊,舍利子!”老僧惊叹,这是几代高僧坐化也很难烧出的圣物,居然出自黄大船师身上。奇哉,怪哉!老僧跪下了。再扭头看,被雨水冲走的大船师骨灰和船灰,流向海里了,呈一道弯弯曲曲灰蓝灰蓝的带子。蓝带起起伏伏地伸向泥岬岛方向,钻向很深很幽的远海。“海脉,福佑渔人的海脉!沿这条脉线出海,定能顺风顺水发财发人!”老僧连连叹道。不长时问,这景观在村里传开,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在海滩上跪了黑乎乎的一片。从此,黄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渔人的虔诚终于有了依托。

那头吆喝祭船神了,麦兰子才醒过神儿来。她与大雄脚跟脚来到造船场前,看着黄木匠二雄和新雇来的木匠往泥坡搬木料。蛤蟆滩的泥是墨绿色的,升腾着泥腥气。蛤蟆滩与海亲吻的地方是墨绿色的。这个时候,大雄对麦兰子说:“俺不愿爹再造船了,一个整日跟木头打交道的家族会有啥出息呢?”麦兰子反驳他说:“干啥干好了,都算有出息呢!等俺在乡里混不下去了,也回来跟爹造船!”大雄教训她说:“好生做你乡里的事,遇事掂得出轻重,熬个一官半职的,俺才高兴,造船的事你甭管!”其实,大雄也知道造船越发没有大的赚头了。一挂响鞭过后,三根香火已经燃到梗子上了,船火还没正式点着。麦兰子看着急,就弯腰往灶口里吹风。她说:“这些天雨水不断,木头太湿。”大雄说:“你懂个毬,要的就是焐着黑烟冲冲邪气。”黄木匠没吭声,他将多皱的脸探进灶口吸进一口烟来咂吧咂吧,鼓鼓嘴巴才吐到空中去。

“黄老哥,你又出啥花招儿呢?弄得乌烟瘴气的,跟鬼子进庄放信号似的。嘿嘿嘿——”村支书疙瘩爷笑悠悠地走过来。麦兰子凑上去说:“爷爷,爹说这是驱邪呢!”

“哪来那么多邪?”疙瘩爷笑着吸烟。大雄朝疙瘩爷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疙瘩爷说:“兰子呵,大雄,你们正好都在,俺有事找你们呢。”

麦兰子和大雄跟着疙瘩爷走到蛤蟆滩的一块泥岗子上。

麦兰子说:“爷,你有啥事啊?”

疙瘩爷笑了笑说:“先跟兰子说,评小康村的事儿!”

“咱村没引进外资,自然评不上。”麦兰子说。

“那都是土政策,县里瞎定的!再说,咱们在引进外资啊!”

麦兰子望着疙瘩爷的脸说:“你看乡里范书记蹲点儿的大刘庄,他们有的指标没咱村完成得好,可人家萝卜小长在了辈儿上,有了跟德商合资的仪器厂,知名度就上来了。范书记带村干部去海外蹓跶两回啦!”

疙瘩爷不服:“呸!都是你给他们的胡吹的。”

“那是范书记叫俺写的。”麦兰子嘟囔着。

疙瘩爷日日冒冒地说:“咱村还是何乡长蹲点儿的地方呢,你就不该写篇文章吹吹。俺可听说过些天乡里组织各村支书去国外考察,没外资的村子不让去!你说这不是搞形式主义么!孩子,你也写写咱村吧!”

大雄听着没劲,就低头踢着滩上的泥。麦兰子为难地说:“咱不能写假报道,出了事咋办?”

疙瘩爷说:“这年头哪有那么多真的,有多少假合资你知道么?登记领照然后把外资打进来,验完资美元又抽回去啦!干赚个优惠条件,再坐上一辆特批好汽车!够精吧?”

麦兰子没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