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宰牛之类的血腥事,被马桥人叫作“放转生”,显得清雅和高尚。老班子说,畜生也是一条命,前世作孽,现世遭罪,活得最苦,杀了它们就是让它们早点转生,脱了苦海,是一大恩大德的善事。这样说起来,屠夫们杀得理直气壮,食客们嚼咬得满嘴流油也可以心安理得了。

语言可以改变人的感觉,一个词的更换,可以缓解甚至消除人们在屠宰场上的悲悯,对淋漓的污血和肉案上一双双直愣愣没有闭上的眼睛从此无动于衷。

本义卸下书记一职以后,就做了几年放转生的营生,直到身骨子大不硬朗了,只要下得床,一听到猪叫,没人请也要去看看,去指手划脚,骂这个的先人,骂那个的老娘,屠场上没有一个人不被他骂得一无是处。他对操刀有瘾头,刀法也熟练,杀得名气最大的那些年,根本不要什么人帮着捉猪或捆猪,无论好大的猪,也无论好顽劣的猪,他只要瞟一眼就有了主意。冷不防突然起刀,借力用力,以小博大。他一手揪住耳,另一只手在猪头下全部没入皮肉——早已把刀直桶桶地送入胸口,在里面深深地旋上一周,再猛然拔出。猪来不及叫喊,就已经颓然倒地。他嘿嘿一乐,在一堆晃荡的肉浪上揩出几道花糊糊的血印子,把刀从容地揩拭干净。

这叫杀跑猪,杀哑猪,是他的拿手好戏。

有时喝多了酒,也会有手误,一刀下去还解决不了问题,巳经放倒了的猪又跳起来疯跑。他不得不怒目圆瞪,一口气憋得颈根上青筋游动,操着血淋淋的尖刀满地追赶。这个时候他总要恶狠狠地咒骂:“我看你跑,我看你怪器,我着你发财,我看你野心力力……”

人们一般不会明白他在咒谁。

野心勃勃的“勃”字,他总是只读半边。旁人纠正好几次了,他每次都记下:“念勃么?未必不是力字?”但到了下一次,还是力力。大家习惯以后,也就随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