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到了1984年。就在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十八岁的存扣端坐在田垛中学高二(1)班教室西南角的暗影里,内心一片安宁。

当头发稀疏清癯瘦矮的刘老师把他领进班上时,五十四双眼睛刷地向他卷起了好奇的风暴。这个穿着黑色滑雪衫身材高挑的小伙像棵松站立着,越发显示出身侧班主任的羸弱和矮小。他左手插在裤袋中,右手随意地拎着一只鼓囊的书包。他在视线的风暴中岿然不动,表情平静,目光安详,显示出与其年龄不大相称的从容冷静的气度。这是种迷人的不多见的气度,淡定,内敛,却是另一种咄咄逼人。以至于刘老师告诉大家这个新转来的同学的名字时,班上却没有欢迎的掌声。阒寂。而在介绍声中,他的视线已把班级逡巡了一遍,然后径直朝后门边一张空着的座位走去。

他吹开桌上的些微尘灰,拿出语文课本,端正地坐着,凝神注视讲台后面的老师,如老僧入定。他的心里一片澄明,好像回到了无邪的童稚时代。

存扣田垛中学的生活宣告开始。

存扣托人把自己转到田垛来是有理由的。田垛在顾庄西南方三十五里,距吴窑水路四十五里。水乡腹地,由此及彼,要么行船乘舟,要么甩脚丫子走路——梦想有朝一日坐上汽车的水乡人戏称走路为“乘11路公共汽车”,倒是形象妥帖:11,两条腿之象形也。所以田垛对于存扣是个远地方了。存扣要的就是远,远才能拉开距离。潜意识中也有分道扬镳的意思。决裂,决绝。他对以前非常抗拒,正如上学期开始他屡屡撕掉日记一样,他想在一个远远的完全陌生的地方,书写一个新的自己,实现自己。

来田垛中学的第三天,他利用下午两节课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到镇上遛了一圈。

田垛的老街很特别,不像一般镇上东西一条长街,而是呈四方形。四条街衔头接尾,抱弯打转,其实还是一条街。一圈走下来又回到起点,倒是省了回头的脚力。存扣听人说过:“田垛的老街四角方,要死人就成双。”今儿总算见识到这“四角方”了。但他对“要死人就成双”这话不相信,想也许是镇子大,赶巧有过那么几回出现一天死两个人的情况罢了,要不这镇上死了一个人,那些活着的老头老太还不在家里吓死?

老街中间是黄麻石铺成的,年深日久,有些石条被踩得麻点都没了,平滑光溜的;石条之间也不平整,有的塌陷,有的翘起,这反而让街面有种陈旧的美感。和街面相和谐的是两边保存有相当多而且完整的老房子老铺面,都是青砖黑瓦,门柱红漆斑驳;还有几家老店檐下挂着厚重的旧牌匾。街上很热闹,有各式各样的老手艺:打铁的,敲洋铁皮的,做秤的,编竹器的,刻章的,画像的,剃头的……连在街上走动的人穿着扮相都与别处有些不同,比较传统,尤其是周边来镇上买卖的乡民,很多还保留着里下河地区早不多见的民俗打扮:妇女穿着偏襟衣裳,头上戴方巾,下面系个黑围兜;十七八岁的女伢脖子上还挂个银项圈……存扣津津有味地观察着,东张西望,像观光客。常言道:“隔河千里远,十里大不同。”这儿离吴窑才几十里路,同为老镇,又同在一个县里,镇与镇的风貌就有了很大不同。也许是这地方比较偏僻的原因吧。

老街上卖小吃的多。吴窑那边卖熟藕是把整根的藕放在大铁锅里煮,煮熟了拿出来在木板上一排排晾着,叫做“卖烂藕”,这里却是把藕切成一截一截的,藕孔里塞满了糯米,谓之“藕夹”,放在糖水里煮。煮藕的家什一律是三十二公分的大钢精锅,“藕夹”淹在褐色浓稠的汤里,煞是诱人。但存扣一贯不吃熟藕的,嫌吃起来麻烦,藕丝儿挂挂的,粘在嘴巴上像恼人的长胡子。他感兴趣的是这儿的油条。他从小就喜欢吃油条,田垛的油条特别大,有尺把长,粗得像根棒子,当然价钱也是别的地方的两倍:一角钱一根。他站在人家油锅边等了两分钟,要伙计把他的两根油条炸得老些。他喜欢吃老油条,嘴咬下脆松松的,屑子掉掉的,满口生香。他边吃边走。一家饺面店里的唱片机放出来音乐吸引了他,同时把他的馋瘾吊起来了。他走进去,要了一碗馄饨,尝尝风味是否与别处有所不同。

果然有些不同。首先是包法。吴窑那边的馄饨是包成一个小团儿,这儿却都带着边褶儿,夹在筷上像只蝴蝶。其次是汤更鲜。存扣专门站起来到热气蒸腾的灶上去看,看到馄饨锅的旁边“咕咕”地煮着一镬高汤,上面漂着拍扁了的生姜,打成结的老葱,里面还有一只整鸡。乖乖,原来是鸡汤。不像吴窑那边汤是就着馄饨锅舀的,碗里撮些虾糠起鲜。

唱片机里放着邓丽君的歌儿。存扣最喜欢听邓丽君。他想时代变化真是快,现在一些富裕起来的农村人家里都有唱片机了,真是不可思议。以前这玩意儿只有开大会时才能看到,捧宝似的摆在主席台上。邓丽君的歌前两年都不准听,也不许唱,上头有人来搜邓丽君的唱片和磁带,说是靡靡之音,人听了会颓废会没劲儿会“封资修”,对青少年尤其荼毒。可这阵风马上就过去了。邓丽君的歌人人爱听,人人爱唱,人们唱够了那些样板戏和脸红脖子粗的革命歌曲。好的东西为什么要遏止呢?邓丽君的歌多好啊,词好,曲好,唱功好,又不难学,好多歌唱起来蛮契合心情的,就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心里话,像《小城故事》、《美酒加咖啡》、《在水一方》、《月亮代表我的心》,多抒情,多清丽,多缠绵,唱着唱着,心里面就如有一团糖似的融化哩。

邓丽君唱完三支歌,存扣的馄饨也吃完了,把汤都喝得一干二净。他舒服地打了个饱嗝儿,感到身上有些燥热。

存扣到街上遛圈还有一个目的:想找镇上的浴室在哪儿。热爱运动的他总是比别人洗澡勤,三天不洗澡身上就不舒服。他在西街“光荣照相馆”和“大众旅社”之间首先看到的是一串红灯笼,晓得这就是了。“澡堂里的灯笼——天天挂”,在里下河地区,大红灯笼是澡堂的标志。朝门首一看,哟,绝对是老字号。典型的民国风格。青砖灰浆砌成的拱形门楼,门额上嵌着块石刻:“濯缨泉”。穹门两侧嵌着一副石勒对联:“涤旧垢以澡身,濯清泉而浴德。”存扣身上立时刺挠挠地发痒,马上进去买了票。

大池里洗澡的人真不少。顶上的大灯泡不是太亮,也许是池里蒸汽大的缘故。这浴室可能还是烧的土式的“滚地龙”,因此蒸汽特别匀,相当暖和。存扣没敢坐到头池的格木上熏蒸,径直蹲进大池淹了两分钟,然后站起来急急慌慌地洗了身子,又洗了头——正好在地上捡到个橡皮大的肥皂头儿——赶紧穿衣裳出来了,他怕耽搁太久会错过学校打粥的时间。

早晚二两粥,中午半斤饭,中学里都是这样。和吴中不同的是,这里值日生打粥不是端木桶,而是拎铅皮桶。白白汪汪的一桶粥拎在手上,侧着腰走,像极了农村人把猪食的情状,只是桶中内容不同罢了。就有人大鸣大放地这么说——食堂在学校东北,宿舍在学校最南,其间相隔二百多米,逢到下雨天,那些不走运的值日生打仗似的拎着桶在雨帘间急急忙忙地走,尽量减少天水落入桶中,好不容易挨到宿舍,怨气迸发,吼一声“把猪食喽——”早就坐守床边的“猪”们一拥而上围成一圈,把各样的家伙伸过来,彼此碰得“叮当”作响,像得了饿症似的各不相让。天水汪在粥面上,管他哩!马勺一搅就看不见了,不欺你来不欺他,大家马儿大家骑,谁都沾光一点儿,反正吃下去不会坏了肚子。

但存扣到田中没几天,倒真看过有人刚把吃下去的热粥整个儿吐出来的,只不过与天水无关。

兴化是水乡,中学通常逐水而建,便于师生用水,食堂供水。这田中校址却选得不好,学校大门在北边,大门离河边足有二百米远,中间隔个酱菜厂和几十户民居。宿舍在学校最南面的学生要用水就得走三四百米,近里把路了,真是太不方便。吃过晚饭,寄宿生都要拿着面盆去河边端水,一盆水端回宿舍脸上汗湿湿的。大多同学都备有两只盆,端回来的水匀些另一只盆里,一份用来晚自修后洗脚,一份第二天早上洗脸刷牙用。也有只用一只盆的,水端回来先倒满吃饭的钵子,这就是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水——刷过牙后剩下的一点儿水往手巾上一浇,水淋淋地在脸上捋两把算事——倒也勉强够用。但也有一个盆也不置的,譬如潘国华。睡觉前他等人家洗过脚了,把脏水端过来用,然后帮人家倒掉;早上刷牙今天跟你要一点儿,明天跟他讨一点儿,凑合,洗脸还是洗人家用过的。他不怕脏,说只有人脏水,没有水脏人。他举例说,浴室里的毛巾你别看雪白白的,其实人屁眼沟都揩,你还不照样在里面洗头洗脸!他又举例说,河里的水你别看清滴滴的,其实一下雨,田里的粪肥全往里流;还有,河里的鱼虾蟹鳖就不屙屎撒尿?人还不是照吃!他恪守着这样的理论,因而也就省去了每天的端水之劳。但室友们对他这样明显有些不屑,脏水可以给他用,刷牙的水总不大情愿给,他就有些讪讪的,早上就起得早些,鬼头鬼脑地在床底下哪个水盆里偷杯水,到外面急急地把牙刷了。他偷水的情景有一次被存扣看到了,存扣却不觉得他可恶,反而觉得这同学挺有意思的。

这天早上,大伙儿正吃着早饭粥,都在下铺的床沿上对过坐着,捧着搪瓷钵子,有使勺子的,有用筷子的,啜粥声很壮观地响成一片。

“潘国华,你早上偷我水刷牙的吧?”刘桂海突然问了一句。

“放屁呦,我没偷。”

“你不要赖,偷就是偷的。”

“你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要偷也不偷你的!”

潘国华脖子上的瘦筋都鼓起来了,看样子是受了冤枉。

“不偷最好,不偷最好!”刘桂海脸上带着笑,对大家说:“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偷懒,洗脚水没倒,早上感觉有人在我床底下兜了水跑出去了,当时我就想可千万别兜错了盆子。起身后我一看,清水盆里满满的,敢情还是被人弄错了。唉,都怪我,没把脏水倒掉,偏偏还放在了清水前面。”

大家都笑起来。潘国华脸色异样,喉咙一咽一咽地。

“偏偏我昨晚还用小刀刮了脚气,”刘桂海接着说,很痛悔地样子,“里面浸泡着又大又肥又白的烂脚皮呀!”

潘国华喉咙里“咯咯”直响,忙把粥钵子往铺上一摆,冲了出去,“稀里哗啦”呕了起来。宿舍里笑成一片。

潘国华呕得眼泪汪汪地进了宿舍,对刘桂海说:“算你小子促狭!”

“别骂人。”刘桂海嘻嘻笑着说,“我也是被人偷寒心了。”

吃过早饭,存扣往教室走,看见瘦巴巴的潘国华跟在后面。才吃过人的苦,可怜兮兮的。便动了恻隐之心,慢下步子对他说了声:“早饭没吃成肚子要饿的。”

“没事……我去买根油条吃。”潘国华见存扣和他说话,感激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你呀,以后不要爱占便宜了。”存扣说,“占小便宜吃大亏,还容易被人看轻了。”

“妈的,哪天尿泡尿他清水盆里!”潘国华恨恨地说。

“不能!他错一你不能错二。”存扣盯着他,认真地说。

潘国华嗫嚅:“……他也太毒了哩……”

“你中饭后上街买两个盆子。这钱不要省。”

“嗯。”潘国华说,“下周买。我没多钱了。”

存扣掏出五块钱给他:“你先用吧。”

于是,存扣在田中有了第一个朋友。

潘国华个子不高,顶多一米六的样子,瘦精精的,脑袋和眼睛倒挺大,看人喜欢直视对方的眼睛,无邪单纯的神态倒像是个初一的学生。男生们喜欢拿他开心,言语中都有些瞧不起他,主要是因为他的家庭条件比较差,很多方面表现得就有些小气,猥琐。他穿着是班上最差的。他身上有件宽大的半新中山装,老气的灰颜色,是他爸爸给他的,走路走得快时衣摆翻飞,“嗖嗖”作响,煞是有趣。而他本人却无所谓。他没什么零用钱,据说,他爸爸一周只给一块钱,因此别的同学吃东西时他总爱涎着脸跟人家讨要一点儿,而他有点吃食却舍不得与人家分享。存扣看到他的粥菜都宝贝似的锁在箱子里,吃粥的时候开锁拿出来挑一点儿,马上就锁上了。有个同学曾揭发他晚上蒙着头钻在被窝里吃炒蚕豆,一针见血地分析这种吃法一是怕嚼蚕豆的“咯嘣”声被人听见了,二是怕蚕豆的香气被人闻到了,怕人家跟他讨。存扣心想,果真这样,这蚕豆吃得也实在太痛苦了,还不如不吃。

存扣借给他五块钱买了两只塑料盆,结束了他偷水的历史。他很感激存扣,端水时总跟存扣一块儿。

“丁存扣,你五块钱我要分几次还你才行哩。”

“没事。有钱就还,我又不急。”

难得有人对他这样好,潘国华把存扣当成了知己,没事就过来拉呱几句。

“丁存扣,你做什么要转到我们田中呀?”

“喜欢这儿呗。”存扣微笑。

“你从哪个学校转来的呀?”

“吴窑。”

“呀,吴窑!”潘国华直啧嘴,“那可是好地方呀,我听人说过,吴窑繁荣,热闹;中学大,有标准的操场——跟县中一样的。”他狡黠地看存扣的眼睛:“你肯定不是因为喜欢的原因来我们田中的。你不要骗我。”

“这可是秘密。无可奉告。”存扣还是微笑。他听潘国华夸吴窑,夸吴中的操场,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失落。田中的条件确实与吴中没法比,操场太小了,连个一百米直跑道都没有,跑一百米只得跑操场对角线。居然是个老中学,真离奇了。

“唉,我就不喜欢这破学校,吃水不方便,厕所臭烘烘……”

潘国华指的是男生宿舍的厕所。存扣第一次进宿舍就隐隐闻到一股大粪味,不由皱起眉头说了句:“咋这么臭?”旁边就有一个同学告诉他这是因为宿舍西头有个厕所,是露天的,“我们还好,是四室,六室七室靠得近还臭呢。不过我们都惯了,闻不见了。你才来,鼻子尖。”存扣去小便时一看,果然是,一排边十几个坑位,倒是蛮整齐的,就是没有个顶棚。心想,好天尚可,逢到阴天下雨咋个上哟。以后潘国华曾给存扣朗诵了一个顺口溜:

风吹屁股冷,

寒风刺肛门。

为了解大便,

只好忍一忍。

存扣一听,真的好形象,朗朗上口。“扑哧”笑了:“你小子,真逗。”

“你身上这滑雪衫真好看。黑的。”一次在操场边上散步时,潘国华对存扣说。眼里的羡慕和他语言表达一样,像个孩子。“你家一定很发财。”

“谁说的?”存扣笑眯眯地看他。

“看得出来。”他说,“你第一天到班上就把大家都镇住了。——穿得又好,人又标致。哎,你猜有人说你什么?”

“什么?”存扣来了兴趣。对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他总是很在意。

“他们说认识你。”

“胡扯。怎么可能!”

“连我也这样认为呢。”他说,“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经常看见像你这样的。”

“敢情把我当明星了!”存扣哑然失笑。

“是哩是哩,还争起来,有说你像高仓健的,有说你像三浦友和的。”

“噢?”存扣听有人这么比他,心里怪高兴的。在电影《追捕》中演警察杜丘的高仓健和在电视剧《血疑》中饰光夫的三浦友和都是他非常喜欢的。尤其是高仓健,他觉得跟他崇拜的香港武打明星李小龙的气质特别相像,都是外冷内热的硬汉、铁汉。他就想成为这样的人。可他嘴上却这么说:“哪里哪里,不好比的。看来你们还都崇洋媚外的——把我跟日本鬼子比呀!”

潘国华“咯咯”笑起来,“本来就像嘛,无论穿着,身材,模样……风度……都像。”他认真地说着话,看着存扣的脸,皱着眉头,像竭力在头脑里寻出一个最合适说明“像”的词来。其实他最想说的就是两个字:气质。

他可能为自己语言的匮乏有些沮丧,可这贴切的两个字却又是那么呼之欲出。他低头想了半天,没有结果。注意力却又被存扣脚上的高帮回力球鞋吸引住了。

“你会打篮球吗?你这么高高大大,又健壮?”

“唔,会一点儿的。”

“太好了!我谅你会!我可是特别欢喜打哩!”

“你这样子?”存扣看他瘦叽叽的身盘儿,表示怀疑。

“你别看我瘦!——‘瘦归瘦,筋骨肉!’我在场上可灵活哩,可凶哩!”

“真的假的呀?”存扣发笑。

“你别笑!明天活动课我们打下子,好不好?”

“唔……打就打下子吧。”

潘国华脸上发光,眼睛放亮。他要在心仪的新朋友面前露一手。

田中操场虽然不大,倒也合理地安排了三副篮球架子。有的教室的山墙上也钉上个篮圈儿,让学生练练投篮玩儿。学校篮球活动气氛很浓,经常有比赛,不仅是班级之间和师生之间的比赛,校教工队和学生队还经常到别校去比,当然人家也来。球迷自然就多,逢到比赛站满一操场,过节似的。活动课打篮球争场地是经常的。只能打半场,三打三或四打四,三个球一轮,有时候后面要排六七组人等着。存扣所在的高二(1)班前面就是操场,因此争场地倒是占了地利。爱打球的同学下午两节课一下,厕所先不忙上,铃声还在响着,就猫腰从后门悄悄溜出去,先把篮占到再说。

潘国华他们占了篮就邀存扣下场。存扣笑笑说:“你们打,我先看看。”存扣来田中时本打算以后不摸篮球的,他知道自己在有些地方比别人强得多,容易引人注目。他想在田中安静地度过高中生活,而想安静有些地方就要尽量保持低调一点儿。昨天他答应潘国华打球后还后悔了一阵子,怨自己定力不够。今天他也只想在场上随便撂几个球,正好和一些男同学沟通沟通。他发现来班上好几天了,有些同学不大敢搭讪他,对他敬而远之的样子,他想可能是他过于严肃点了。打篮球是最好的沟通方式,球传起来不亲热也亲热了。他看几个同学打得很积极,有些在他面前卖弄的意思,特别是潘国华,带球时跑得奔奔的,防守时叉手叉脚,张牙舞爪的很滑稽。他上身脱得只剩一件粉红的运动衫,后背上有一个洞,看得见肉了,也不知在哪钩破了的,破布一扇一扇的,像粘在背上的一只蝴蝶。存扣就想发笑。

打了几个球后,潘国华说:“丁存扣你下来,再带一个人四打四!”站在场边的同学倒不少,可是没人下来,好像是不好意思配存扣似的。这地方的学生不大像吴中那边放得开。在场上矮墩墩但很结实的生活委员兼化学课代表李金祥对存扣忠厚地一笑:“我下来歇下子,你先打吧。”

存扣就进了场,接过潘国华传来的球在地上拍了拍。球不丑,手感挺好的。手一抬,球飞过去在篮圈上急速地转了几转,没进去。好长时间不打球,有些手生呢。

就开始打了。存扣今天穿了件夹克衫,下场也没脱。他里面穿着件浅绿的毛线衣,衬衫是白的,他怕弄脏了。贴肉是件紫红色的背心,胸口上有“SPORT”一行字母和一个篮球图案。但他不想穿背心打球,太张扬了。他在吴窑才不问呢,常常是赤膊打球,天冷也不怕,痛快;下面经常穿条田径短裤,脚蹬高帮回力球鞋。吴中体育队许多男生都喜欢这样,一个学一个,好像不这样放肆粗野就不像运动员似的。后来阿香却对存扣提意见了,不许他脱成这样——

“以后不准你脱得这样子,不冷呀?要穿运动衫裤。”

“没事。这样舒服。”

“你笨哟……”阿香急腔腔地说,“你脱成这样露,女生看你哩。你看她们看你打球叫得鬼声辣气的,就是看了你激动。”

“莫瞎说咯。”

“真的呀!”阿香有些急赤白脸的,“你不晓得女生哩,宿舍时什么不谈呀,说哪个男生排骨胸罗杆腿,哪个男生胸肌大,哪个男生腿上毛多……你晓得啥呀?”

存扣听了心里发笑:原来女生和男生一样的呀。在宿舍里他们还给女生排过名次哩,哪个脸蛋最好看,哪个身材最好……

从此他打球都规规矩矩地穿上运动衫裤。

存扣在潘国华这组。他不紧不慢地打着,很有章法地带球传球,就是不投篮。对方来拦他,他一仄一转就过去了,很轻松,突到篮下,手举了举,还是不想投,又把球传到外面来了。让潘国华和另一个同学投。无奈他俩被人盯得很严实——存扣一上来好像对方打得更认真了——接到球不能摆脱对方从容投篮,仓促和勉强出手准头可想而知。对方已进去两个,下面刘桂海几个组成的一组又跃跃欲试地要上,潘国华急得大叫:“不要把我们,你自己来!”存扣应声跳起来,一个打板球,捅进一个二分。跟着接过潘国华的中场发球,也不顾旁人了,三绕两拐连晃对方两人防守,跑篮得分。二比二平。存扣缓了一口气,在三分圈外接到发球,带球走了两步,双手持球高高举起,像是要找队友传球,看到潘国华和那个同学在场上走马灯似的跑,而对方紧缠着防守,就是不让他俩接到球。存扣怕把球传丢了,敛住气,双手在头顶上一拨一压腕,那球弧线很漂亮地向前飞去,“刷”地入了篮网——三分球!

就这么反败为胜了。场下看球的同学都鼓掌叫喊起来,他们还很少看到有学生把球打得这么从容熟练而干净的。本班的同学尤其兴奋,想不到班上来了个篮球高手哩,以后跟外班比赛就不怕了。潘国华高兴得猴样似的,凑过来捅了存扣一下:“厉害呀你,还骗我!”另外一个同学也憨憨地傻乐,汗流了一脸。

刘桂海他们刚要上,场下蓦一声喊:“敢不敢带我们打?”

存扣一看,场边上站着几个外班的学生。其中一个个头特高,足有一米八五的样子,人精瘦,像根电线杆子戳在那里。潘国华小声告诉存扣,说这几个是(2)班的,那高个子叫陆高峰,凶得很,(1)班每次打不过(2)班都是因为有他。问带不带他们打,言语间竟有些惴惴。存扣扫了一眼本班同学,一个个群情激昂的样子,眼睛里充满了复仇的光彩。存扣豪气就上来了,说:“带!跟他们干!”

四打四,打五个球。存扣邀了块头较大的刘桂海凑成四个人。刘桂海上来气昂昂的,看样子他经常是(2)班的手下败将,他要报仇!——现在有存扣来了,他认为报仇的时刻到来了!

那陆高峰上场后专盯存扣。他叉开两条又瘦又长的腿,双臂张着,恨不得要抱住存扣似的。存扣在他前面要投篮,他把膀子从后面伸过来压住存扣的肩,让他跳不起来投不出去,

偷机向下把存扣手上的球打掉。明摆着犯规动作,仗着反正没人吹球,跟存扣硬上。

存扣有些生气:这人球品太差!情绪一毛糙,手上就失了准头,投了两个都没进,心里更是焦躁。场下两班学生簇得越来越多,“哇哩哇啦”地替本班呐喊加油。存扣把球分给队友,无奈他们也被对方防得严实,两个球都没投中,其中一个球投得慌忙竟歪歪斜斜来了个“三不沾”。而对方却连连得手,以三比零领先。

存扣看形势不对头,还是得自己来。他在空中高高跳起,硬截得对方一个传球,落地后立刻往篮下带,对方队员上来防时,他一个假动作晃了过去,几大步就跨到篮下,跃起投篮!

就在球出手的同时,存扣感到一股大力从后面向他整个撞了过来,在空中把他撞了出去,落下来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撞上了篮球架!是陆高峰。他把存扣防丢了,队友又被晃了过去,明明知道无望,还是拼命从斜刺里冲上去,企图从后面跃起盖帽,哪里来得及,一头撞在存扣身上。

球进了,存扣的火也往外冒了。

他站在篮下,拧着眉头,“哗”地拉开了夹克拉链。把脱下的衣裳搭在球架的横木上,上身只剩那件紫红的紧身背心,包裹着凹凸有形的强劲肌肉。回过头来,凛凛地盯着陆高峰。场上场下的人都哑了,每个人的心都在乱跳:该不会打架吧?

存扣盯视着陆高峰,突然拧腰起胯,一个后摆腿“嘭”地打在球架柱上,把球架震得“嗡嗡”直响。年久风化的水泥掉下拳头大一块,露出里头生了红锈的钢筋。

衣裳全震得滑落下来。

很多人惊得“呀——”地叫出声来。这种漂亮专业的武术动作大家只在武打片里才见到过,端的是力道沉雄,迅如闪电,却是一个转来的高二学生使出来的!

潘国华忙不迭上去把衣裳捡了起来,重新小心地搭在横木上。

陆高峰的脸上挂着讪讪的僵笑。

陆高峰明显地泄了气,防守上规矩多了。存扣倒是发狠了,满场飞着他穿着红背心的身影,把他的速度和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像匹凶猛又灵活的豹子。很快,这场球以五比四赢了。场上喝彩和尖叫声不断。

存扣把衣裳取下来往肩上一搭,拨开人群大踏步走了,任潘国华在后面喊他,头都不回。

存扣要到宿舍时,潘国华从后面赶上来,气咻咻地。存扣问:“咋不打了?”他说:“你不打我还打啥。——你是去洗澡啊?我跟你一起去。”

存扣在篮球场上狠煞了陆高峰他们的气焰,第一次为(1)班扳回了面子,全班同学为之欢欣鼓舞。男同学一下子都与存扣亲近了,不再那么拘谨地对他,课前课后都喜欢簇到他身边来。存扣不大讲话,微笑且亲切地听他们说叨。存扣好像天生有种吸引人凝聚人的特质,有领袖风采。那些土气中透着淳朴的女生远远地看见存扣时,也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她们也为班上来了这位男同学而感到欢喜。

存扣宿舍的铺位在西北角的上位,靠着一扇不大的窗户。宿舍里对面放着三张双层铁床,上面睡一个人,下面有两人一床的,也有只睡一个的。存扣很喜欢这个位置,跟在吴中时一样。睡角落的好处是拥有两面墙,人就好像更有了点倚靠,安稳。“在家靠娘,出门靠墙。”在吴中上高一时王树宝的奶奶曾这么说过。存扣在镇上百货公司买了张李连杰练武的画儿,用彩色塑料图钉摁在墙上。这角落是纯属于他自己的私人空间。

存扣喜欢晚自修后回到宿舍,洗个脚,或再弄点东西吃一下,然后爬上床,坐在被窝里,身子往糊着报纸的墙上一倚,听宿友们海阔天空地说笑,偶尔插上句话,他感到很有意思。哪个学校的宿舍都这样,睡前大家总喜欢谈论一会儿,甚至胡闹搞笑一阵子。这是寄宿生之间每日不可少的沟通时间,轻松时刻,是一场精神会餐,不可或缺。

一天晚上,大家提到了理想问题。刘桂海说他就想考个师范学院,出来做个教师。他说可以说教师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人了,别的不说,单说一年有多少假期?每周放星期天,暑假整整两个月,寒假还有一个月,有些地方还放忙假(农村夏收大忙时,有的学校放七至十天的假期),一年中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放假,工资不少一分,坐在家里拿钱。就是上课又有什么苦的,一堂课一眨眼工夫就下来了,特别是副科老师课都不要备,参考书读读就行了;体育老师更是神仙,就是陪学生玩玩……

李金祥搭上来说,在他那个村子里的小学校,有的老师家的田都是学生种,帮他栽秧,帮他剥豆子,收麦时麦把还要往场上挑,班上同学全部出动,每人搬两捆就差不多了。麦子搬到场上,那些个学生家长马上过来,你帮他帮的一会儿就脱好收起来了,奉承他哩!

刘桂海不屑地说:“那都是民办教师,公办教师哪有田。”

“不一定。公办教师的婆娘是农村户口的多啊。”一个下铺的同学瓮声瓮气地反对他。

“照我说啊,考大学的目的就是将来出来弄个官做做,吃香喝辣有的玩,那才潇洒风光!”西侧靠门的潘国华说。

“你现在就有这想法,将来如果真有当官的命,也准是个贪污腐化嫖婆娘的东西!”刘桂海笑他。

刘桂海总喜欢找潘国华抬杠,像两个冤家对头似的。

存扣打断他们说:“如果考试考到理想,你们千万不能这样写哦!”

他记得有一年中专考试的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理想》。

底下人都笑起来,七嘴八舌地:

“哪有这样呆哟,说是这样说,写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从小立志干四化,将来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

“做社会的栋梁之材!”

“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哈哈,‘文革’语言!”

“可以用的。咋?反动啊?”

“做辛勤的园丁,培养祖国的花朵!”看来刘桂海念念不忘他的教师梦。

“存扣,你的理想是什么?”李金祥问存扣。

存扣笑了,说:“还没想好哩。”其实他是不大好意思说,跟同学们还不是太熟。

“存扣当运动员最好了,你看他打球多棒!”

“个子又高。”

“又壮。”

“当演员也能。”有个同学甚至这样说。但大家并不觉得唐突,都同意:“是的。”

就有同学说:“当运动员要上理科,考演员大概……是文科类吧。”

大家的话题儿立时就转到高三分科问题上来了。

鲁红兵说他巴不得现在就分科哩。他想上文科,说进了高中后物理和化学越学越难,越学越烦,头都学大了。上了文科,就跟这两门课彻底“拜拜”了。“倒头课!”他还怨愤地骂了一句。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有人抬出了这句流传于民间的经典说法。

“哪说的?”潘国华接上来,“数理化学得好,将来无非是做技术工作。管人的都是能说会道能写会画的,必须学文科才行。”

“理化虽然不上了,地理历史也不是那么好背的!”刘桂海说,“初中四本,高中六本,厚得像小说书。九个月工夫你就要全背出来!”

存扣心里同意刘桂海的说法。从高三九月份开学到第二年五月份预考正好是九个月。初一到高二史地课从来是当副科来对待的,有些学校片面追求中考升学率,初中史地都不开课,让学生自己当闲书看,要考试了老师出几条提纲让你背背,背上了就是九十几、一百分,有几个学生熟悉并记住课本内容的?高三分科,这两门课从头教起,等于突击重学。上文科的很多是高中理化学不好的学生的趋利避害之举,常常是班上的“差生”。但因为时间紧,课程量大,往往史地两门课才讲完也来不及复习消化就迎来了预考,天资较差的学生是无法通过的。倒不如上理科的熟门熟路反而讨巧了。历年来,完中高考都是理科学生考取的多。文科班向来有“二传手”之称,即应届生考不上,复读后才取了,为下一届作“贡献”。虽然如此,学校两个高三班文理科的学生数量总是相当的。

“慢慢背吧……我也想上文科哩。”下面李秋生瓮声瓮气地说,“倒不是我理化学不进去,我就是喜欢历史地理……有意思哩。”

“兴趣是成功的一半,喜欢是最重要的——喜欢学才能学得好。”存扣赞同他。

存扣庆幸自己出生在大庄子上,从小受到了较全面的教育。看来相比这些同学,自己的综合素质要强些,知识面更广些。

但即使综合素质差的学生分到文科班,还不照样有人考取大学的?他就有些耿耿于怀:现在的教育全看分数,唯分是举,一纸试卷定终身,个人的包括德美体劳诸方面的综合素质是不重要的。只要会死记硬背,豁出命来多做作业,就有可能考取大学。国家录取了这些急功近利整出来的学生就真能成为社会的栋梁吗?

他想起庄上前几年死掉的顾海金,那时是全乡学生中勤奋刻苦的典型,真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会做作业解习题,别的都不懂,也没得兴趣。他用功用得把身体都搞坏了,戴的近视眼镜像酒瓶底。劳动课根本不上,事实上他瘦弱得一盆水都端不动;也不上体育课,操场一圈跑不下来就脸色煞白,喘不过气来。他考中专的那天是父亲背着上考场的,人已疲惫得走不动路了——鼻孔里还塞着个咽鼻血的棉花球儿——那幕情景让许多老师和群众都感动得流泪,没人不说这伢子有出息的,学习学得这个样子,“懂事啊,有前途啊!”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可上学不到两个月就写信回来,把订了八年的娃娃亲退了,嫌人家配不上他了,他国家户口了嘛。就这德性!毕业后,分回顾庄中学做化学老师,为国家教育事业作贡献不到一学期,就被查出了染上黄疸性肝炎,到县里医院住院。公家在他身上花了若干钱也不见好。他在上中专时谈的女朋友也对他疏淡了。他受不住,爬到医院的楼顶上跳了下来。他死了倒也拉倒了,父亲受不住,活生生地恨死了;妈妈得了间歇性精神病,发起来就到学校找他……

但眼下的现实就是这样。你知识面再广,你特长再多,你气质再好,你品德再高洁,你考不上,你就只能是农民。许多自小就萌生的理想和抱负在那个“黑色七月” 里顷刻间化为云烟。你将会让人瞧不起,让人讪笑,连包括你的家人都不能幸免,连你自小订的娃娃亲都保不住。就因为你上了这么多年学,你没有考上,你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成了生活的“半吊子”……

这天上午放学后,李金祥邀存扣一起上他家吃中饭。存扣犹豫了一下,看他脸上极诚恳,就半推半就地去了。他没有上同学家吃饭的经验,想到要和素不相识的大人坐一张桌子吃饭,心里不免有点小紧张,又有些激动。

走过老街,七绕八拐走了好几条长长短短的巷子,又过了一座很长的水泥大桥——几乎已到镇外了,终于来到一户人家的旧门头子前。推开门,一条大黑狗撒着欢儿向李金祥扑来,把七八只母鸡惊得翅膀扑扇着乱跑。黑狗又绕着存扣嗅来嗅去,存扣有些害怕。李金祥喝了它一声,黑狗便见风使舵地向存扣摇起了尾巴。

存扣跟李金祥走进堂屋。一个面目慈善的长者正坐在一把旧藤椅上吃水烟,一个老大妈在地上铡猪草。存扣有些诧异,想不到李金祥的父母这么老了。后来才知道,李金祥的大哥已经三十四岁了,大孩子都上五年级了呢。

存扣看靠西墙的大桌上放着好几碗菜。桌中间有一碗他最喜欢吃的糯米酒酿,盛得带尖儿。心想,李金祥家生活还不错呀,中饭吃这么好。李金祥对他父亲介绍存扣说是他的好朋友,今年才转来的。存扣有些腼腆地叫了声“大伯”,又低头叫了声“大妈”。两个老人高兴地应了。大伯笑眯眯地站起来说:“好啊,正好你两个哥哥都有事,不能来了。有同学陪你吃生日饭,再好不过了。”存扣看了李金祥一眼,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过小生日。

大伯大妈去院里灶房忙活去了。大伯烧火,大妈站锅——还有两个菜没弄,怕烧早了冷了不好吃。李金祥对存扣说:“你坐着,我上猪圈那儿小个便。”存扣一个人坐在空屋里,有些局促,也起来走到屋东山找到李金祥。猪圈里养着两头大肥猪,正闷着头在食槽里“咕嘟咕嘟”地用功,你推它搡的,很是不讲风格。存扣看得有趣,他家这两年没养猪,养的羊子。

两人回到屋里,看见有只胆大的鸡婆飞上了桌子在啄那酒酿儿,李金祥忙把它撵下来,一路跑着“咯咯咯”地叫,仿佛很气愤、很不甘心似的。李金祥用筷子把那啄的地方挑了出来扔在地上,被跟进来的黑狗一口就舔掉了。吃饭的时候,存扣就一筷子也不往酒酿里伸。李金祥的父母以为他不喜欢吃,就频频搛鱼夹肉往他碗里装,弄得他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