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唱起了那首生日快乐的歌。大家唱歌的时候,老人的神色突然木木的,似乎这支歌与他无关。

歌唱完了,几个孙子叫了起来,爷爷--吹呀--吹呀!可老爷子就像没有听见似的,脸上半晌没有表情。这烛光不知让他想起了什么。是故乡遥远的油灯?是草地寒夜的野炊?抑或是当年在家乡放的那一把大火……孙子们又一次催促的时候,老人说,不吹,让它燃着!一时间大家沉寂下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爷子长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三个人。一个是我的妈妈,也就是你们的奶奶。一个是你们的妈妈。还有一个就是北定。大家一听都说,哎呀,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嘛呀!您不是为了革命嘛,为了普天下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嘛!您这么说,这账就没法算了。老爷子不吭声。西平说,您还有一个对不起的呢,文革批斗您的时候,您老说--我对不起毛主席!老爷子不应西平这句笑话,硬生生地说,我就只对不起这三个人。烛光中,老人面颊上那块伤疤变成暗红色,在那一张苍白的脸上如烛光一样跳跃着。北定一看这场面就要收拾不了了,泪水也直劲想往外冒。多少年来,父亲给她的委屈,都没有这一句话的委屈大。她后来说,她真恨父亲,就这么把话说白了,让她往后为父亲做啥都不自在了。北定指挥几个孙子们,快,快,帮爷爷吹,一口气,不许换气--孩子们吹红烛的时候,北定将家里所有的电灯全部打开,顿时,家中一片光明--刚才那火光太可怕了。

满屋亮亮堂堂之后,又回到了年夜饭的气氛。斟酒,举杯,挨着个儿向老爷子说最吉利的祝福话。老人很激动,像孩子一样,正儿八经地对每一个向他祝福的人说,谢谢,谢谢,谢你们……在中欣的记忆中,这是父亲对他们说过的最温柔的话。五个子女一个个按长幼顺序敬完,便是他们的配偶了。可可是赵家的小女婿,排在最后。

北定说,我们这一辈人,就数可可的学问最高。可可,你给咱老爷子说几句吧。

可可站起身,向老人举杯,说,爸爸能活到今天真好!新世纪了,我们都看到了一个变化。二十年前,我和中欣都作好了和家里永远决裂的准备。那时,我们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这样一个气氛中,来为爸爸庆祝八十大寿。这些年来,我也回来过好几次,但那更多的是出于礼节,出于对中欣想家的理解。这一次,我是自己想回来看看爸爸的。那天,我在电话里听见爸爸对我说,可可,回来看我,我快要死了--这是我听见的最感人的一声呼唤--只有消除了一切隔膜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召唤……我和爸爸,互相间曾经很陌生,陌生得像永生永世也不可能走近。我们一开始就互相怀着敌意与偏见,那敌意与偏见不是来自我们个人生活的经验,不是来自互相了解之后,而是来自一种预先就设定好了的理论与信仰,来自一个空洞的、关于阶级对立的神话。所以,当我和中欣第一次去见爸爸的时候,当我看见中欣跑上前去,搂住爸爸的脖子,当我看见爸爸接受了这种亲情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老兵的气魄,一种虽败犹胜的气魄。在我和中欣的婚姻上,爸爸当时是一个失败者。但是在战胜自己的偏见与固执上,爸爸是一个胜利者。这个胜利的最终结果,就是我们大家的宽容,理解,和谐与幸福。就是今天大家的欢聚一堂!我衷心祝福爸爸--也代表我父亲祝福您,好好活着,做一个世纪的见证!

老人一直站着,像一个士兵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听可可把这么一大番话说完。端着酒杯的手,也纹丝不动地那么一直举着。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与平日全然不同的光。然后,和中欣、可可一起,将杯中剩下的小半杯酒一仰头喝尽。放下了酒杯,他依然站着,说,谢谢你。回去问候你爸爸。

该孩子们敬酒了。孩子们一齐举杯,突然同声高唱起来:

那个驼子要当红军,

那个红军不要驼子,

那个因为驼子的背太高

容易暴露目标--

各家的家长们一边大笑不止,一边抬手捶打这些小坏蛋。老人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酒宴继续进行。

见面日益稀少的赵家五兄妹连同他们的配偶,也借机互相说了许多祝福的话。最多的祝福当然都是给北定的,希望她再成个家,把下半辈子过好:女人五十一朵花呢,你又是歌舞演员出身,迷人的地方多得很……话越说越走样,弄得北定脸都红了。她嚷嚷着,你们说点别的好不好呀,拿你们的老姐姐开心!西平说,真的,新世纪了,我们的头等大事,就是帮咱姐找一个好姐夫,每一家完成两个候选指标,让咱姐随便挑,明年这时候办事。

团圆饭吃到夜里十一点钟。大家说了很多话,老人不管大家说什么,一直很专注地听着。听孩子们讲了那么多的往事,会心处便和大家一起笑。

临近结束的时候,老人说,有几句话,我一直想对你们大家说。今天都到齐了,可以说了。这次叫你们大家都回来,是真的很想你们。我活了八十岁了,什么都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只有你们。看到你们,我很满意。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今天是给我做寿,说死不吉利,但我还是要说,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我记得有一年,孙子们问我,爷爷你最羡慕谁?当时,我没有答上来。后来我想呀想呀,我突然发现,我最羡慕我的一个老团长。百团大战的时候,跟日本人打了三天三夜,光我亲眼见到的,他就捅死了五个鬼子。他杀红了眼,不吃不喝,像疯了一样。最后,他第一个冲上了鬼子的山头,咱们的旗帜也跟了上去。就在他转身去望自己厮杀了几天的战场时,他脚下一个还没死的鬼子拉响了一束手榴弹。我眼睁睁看着他一下子四分五裂地飞向天空……后来我想,这才是最令人羡慕的痛痛快快地死,在胜利之中死去……我比他多活了六十年。多少次该死,都没有死。现在,一天天等死。你们知道,当兵的不怕打仗,就怕等着那一仗打响。我现在就是等着那一仗打响。一天天,一天天等它来。等得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了。这次叫你们回来,是想对你们说,如果那一天来了,你们都不要回来。你们今天给我做了寿,也算给我开过了追悼会。我这些话不是乱说的。我想了好几年,活着看儿孙们给自己开一个追悼会,比死了开好。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还要麻烦大家,你们还要哭,弄得大家心情都不好,惨兮兮的,我不喜欢。我给我自己做了一个总结:我是一个好兵,打仗勇敢,不贪生怕死。这样的兵,不管给谁打仗,都是好兵。对老百姓来说,我是一个好人,没有给自己捞什么好处,大公无私,没有多占国家的便宜。这是我给自己的悼词。我死了以后,不要麻烦组织,也不要那些酸秀才给我写悼词。那些花花草草的东西没有什么意思。不认识你的,你就是说到天上去,别人也还是不知道你是个谁。认识你的,你不说别人也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死拉倒,和你们妈妈一起,埋到我的老家去。我出来以后,从来没有回去过。在我们的墓穴旁,给你们的奶奶立一座碑。她的名字叫邢桂花。

老人平静地、像作一场形势报告一样将这一番话说完。最后说,好,就说到这里,都到院子里放炮去。

在一个全家欢聚庆祝寿诞的时候,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实在是太沉重了。但正是这沉重,让孩子们重新感到了父亲的存在。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让子女在年节间表达一份孝心的对象,也不是一个大家忙忙碌碌中偶尔牵挂一下的长者。他以往身上的那种自信,豪迈,一往无前的精神,在他苍老虚弱的身体深处还潜伏着。

北定说,你好好活着,就是一件最对得起人的事了。

孩子们已经急不可耐地搬出那箱烟花爆竹,涌到小院中去了。

带一点苍凉的喧闹中,龙年来了。

16

那天夜里,终于让老人睡下了。

孩子们要守岁。在大客厅里一边吃零食一边胡扯一边看电视。

中欣几家慢慢聚到北定的房间,聊各家的事,聊从前的事。渐渐地,把各自知道的一些有关父母的零星故事说了许多。用西平的话说,唉,一说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今天才算弄清楚了一点。中欣说了老人要找自己妈妈的事以后,北定说,咱妈最后那几年,最揪心的也是找她的父母亲呢。直到死都没有放下。北定说,这事妈不让讲,说要讲也等她死了以后再讲。文革那一年秋天,妈夜里从单位回家,见门外墙边蹲着两个黑影,吓了一跳。忽然听见那两个黑影一起叫她,仔细一看,是她的爹和娘,穿一身破衣裳,戴一顶烂草帽,像要饭的叫花子一样。她娘说,家乡斗他们,斗得活不下去了,想到女婿这儿来躲一躲。那时中欣的爸爸正开始倒霉,每日白天挨批斗夜里写检讨。中欣的妈进屋去,给中欣的爸一讲,中欣的爸一听就火了,这种时候,哪能留他们?这不是要我们全家的命吗?我们犯了错误,孩子们还要革命呢。再说,留得住吗?你看这形势……中欣的妈揣了两百块钱,当夜就把自己的爹娘送到轮船码头,让他们去四川找她的大哥。几个星期后,中欣的妈去信大哥那儿,探问爹娘的情况,大哥发来一封电报说:爹娘没来,迅速查找。但她的父母从此就再也没有找到。后来的一些年中,中欣的妈妈瞒着家里人外出找过几次,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年,还回河北老家去找过。北定说,妈老了以后,每每跟她说起这事,都悔痛不已,说,连个家门都没让进,就是叫花子,还要给人家端一碗剩饭呢……

关于戈壁滩上那个骑兵的故事,几次到了中欣的嘴边,她还是把它咽了回去。

17

赵家的世纪大聚会从大年初三开始减员。南进一家最先离去,他们要赶去东北给他岳父家拜年。那儿也有几年没回去了。初五,东胜一家返美,他们假期已满,返程机票早已定好。西平虽说就在北京,年间事儿也多,许多客户都要登门拜望,他说,那是他的衣食父母。最后的一两天,实际上只有中欣一家在作最后的坚守了。

大年三十那一晚之后,中欣的父亲又不太说话了。大约那一番话说得太突兀太动情,往后几日,老人常有些不自在,连来了客人也没多少话说。初一下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前来团拜,对中欣的父亲说了许多很好听的话,留下一些慰问品又匆匆走了。他们走后,中欣的父亲嘀咕说,别看都说得那么好听,其实心里巴不得我们这些老家伙早点死,我们活着,碍他们的事……

初六下午,中欣一家要走了。走之前,赵归华私下对他大姨北定说,我已经给爷爷在几个大网站上发了帖子,题目是《妈妈,您在哪里――一个老红军战士寻找母亲的故事》。他把那几个网站的地址写在纸条上留给北定,要北定注意反馈。他说他也会注意的,一有消息就给北定发伊妹儿。

18

一整个下午,老爷子就站在中欣的房间看他们收拾东西,怎么说也不去午睡。他把年里别人送的一些礼品挑出了一些,让中欣带回去给老亲家。中欣说,我们东西够多的了,再说您这些东西我们那儿全有。老父亲说,你们是你们的,我是我的。你跟你公公说,谢谢他的洪山菜苔和沙湖莲藕,还是老乡知道老乡的口味。

告别的时候到了。

中欣怕自己受不了,提了一个包先走了,在大院门口等。

果然,老爷子颤颤巍巍走到小院门口,刚一抬臂做了一个挥手再见的样子,脸上就变了神色,接着老泪淌了下来。可可和赵归华只好又返回去慰籍老人。后来,赵归华伏在老人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些什么,说到后来,老人竟“噗”地一声喷出笑来。可可与赵归华赶紧离去。

路上,中欣和可可问儿子是怎么把爷爷逗笑的?

儿子说,我给他唱了一首歌。我说,原来给您唱的那首歌,后面还有两段呢,怕您打我,后面的一直没敢唱,现在您打不过我了,我唱给您听听:

那个驼子去找连长,

那个连长也是驼子,

两个驼子同病相怜

驼子当了排长。

那个驼子打仗勇敢,

那个缴了一把钢枪,

瞄准敌人一枪一个,

得了一块奖章。

中欣和可可听了差一点笑岔了气,笑着笑着,中欣的泪水就涌了出来。

可可说,我见爷爷后来还对你说了一句什么话?

赵归华学着爷爷的鄂西声调说,你这个小锤子!老子的奖章勋章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