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不再说话。梁晋生只是紧紧抓着茹嫣的手,像儿子小时候,在大街上人多的地方。然后就睡过去了。面对这一片狼藉,茹嫣视而不见。从来都讲究到近乎洁癖的她,对地上,茶几上,沙发上抛撒的衣物鞋袜,对两个比裸体还狼狈的飘零人儿,却如野兽一样并不自知。听见梁晋生渐渐响起的鼾声,茹嫣到卧室抱来一床被子,给他严严实实盖上,自己依然全无睡意,只是感到有点凉,也抱来一床毛毯,她坐在梁晋生的脚头,蜷上腿,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腹窝,裹上毛毯,关掉落地灯,在暗夜中睁着眼。

书房的电脑没关,闪闪烁烁的荧光映射到客厅里。屏幕上,聊天室的舌战还在继续,如焉的名字不时出现在滚动的页面上。但此时,这一切离茹嫣已经十万八千里了。茹嫣的脑子里一片宁静,波澜不惊,像那天夜里月光下的湖水。

下半夜,梁晋生醒来,半坐起身。茹嫣问要干嘛,梁晋生说尿尿。他没说用一下洗手间,没说方便一下,甚至连解手都没说,像一个孩童睡意懵然中对自己的母亲那样说尿尿。

茹嫣引领他来到卫生间,帮他打开灯。这是市长第一次用她家的卫生间。市长没有关门,就那样敞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衣,光着两腿对着马桶站着,然后就响起急促的水花声。

茹嫣也是衣衫凌乱地倚门立着,看着市长尿完,然后上去摁了冲水阀。

两人回到沙发,梁晋生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茹嫣说,快天亮了。

梁晋生说,这一觉睡得好长。

市长说口渴,茹嫣给他沏了一杯热茶。喝了几口茶,市长就全醒了。下半夜寒气重,两人各自将自己裹得紧紧,各靠沙发一头,腿脚交错地斜躺着,像两个街头流浪者。这种怪异的姿势和放肆的肌肤之亲,让茹嫣感到很温暖,很亲切,有一种孩子般的欢愉。不知怎么,她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下不久前看的一部二战片子,美国拍的。其中有一段戏:在肮脏的前线阵地的废墟里,潮湿,阴暗,又肮脏,那个枪法很准的年轻狙击手,与一群一样也肮脏不堪的苏联军人和衣而眠,一个年轻的女兵与他相邻,然后他们疯狂做爱,他们穿着污迹斑斑的厚军装,两旁躺着挤挤擦擦的战友,但是他们如同在伊甸园一样,忘情地进入到一个无人之境。她当时看到这一段很暴露的戏,有一种莫名的震动,爱,或者是性,是可以这样的吗?

黑暗中,听见嗒的一响,接着就看见打火机的火光照亮梁晋生的脸,还有他嘴里的烟。

茹嫣问,你抽烟吗?茹嫣没见过他抽烟,当初江晓力介绍他的时候,几大优点中,也有不沾烟酒。

梁晋生说,从前抽,后来戒了。又笑笑,有文章说,抽烟的人,不得非典。

茹嫣说,你信?

市长说,希望是这样。不过,我想,还是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你不知道,这一段时间,我是在烈火上烤,油锅里炸,搅拌机里搅。

梁晋生一边缓缓抽着烟,一边跟茹嫣说了许多她根本没有想到的事。

梁晋生说,把你们这儿那一对老夫妇推出门外的那家医院的院长已经就地免职了。

茹嫣说,该免。

卫生局一位主管副局长也停职做检查。

茹嫣说,光检查够么?这样人命关天的时候,你当局长的干嘛吃的?

梁晋生说,这都是做给我看的。下一个是谁?你知道吗?

茹嫣说,是你?

梁晋生说,差不多。

梁晋生说,自己管的这几条线,他叫它“西部线”,与金融、城建、通信、工商、政法都没有办法比。近两年,除了科技稍好,教育、卫生都是市里最薄弱的区域,每年给他这几条线的投入也很有限,有限的几个钱,又大多给了科技这一块。他说,打个比方,一家人全都又穷又饿,就那么一笼屉馒头,一个人一个,也管不了饱,给那个身强力壮的多吃一些,好出去干活打工,再给家里多挣一些口粮。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选择。而且,上面也需要你拿出业绩来,为他们的GDP增添数字。所以,医疗卫生这一块问题很多,特别是公共卫生,几乎空白。原有的一点家底,这些年来也给败得差不多了。就像俗话说的,屋漏偏逢连阴雨,癞蛤蟆又被牛踩了,没想到我们这儿一下成了重灾区,我们市的数字在全国一直在前十位当中徘徊,如果要算上前一阶段的那些模糊数字,怕是要进前五名。我们的许多医院,连呼吸机都没有,有时就看着病人慢慢窒息而死……今年是我们市最关键的一年,春夏之交又是最关键的一个时刻,几个大的投资谈判,一批重要建设项目,一个世界性的投资洽谈会,一个科技论坛,还有一个旅游节,看着就要泡汤了。这些都已经投入了不少人力、财力,上面几个人都急得嘴唇上了火。他说,几十年来,阴差阳错鬼使神差,他踏上仕途一步步走来,不算春风得意,也没有平步青云,但都还稳当顺利,他笑笑说,没有惊天动地的大功劳,也没有干多少坏事蠢事,算一个清官加庸官吧。五十大几了,也没有多大野心,只想平平安安做完这两三年,回去过一种自在快乐日子,这一下,可能是天要绝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