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坐在山坡下的坝坎边,一坐坐了有一顿饭的时间。这地方再往下是通往沟里的路,几辆大卡车从沟里开出来,车上绑着粗壮的木杆,里面装着滚瓜溜回皮毛光亮的肉牛。这些牛都是从玉琴的牛场拉出的,育肥期早已过了,本应直销香港,因为英国闹疯牛病,香港那边对牛肉的需求量大大减少,这下把玉琴坑个不轻。牛不出栏就得吃,肉牛又特别能吃,还得吃精料,几百头大牛没完没了嚼起来,跟一些干部用公款大吃大喝一样可怕。

玉玲本来是要到玉琴家去,玉琴给她打过电话,说有急事你快点来一趟。那时已到中午,玉玲赶紧到后街给爹把饭弄好,跟着吃了一口,就往沟里来。

本来已经入冬了,天气却要怪脾气,突然又暖和起来,道上和阳坡的雪都化了,焦黄的山地被晒得松松软软,穿着厚衣服的人们,走一阵子就冒了汗。

沟里传来一阵摩托车声,玉玲知道是孙二柱来了,他刚买个摩托,到处臭美。玉玲站起身来,噌噌地跑到路上,才站稳,就见孙二柱美滋滋骑着锃亮的大摩托过来。

孙二柱可不是当年的孙二柱了。当年他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到哪都是人们逗乐的对象,他为了喝人家口酒抽人家根烟,也不在乎脸面。眼下的孙二柱可是鸟枪换炮财大气粗了。虽然谁都知道他能有今天,完全靠的玉琴。玉琴把肉牛场办得越来红火,肉牛除了销往香港,还销往东南亚、日本,生意做得蛮大的了。但孙二柱毕竟和玉琴是夫妻,户口本上打头的是孙二柱。养牛养成功了,有了钱,也有了名气,玉琴不愿意让孙二柱还是原来那个老样子,说啥也给他换换行头。孙二柱开始特别不习惯,说穿新衣服不舒服,不如原来旧衣旧裤随便,但日子长了,他觉出穿戴齐整有好处,就是在外面旁人对自己挺客气,特别是如果口袋里多装钱,舍得自己花,也舍得给朋友花,给漂亮的姑娘花,那么还能得到许多人的恭维,那滋味很他娘的好受呀!那是当爷的滋味儿,不是过去孙子似的滋味儿。

玉玲是她们姐四个里身材最高的,这些年也没拉巴孩子,身条还是当姑娘时那样。所以,玉玲往路上一站,远远看去,仍然亭亭玉立,像棵小白杨。

孙二柱一下子把摩托车停下,仔细瞅瞅笑道:“我当是谁呢,这么好看,闹半天是我小姨子。你这是上哪儿呀?坐坐我的新车咋样?日本原装的,三头肉牛的价。”

三头肉牛就是上万块钱。玉玲说:“我姐可真舍得给你花。”

孙二柱乐了说:“是啊,我说买个国产的,玉琴非买贵的不可,说国产的爱坏。”

玉玲说:“看把你美的,快告诉我,玉琴找我,有啥事?”

孙二柱眨眨眼:“我不知道,我得走啦。”

玉玲一把抓住车把:“你知道,你不说?”

孙二柱有些紧张:“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三姐她这阵子心烦,英国间疯牛病,她能不心烦吗?是不是,咱都跟着着急。”

玉玲知道这里有事,不紧不慢地说:“你的车快,你送我到你家。”

孙二柱说:“哎呀,我确实是有急事呀,我没有时间呀,都跟人家定好啦……”

“跟谁定好啦?”

“跟那个……”

“回去!”

孙二柱很不情愿地把车头掉回去,一伸腿跨上去,把车压得上下直颤,玉玲说一万多块钱的东西,你介在点。孙二柱说坏了再买个更好的。玉玲说你安的啥心呀,边说边坐在孙二柱的身后。孙二柱没等玉玲坐稳,呼地一下就把车开跑了,吓得玉玲使劲搂住孙二柱的腰,她喊:“你慢点开!找死呀!”

孙二柱说:“怕摔下去,就搂紧我。”

玉玲没坐过这摩托车,钱家有两个摩托,他们哥几个都会开,但也都挨过摔,最厉害的是满山,喝多了撞电线杆上,差一点脑袋开花,把半拉脸蛋子抢得跟血葫芦似的,耳朵刮去半个。看了那情景,玉玲说啥也不坐那摩托车。但今日稀里糊涂竟坐在孙二柱身后,并死死抱住他的腰。玉玲能感觉到,孙二柱的腰不粗,没有满河粗壮,但这个小腰板挺有劲,车子往前一蹿,这腰板就往前跟着一挺……玉玲的脸一下子发起烧来,长这么大,除了满河,她从来还没有和另一个男人这么近地坐在一起。

转眼间,摩托车已停在养牛场的大门口,玉玲朝院里喊了一声:“三姐。”

玉琴正站在院内发愣,猛地打了个激灵,看清眼前的人,忽然就喊道:“孙二柱,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你想上哪去?”

孙二柱扭身推玉玲:“你快下车吧。”

玉玲跳下车抓住孙二柱,问玉琴:“姐,他欺负你?”

玉琴朝四下瞅瞅,见院里有人在给肉牛拌料,就小声说:“妹子,走,咱屋里说去。”

玉玲问:“他呢?”

玉琴说:“不能放他走,他要干坏事去。”

玉玲火冒三丈,使劲揪着孙二柱的衣服:“走,别在这儿装傻!”

孙二柱说:“慢点,你把我的皮夹克都揪出褶子啦!这是意大利的皮子,好几千块呢!”

玉玲说:“可惜这些钱啦,给啥好人穿呀。”

给牛喂料的人远远地喊:“老板,这头牛还是不吃料,咋办?”

玉琴说:“宰啦,把肉都分好,敬老院,荣军院,还有工商、税务、银行,都给我分好……”

玉玲小声说:“送礼呀。”

玉琴说:“都成了规矩啦。开了头,就收不回来,把谁拉下都不高兴。”

孙二柱撇着嘴说:“咋样?都白给了他们,还不如让我去养个儿子!”

玉玲大吃一惊:“养儿子?”

孙二柱嘿嘿笑:“咋着?我养不出来是咋着?放心,保证不占咱村的指标,不让你为难。”

玉玲是村里主抓计划生育的,这几年,这项工作基本步入正轨,没有人非要超生,偶尔有一两个因为啥原因怀上了,及时发现做工作,赶紧采取措施,也就给补救了。

玉琴指着孙二柱说:“没脸呀,你还好意思跟玉玲说呢!哪天我让玉玲找人把你劁了,看你还生儿子不!”

孙二柱说:“你无法无天!我,我跟你过不到一块堆儿啦!我跟你离婚!”

玉琴气得脸红脖子粗,张着嘴却没说啥。显然,她不愿意在离婚这两个字上跟孙二柱较劲。

玉玲没想到一下车竟是这个样子。她本来还想看看玉琴的养牛场,还想通过玉琴带起几户小规模养牛专业户。但来不及了,眼下得赶紧问清是咋回事。玉玲说:“有啥事进屋说。”

玉琴说:“对,进屋。”

孙二柱一仰脸:“进就进,我看你们还能立马就劁了我!”

玉琴说:“你小声点,还怕人家听不着。”

孙二柱说:“我不怕,你不答应我,我就大声喊。”

没等他再喊,大门外有人喊玉琴。是冯三仙和几个妇女。冯三仙说:“玉琴,沟脑白蛇的庙建成了,你不去看看,听说灵得很呀。”

玉琴摸出十块钱:“我去不了呀,帮我烧炷香。”

冯玉仙进来拿钱,忽然见到玉玲,她愣了,但马上笑起来:“哟,玉玲在这呀,真是没想到,我们姐几个看今天天气好,想到沟里逛逛。”

玉玲说:“我都听见了,沟脑建庙啦,谁花钱建的?”

冯三仙不说话。

玉琴说:“下雪前他们收抬地,说从洞里爬出条小白蛇,给他们鞠了三个躬,又爬回去。后来说谁有毛病,摸摸洞口的石头就好。他们要修个小庙,让我出钱,我就给出了。”

玉玲不满意地瞥了玉琴一眼,没说啥。冯三仙说:“玉玲呀,我的妇女主任,你别生气,修个小庙,保佑全村人平平安安,对四化有好处呢。”

玉玲说:“只怕是对你好处更大。”

冯三仙说:“我不中,我又不是白蛇,我是黑老鸹托生的,就会哇哇叫……”

她这么一说,把院里院外的人都说笑了。趁着这个空当儿,冯三仙抓过钱和那几个妇女扭头就走。玉玲心想回头再抓这事,眼下还是先谈他们俩的事。

进了屋,孙二柱往沙发上一倒,抽着烟说:“玉玲你好大的劲,把我腰都快搂折了。”

玉玲说:“别说用不着的。说说你们怎么回事?”

玉琴说:“我说,……我这几年容易吗?拼死拼活地干。外人看我挺光彩,又挣了钱,又出去开会,受表扬,其实呢?我就是个不用花钱雇的劳动力!你瞅瞅我这手,这是当老板的手吗!这就是使唤丫头的……”玉琴说着流下眼泪。玉玲心里很不好受,忙掏出手帕递给玉琴。玉琴没接,用手抹了一把,又接着往下说:“我就这么干,他还不领情,吃喝玩管他够,还不中,他还非要个儿子!我都动刀有十来年了,我往哪儿给你生儿子去?再者说了,我这么大岁数再养孩子,难看不?你就不怕旁人笑话。”

孙二柱嗖地站起来,去翻橱子上的一堆烂杂志,翻着一本,他打开说:“看看,看看书上是咋说的,‘让旁人去议论吧,我照样走我自己的路,路漫漫’……这字念啥呀?”

玉玲说:“念兮。”

孙二柱说:“西字咋这写呢?准是印差啦。你们听下面的……”

玉玲上前一把将杂志抓过来:“别念人家的,说你自己的。咋突然想起要儿子啦?”

孙二柱点点头说:“好,我说。我是想,人生一世不容易,铁打的江山得有人继承,国家是这么个理,选接班人。咱个人家也是,也应该不断档。早先穷,一屁股饥荒,给后人留麻烦,有儿没儿没关系。现在咱不同啦,咱把家业折腾这么大,留给谁?不能都捐给学校捐给修路的吧?所以,我得有个儿子。就这。”

玉玲说:“你有闺女嘛,大丫二丫。”

孙二柱说:“闺女毕竟是闺女,多给些嫁妆就行啦,也不能把这房子这牛都给她带走呀。”

玉玲说:“可你说的不实际,我三姐都小四十了,她生不了啦。”

孙二柱说:“这你别唬我,我看书了,我懂,她每月还来那东西,有那东西证明就还能生。”

玉玲说:“她已经结扎了。”

孙二柱说:“现在能用手术再给接上。”

玉玲说:“你已经两个了,也没指标呀。”

孙二柱说:“我给二丫开了证明,说是残疾,已经花钱又买了个指标。放心,我不给村里添麻烦,指标是从县里直接批的,占金矿的,金聚海三个月前就给我办好了。”

玉玲让孙二柱说得有些发木,停了一阵子,她说:“你挺有能耐呀……”

孙二柱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花钱。你有啥难事,尽管说。”

玉玲气得嘴直哆嗦:“你拉倒吧!你净没事找事,我姐她生不了。”

孙二柱说:“生得了生不了,咱上医院去找大夫看看,一看不就清楚了吗!她生是不去,这就不讲道理啦。”

玉琴跺着脚说:“闹了半天,我还不讲道理?我就是不去!”

孙二柱说:“你要是不去,可别怪我不客气,哪天说不定我给你抱个儿子回来,就说在大道边上拣的,将来,他可就能继承咱的家产。”

玉琴说:“你敢!你抱了咱就离婚!”

孙玉柱说:“好极啦,离了婚,我马上就能找个大姑娘,你信不信?”

玉琴气得上前要挠孙二柱,玉玲头脑还算清醒,拦住玉琴,转过身跟孙二柱说:“离婚的话少说,有事咱慢慢商量,你也不能把我姐逼得太紧,你得让她好好想想。”

孙二柱说:“从打夏天就跟她说,她不当回事嘛,再等我可等不及了。”

玉玲说:“等不及也得等,你抱个孩子,你知道有啥毛病?回头养大了,是个残废,扔又扔不得,给人又没人要。那不是肉牛,卖不出去还能宰肉。”

孙二柱挠挠脑袋:“哎哟,这个我没咋想……也是,听说艾滋病啥的都遗传。”

玉玲说:“可不是嘛,不光艾滋病、还有性病、包括癌症都遗传。你瞎么火眼也不调查就往回抱,不定抱个啥东西。”

孙二柱指着玉玲点头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今天没白拉你来。要不然,我就要去找人问哪有孩子了。”

玉琴问:“你找谁?”

孙二柱说:“实话跟你讲吧,公路边那些饭馆里,啥都有,买老婆,买孩子,还有那个……”

玉琴瞪大眼睛问:“哪个?”

孙二柱说:“就是鸡呗……”

玉琴皱起眉头:“鸡是啥?养鸡的?”

玉玲早就听说过这词儿,路边饭馆靠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小丫头们揽客,陪吃陪睡,人称野鸡,没少挣司机和专门寻花问柳人的钱。玉玲说:“不是下蛋的鸡,是那帮不要脸的玩艺。”

玉琴急了:“孙二柱,你说,你跟那些女的在一起干过坏事没有?”

孙二柱说:“我一猜你就得急。我要干过,我提那干啥,我自找倒霉呀。说老实话,她们想挣我的钱,我呢,吃了喝了把钱给她们,但动真格的,我不干,我怕被传染上病。”

玉玲说:“你还算明白,那你就别往那个地方去啦。”

孙二柱叹口气:“嗨,我不过也是想消遣消遣嘛。整天买牛卖牛,也烦,也得换个地方散散心。那地方,你要是不干坏事,吃饱喝足,唱唱歌,跳跳舞,洗个澡,再打几圈,挺舒服的。”

玉琴说:“你干那点活就受不了啦,我长年六辈不就是在这牛场里滚嘛。”

孙二柱往外走,嘴里说:“只要有儿子,我就能好好过日子,你们考虑考虑吧,我去买牛去。”

玉琴说:“不许去饭馆子,你敢去,我就让你跟牛睡一块去。”

孙二柱嘿嘿笑:“回头给你养个牛犊子。”

玉琴骂道:“牲口。”

见孙二柱走了。玉玲与玉琴默默无言,好一阵子,玉琴说你都看见了,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玉玲说看来他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不知还能不能返回来。玉琴说够呛,打夏天一直打咕到现在,话说出去有好几火车,不管用。玉玲说他咋就起了这心思呢?玉琴说还不是让这俩钱烧的,还有他那些狐朋狗友给煽动的,他有好几个牌友都养相好的,有一个叫小老婆养了儿子,把他羡慕够呛。玉玲咬牙说哪天我去路边扫黄,非端了那些黑店不可。玉琴说你可别捅马蜂窝。听二柱说,那些饭馆的后台有的就是警察,谁也惹不起,警察和那些丫头勾起来挣钱……你说,现在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咋出这些花活事。

玉玲说:“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男人有了钱,有了闲心就想那些歪的邪的。”

玉琴说:“没错。过去饿得他跟个王八孙子似的,夜里办那点事,办着办着就熊包了,说太饿得慌,想吃国奶……”

玉玲脸刷地红了:“三姐,别让外人听见……”

玉琴格格笑了一通,喘口大气说:“妈的,现在把他美得不知道吃几碗干饭了……你说我可咋办?”

玉玲说:“作为村干部,我是坚决不同意。可作为姐妹,我又不敢把话说得那么绝,万一离起婚来,也不好。”

玉琴说:“那我就去医院先瞅瞅。”

玉玲说:“可以,回来就说年头长,接不上,他也就死心了。”

玉琴点点头:“也中,县里要开劳模会,正好去医院看看。”

玉玲说:“先稳住他,别让他急了上房,出去找那些丫头。”

玉琴说:“我豁出去了,我一天晚上让他干一次,我看他能有多大邪劲。”

玉玲想笑又忍住了,她想起满河,甚至想起满天,因为,玉芬好像跟她说过,有一年多了,晚上满天不沾她的边儿,也不知是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