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天就短到头了,青远到这时候天地都冻成一个冰坨,老百姓就剩下捏着酒壶喝烧酒一个事了。县城里这些年强多了,为了挣钱冷点也得出摊,市场依然显得很热闹,路边的饭馆生意最红火,有几家搞得好的,整宵整宿地都有人喝。米建章这次从意大利回来,晚饭就谢绝了各部门的饭局,他在食堂吃了点,然后就在街上转了一圈。这一圈转下来,他觉得好像没穿衣服一样,回到办公室兼宿舍,他才想起来,这可不是罗马,这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坝上。这时他努力追寻外出时心中的那种激情。他真的没去游山逛水,他看了人家的现代化程度,就想起青远,得争分夺秒地去建设青远啊……可现在呢?他有点后悔不该出去转这一圈,这一冻好像把那点豪情壮志都给冻没了。他喝了杯热茶,又抽根烟,努力地去想一路上想的事,可想着想着他就想起爱人和孩子。爱人在市宾馆里当服务员,孩子也在上中学。家里旁的人就没了。跟别的到县里来的干部完全不一样,人家一说就是爱人身体有毛病,孩子没人照顾,自己当然也能这么对外说,但实际上是爱人比较风流,放她一个人在家怪不放心。好几次回家都发现有烟头啥的,一说就是什么孩子她大舅二舅来了,叫你也没法查,到床上也照样跟你粘乎,还问你在县里是不是有相好的,要不然为啥这个熊样,弄得自己真不敢回家了。

想到这,米建章不由地想起了小黄。人家小黄是怎么长的,不光模样好,脾气秉性更好,温情脉脉,听她说话,比听“一条大河波浪宽”还舒服还豁亮,这要是早十来年,说啥也得争了小黄,可现在呢……毫无疑问,以县委书记的身份,以小黄这一阵的表情,那是鲜花在眼前,伸手可摘的,但他不能干这,这事要是闹出去,弄不好就身败名裂了,甭说为青远建设出力,还得给青远添乱。于是,他使劲地把小黄那张美丽的面孔从心中挪开,抓过稿纸要写一下在常委会上讲点啥的提纲。电话铃这时就响了,抓起来一听是爱人打来的,问:“你怎么路过家门也不回来!是不是那边谁勾着你的魂啊!”米一听就急了,说:“你别胡说八道,年底县里事多!”那边说;“孩子功课不好,你得回来,老师要跟你谈谈。”米说:“你怎么不去!”那边说:“我挨了多少回训啦,你也得挨一口,别以为你当个破县委书记就了不得啦。”米很怕她没完没了,忙说:“好啦好啦,地区要开会,一半天我就回去。”那边说。“你这两天别回来。”米问:“干啥?”那边说:“我正来那个呢……”米心里一阵恶心,忙嗯了几句放下电话。才放下没一分钟,又响了,估摸着不会是家里的,他又抓起来,这一回是苗满田的。苗说你可回来了,我有事想跟您说说,这个郑德海和傅桂英背后里搞小活动,老干部们还要上街,财政上老陆对您的指示还是阳奉阴违……米听着心里又堵着发慌,苗说要过来细谈谈,米说实在太累了,有话来天再说吧,就回绝了。

等到电话铃又响起来的时候,米建章已经没有心思去接了,可他突然从话筒里听见那甜甜的声音,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罗马,那里温暖如春。小黄说办公室今晚是她值班,问米书记吃饭了没有,这里有康师傅方便面,还有刚用电炉子烧开的水,一冲就行。米立刻就说:“我过去,我去吃……”放下电话,他就出了办公室,忽然他又回来进了套间,套间是他睡觉的地方,他打开皮箱拿出一个很精致的纸盒——那是他在意大利给小黄买的纪念品:一块丝绸头巾。那里好东西多啦,就是太贵,他也不好意思让企业再给自己花钱买啥,人家包吃住行就是好几万块,他只好捡在那里算是便宜的头巾买了两块,合人民币还是一百块钱一块呢。他要给自己爱人一块,另一块送给小黄。他拿着这东西就往办公室走。办公室和他的房间是前后排,一拐过去就能见到那屋的灯光了。米忽然又站住了,他知道县委办值班都是两个人,有几回他一过去人家就避开,让他和小黄单独在一起,弄得很不自在,眼下才从国外回来,就匆匆过去,明天肯定会有人议论……他终于又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他拨通电话,果然那边是另一个女同志接的,人家立即说小黄在这儿,小黄就接过电话来,米建章不由自主地就说太累了不想吃了,又说谢谢你,然后就狠心地把电话放下了。

常委会是县里最高的决策会议,决策中又以任免干部为最重要的决策,旁的事就显得轻多了,或是书记传达上级会议精神,或是汇报研究某项工作,若是涉及钱的事还很是需要用心,旁的大可不必紧张,说是民主,也不假,都得表态,但最终还是书记当家,你不服也是白搭。这一次由米建章亲自主持的常委会,由于内容比较复杂,一下子就引起所有常委的极大关注,整个大院的气氛也变得有些神秘不安。

会议室是新修的。原先是两开间的房子,四下摆了些沙发茶几。后来见上边和邻县都改成长圈的会议桌了,大家就说咱再穷也不至于做不起个桌子吧,不然来了外人寒碜。于是郑德海就找了两个本地的木匠做,那俩木匠做板柜的手,还会打棺材,在县里手艺就算说得出去了。把这长圆会议桌做得了也漆好了,常委们一看又懊糟了,长桌也不知咋看,看着总是一头宽一头窄,那黑漆也森拉拉的,开头一个会,常委们谁也不沾那桌子,那时米建章还没来,前任书记骂道不中,我坐这堵头怎么凉嗖嗖的肚子疼,常委们轰地就起哄反了,气得郑德海把那俩木匠好训,把那桌子白给武装部了,又请南方来的小木匠做了一个,确实挺好,书记肚子也不疼了。给武装部的也没事,常委们说人家军人有枪能避邪,打仗时用寿板筑工事最保险,咱地方干部就不行了。米建章来后让人在圆桌当中摆了两盆绿色的塑料花,会议室就有了生气。

这次常委会讨论的议题是引进意大利一条水泥生产线。要说这事由厂方出面就行了,可人家外国人也明白中国国情,知道那些厂子听党委听政府的,所以人家非让县里领导出头,不然就不出这套设备搞合资,除非你花钱买,青远又买不起,这件事为什么又让常委们重视呢?这就在于由谁代表县里签这个字,很显然最合适的人是县长,一级堂堂政府的法人代表,如傅桂英,她既是县长,又曾经当过工业局副局长,在学校学的又是工科,不说是内行,起码不是外行。不像米建章是耍笔杆的,写文章行,一沾铁家伙全麻,到意大利看设备也就是装样看看,明白个怎么回事也就不错了。但这么一来就涉及傅桂英的去留问题,倘若是傅签字,人家外商就要你负责,傅就不能走,而傅要不签字,就得郑德海和旁的人签,外商偏偏又认准中国都是一把手说话算数。米建章身为县委书记,自然不能签,党是拍板的,决策行,不能直接招呼。同时他也不懂行,万一没弄得好,最多负个领导责任,也不能负直接责任。这事还不是县里说了就算数,地区有项目办公室,还得上报,有副专员直接管,所以县里要拿出意见来。常委中傅桂英郑德海苗满田小任还有武装部长,还有列席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都清楚这里的微妙之处。所以,米建章把去意大利的过程讲了一遍。县水泥厂厂长和技术人员退出会议室后,下一段的常委会就小豆干饭——问了好一阵。后来米建章就说:“大家议一议吧,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也可以发表,有什么好的建议也要提出来。”话说得很大气,很有些发扬民主的风度。常委中武装部长对地方的事了解得比旁人稍差点,这老兄又特喜欢讲痛快活,所以就带头说:“发足经济是头等大事呀,我举双手赞成,米书记你就说吧,该谁干谁就去干,弄他二年,咱青远就翻身了!”他说得挺豁亮的,倒使米建章心里热乎乎的,眼睛就眨眨瞅旁人,旁人都屏住气瞅桌子面,好像那上面有答案似的。按目前的现实,常委中多数人都以为傅桂英不会抢先发言了,可出乎意料地她却说了,她说:“本来不该发言,要走的人啦。可是,毕竟在这工作多年,心里这感情,不是一下子就能断了的。听了米书记刚才说的,我心里热乎乎的,我想,这个项目关系到全县工业生产上一个新阶段,财政收入也将由此上一个新台阶,因此,要在县委的领导下,由政府全力抓起来,组成一个强有力的项目领导专题小组,从技术资金运输安装调试到投产,以及销路,进行进一步的评估……”说到这里,常委们发现傅桂英全然没有了这些日子沮丧的憎绪,又恢复了往日雄心勃勃的样子。不过,尽管傅桂英谈得很豪气也很在行,但她还是没好意思点破题,那就是谁来主抓这个项目。不过,傅桂英到底是一任县长,大智虽略不足,一般的算计还不在话下。她一是主张快上这个项目,二是认为县政府主抓,余下的话,还用自己挑明吗——我傅桂英还没正式卸任,理所当然要充当挂帅的角色。

傅桂英的发言后来就有点乱了,再往后怎么收的尾,她自己也不清楚了。凡事清楚有清楚的好处,含糊也有含糊的益处。常委会如今不像文革后期两派观点对立互不相让没有涵养,现在讲团结,讲原则性与灵活性的结合,又都进党校参加过培训,谁都明白有话慢慢讲,不能嚷嚷。嚷嚷一是影响不好,二是真翻了脸,争将下去会弄个两败俱伤。所以,最文明的办法是要用自己的道理与现行的机制说服或征服对方,起码让一把手的意见和你一致起来。一般来讲,合格的县委常委们都得精于此道,这并不是都老奸巨猾了,是特殊的位置要求他们必须在更高的层次和方法上处置问题。

苗满田发言了,他习惯先说我说两句,往下这两句可就长了。他说:“我对工业不内行,但深知工业的重要性,小平同志讲发展是硬道理,我们没有理由不把这件大事放在当前一切工作的首位。不过……”他这一“不过”,常委们的精力都集中了,因为凡是有个性的发言内容,几乎都是这些转折词之后才能出来。苗满田也深知发言的分量就显在这儿,所以有意停顿了一下,抽起一根烟,又说:“不过嘛,咱青远是个穷县,办事情需要从咱们的县情出发,我觉得,此事要办,必须得保证一点:那就是有绝对的把握,百分之百的系数……”郑德海不知怎么的就有点不高兴了,他说:“你说得也太绝对了吧,谁敢打保票……”武装部长说:“神枪手还有打光头的时候。”任部长说:“这跟打枪可不一样。”武装部长说:“有啥不一样?一个理儿!”傅桂英笑道;“是一个理儿。”任部长脸深红:“不是一个理儿,就不是一个理儿。”米建章见状忙说:“别争了,说下去,老苗。”大家簿下来,苗满田又说:“对,让我把话说完。我是说,咱这个穷县可架不住再缴学费了,我先亮明观点,在这个项目上再失误,不能简单地由组织上担责任。”这话一说完会议室的人全都不吱声了。因为大家都清楚老苗的话指的什么,就是傅桂英为被骗差点挨了处分,是米建章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向上级承担了责任,傅桂英才囫囵过来。要是按照苗满田的意思。这个项目就不是一般人能担得了的,你就是自己立下军令状,我们也未见得同意。傅桂英终于忍不住了,挺激动地说:“还是把话挑明了吧,我那个事,我是甘心情愿受处分的,我也向组织上写了请求处分的报告,处分不处分,那是领导上的事,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要是米书记和常委们后悔了,还可以把报告改回来,我受什么处分也没怨言!”米建章一看不好,要吵起来,忙说:“得得,不提这个,不提这个,还是提项目,提意大利。”有的常委就乐了:“提意大利,我们也没去过。是那也有面条吗?”米建章想缓和缓和空气也好,就讲意大利有通心粉,跟咱中国的面条差不多,不过人家不像咱们有炸着或西红柿卤,人家往里拌些个乱七八糟的好东西,吃着还行,就是他娘的太贵,这才去几天,几个人就吃进去一个北京吉普钱,早知如此,真该带两箱方便面去,管他什么体面不体面。还有就是人家那里可街是雕像,光身子的多,跟咱们今年的挂历一样,不过人家也不当回事,也没人说那是诱发青少年犯罪的因素。还有就是罗马那地方特干净,跟公园一个样,可街都是花,也没人偷,你们说说就咱们去年搞县庆头天晚上摆到主席台上那花,转天一早就少了一半,这事到底查出来没有?

联系起本县的事,米建章有些生气了,丢花这事他已经指示查清并严肃处理,可下面总说在查,却总没个结果,今天也不知怎的从意大利一下子就回到去年临时搭的主席台上。常委们见书记问这事,也都随着说吧。苗满田主管政法,就一五一十地说这事确实是认真查了,已经查出那一批花让人用汽车拉到市里去了,后来就追车牌子。还真把人找出来了,一问怎么着,人家说送到哪哪了,你们到那一问就知道了,咱们傻呵呵挺高兴地就去了,到那一看谁也不敢问了,是地区领导住的大院,大院管理员还说青远送的什么花,一点都不好看,差点影响了文明大院的评比。常委们听了这一番介绍,不由地你看我我看你,郑德海问:“总不能是司机想送就送吧?”苗满田说;“那谁知道……”往下就不说了。米建章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这事要是这么着,也没啥,可总得有人说句话吧。”苗满田笑道:“肯定有。不过,要我说算啦,也不是个人卖了,也不是给哪个领导个人了,是美化大院了,咱们也是做贡献吧。”傅桂英说:“做贡献也得贡献到明处,过几天县委的汽车给了地委,也就这么做贡献吗?”她这个比喻太好了,本来不想再提这事的常委们又说起来,非要把这事弄明白。米建章一想也对,在自己主政的县里,怎么能有人水大漫桥,那不是轻视了自己的存在,便让苗满田接着往下说,苗满田说这事是县政府侯主任办的。全场皆惊,齐刷刷地看郑德海,郑德海办事有根,知道自己没参与这事,便说叫老侯。过了一会儿老侯来了,一进屋米建章就问:“老侯,头年那些花是你让司机送地区的?”老侯点点头:“是,那两天车都忙着搞县庆,我把我外甥自己的车找来了,连油钱也没给人家。”米建章问:“这事谁让你办的?”老侯挺谦虚地笑笑:“没哪个领导让办,领导有那个意图,我主动落实就是了。小事一段,后来听说有人打听这事,我也没说。旁人办那么多好事,不是也没表扬嘛。”他这话说得常委们哭笑不得,米建章瞅瞅郑德海,用手指头敲敲桌面,意思是瞧瞧你手下的这位白薯。郑德海却没急,他听得清楚,老侯说了“领导意图”这几个字,这就是说肯定是县里的头头,甚至可以肯定说是米建章自己无意中说过什么,老侯才办这事。郑德海不愿意让老侯背黑锅,而且从老侯那很容易使大家联想到自己这儿。郑德海对老侯说:“你先甭管这事表扬不表扬,你说说是哪个领导的意图。”米建章说:“对,你说说嘛。”老侯对米建章笑道:“米书记,您就别谦虚了,这事是您安排的呀……”众人都愣愣地转过脸来,米建章脸变成白黄色,问;“我咋安排?”老侯说:“那天晚上喝完酒送领导上楼,跟专员一起来的招待处长提到花,您回头跟我说抓紧办。我就办了。”米建章拍拍脑袋,说:“我让你办,是说转天会场要摆好花。”老侯说:“您可能是喝多了,招待处长是找咱们要花,那阵子,各县都给送花去了。”老侯说的肯定是对的,米建章喝酒没有把门的,喝多了误事的时候有几回,常委们都知道。大家一看这事再说下去米书记就没法下台了,忙让老侯回去。然后,傅桂英说还是议一议项目的事吧。她这么一说米建章好后悔,说;“真是的,说项目怎么就说起意大利面条,又说起花呢?”常委们都笑道:“小插曲,有意思,我们爱听。”光说爱听也不行,米建章心烦意乱了,他又担心再提项目又要涉及谁主抓谁负责了,这事看来事先缺少通气,或者是自己出去这一段,有些什么新情况自己还蒙在鼓里,干脆回头再说吧。米建章就说;“项目的事回头再说吧,还有时间。咱们先说说眼下要干的工作吧。”常委们说也好,先说工作。刚要说门响了,老候又进来了,米建章沉着脸问;“你怎么又来了?”老侯说:“没办法,那些老太太又要工资来了,她们也不知怎么知道的开常委会了。”院里立刻就传来那些熟悉的声音。米建章看看郑德海:“老郑,这是你的事,你去挡一下。”郑德海顿时想起老陆,噌地站起来就去找老陆,院里的那些人见了郑德海也不理,还要找书记县长,老侯说:“郑县长在这儿,在这儿!”人家说:“找书记,找一把手!”郑德海说:“我管钱,找书记我不管啦!”把火才引到自己身上。众人就跟他一起去财政局。老陆的办公室里都是人,都是烟。老陆见郑德海就问:“我都安排了,怎么又来了?”郑德海说:“这倒要问你,咋问我?”老陆问老侯:“鞋厂的厂长刚从这走,跟银行都说妥了。”那些人说:“我们是被服厂的,这个月也不行了!”郑德海说:“老陆,这些人交给你啦。”老陆说:“反正就那点钱,这么闹下去就全光了。”郑德海说:“股份制的试点得抓紧搞呀。”老陆指指办公室里的人说:“这不正落实吗,落实的厂子情况都不错。”郑德海心里宽了一些,对被服厂的人们说:“厂里有困难,你们有困难,县里知道。可咱们县里也有困难,厂子不挣钱,县里哪来的钱呀?”那些人说:“我们不管,我们干了几十年了,让我们开百分之五十,不行!”郑德海说:“开百分之五十是不好,是得想法开百分之百,但百分之百得靠厂子去挣,我这个县长也不能印票子,全县还有一万多干部、教师要开工资,我还发愁呢。”老侯说:“同志们,郑县长的话是实话,你们先回去,容领导考虑一下。”老陆说:“你们先回去,回头我找你们厂长。甭说你们,这个月县政府的工资都发不及时了,乡镇有的半年没发了。”被服厂的人说:“人家不发有指望,我们指望谁。”老侯说:“都是国家职工,有啥指望?”那人说:“我们也不胡说人家,反正我们职工,就得指着公家。”还算不错,好歹把这些人劝走了。随后郑德海就进办公室回这些搞股份制的厂长们谈话,要求大家无论如何把上级的精神落实好。有的厂长说效益不太好,职工认股不踊跃。还有的说职工担心跟着赔了。郑德海说:“多做做思想工作,过去农民一搞责任制,积极性全上来了,工厂的大锅饭早晚得打碎。告诉大伙这是趋势,有能耐的,赶紧自己干,人家开小铺的卖豆腐脑的都发了,咱们厂子再这么下去也说不过去了……”老侯说:“其实道理很简单,将来就得搞私有制了。”老郑瞪了他一眼。后来会散了,郑德海问老侯:“我说老侯你怎么啦?五七年那指标还给你留一个呢。”老侯挠挠脑袋说:“是呢,上了一回手术台,回来尿尿痛快了,说话也痛快了。”老陆说。“你那前列腺长嗓子上了吧?”老侯说:“去你的,你才长嗓子上了。”郑德海忽然想起老陆的话,忙问:“这月工资到底咋样?”老陆说:“刚才只能那么说。都安排了,怎么也得对付上。”郑德海问:“下个月呢?”老陆说:“下个月再说下个月吧。哼,一到发工资时,我就恨不得来场世界大战。”郑德海说:“大战你也得给我发工资。”老侯说:“发不出来让你前列腺长嘴上。”他仨这才有说有笑了。从老陆那出来,见公安局小徐局长站在一边,郑德海单独过去,小徐说:“我考虑再三,还得派人去追,万一能追回来些呢。”郑德海看小徐变化得挺快,就意识到这里又有什么内情,他说;“我赞成。不过,你最好向米书记汇报一下。”小徐点头同意,俩人就去会议室,到会议室一看,人去屋空,就剩下不少烟头和喝剩下的茶根儿。

常委会后,郑德海有点着急了,因为他发现米书记这几天心神不安地常一个人锁在屋里抽烟。一把手这边不动,全盘棋都玩不转。傅桂英那边呢,也不见先前匆匆要走的样子,办公室又打扫得干干净净,只不过时来时不来。这时候地区来了一位副专员,专门了解贫困县的事,说目前省里批不了啦,权力到了国务院,国务院要是批了,县里一年就能得到政策和财政上的许多好处,反之你列不进贫困县,上面就把你和旁的县同等对待了,该要的要,该收的收。米建章对这个事有点犯琢磨了,他把郑德海找来,俩人关上门说话,米说:“老郑,你说这事咋办?咱们这二年打翻身仗,仗打得怎么样你也清楚,真的假的统计局那的数字反正是上去了,现在再往下降,叫我怎么办?”郑德海没吭声,但表示同情地点点头。他明白这里的意思:像米书记他们这些外派来的干部,若是在三两年之内把成绩搞出来,然后往上一调,是最顺当不过的事了,若是窝在这里,往后就越来越不好说了。数字这东西,除了计划生育上面极认真了是丁卯是卯,虚报了弄不好要吃挂落儿,旁的数字,特别是人均,水分就大了,你让老百姓把家里的进项都打进去,什么鸡蛋啦,蘑菇榛子啦,柴禾啦,东加西加就能加上去,你要随他们便,他们肯定报得让你觉得还在低指标那会儿,其实家家户户两年不收成也饿不着。可万一定不成贫困县,上级财政补贴一减少,职工干部包括教师工资就要成问题,那时你找哪个爹去!郑德海心想这事可不能由着你米建章了,你拍拍屁股走了,让我们在这坐蜡,这可不中。当然,话可不能这么说。郑德海想想说:“米书记,依我看这事也不必犯难,贫困县的钱也不是地区给的,咱们争上一个贫困县,也是给咱们地区减轻点负担。至于地区领导那里,咱们可以再做一次汇报,让他们明白咱们的心意,咱们完全是从全局出发来考虑问题的,报贫困县的数字绝不能影响您这两年的成绩。”这一番话就说得米建章眉头有些舒展了。米建章说:“老郑,可这话我不好跟上面说呀。桂英又要走,满田又是一肚子情绪……”郑德海说:“我来说,我来说,这您放心。”米建章笑道:“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于是上上下下都围绕着申报贫困县做工作,使劲往穷里说。米书记陪副专员到几个乡镇和村去转转,“情况”果然是那么回事,不说真有个别户炕上没炕席,希望工程尚未来临的村子孩子失学的不少,有个村还有两户的房子都快塌了。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躺在炕上快不行了,一问说老婆孩子都走了,是因为家里穷走的。副专员流下了眼泪,自己掏出一百块钱放在炕头,那瘦男人却很利索地抓过来。郑德海小徐他们都跟着。领导出去了,小徐让村主任把钱拿回来,说:“这小子抽烟扎针,还给他钱!”村主任说:“没脸的玩艺,真给我丢人,全村就他一户。”郑德海摆摆手,说:“给他买点粮食吧。别饿死。”回到县里自然是盛宴款待,青远这的甲鱼挺出名,但眼下也不多了,给副专员和主要随员的两桌上了两个大的,副专员未曾动筷心里想起失学的孩子,便不忍心吃,大家劝说今天是看贫困乡村,要是看富的也不少。就说了几个例子,说得副专员气喘匀了,高高兴兴地和众人喝酒吃甲鱼。郑德海不失时机地把米书记这二年的成绩讲了一番,米建章在一旁直摆手说别说我说大家吧。副专员很高兴地和米建章碰杯,还说了一句前程无量,米建章的情绪愈发好了。就打通桌和每人碰了一杯,有的特别熟的还碰了两杯。都是大八钱的高脚杯,一圈下来就不少,米建章还要到旁的桌上走走。郑德海怕他喝多,就没让他去,自己从单间出来去转另外两桌。其中有一桌是地区和县里的司机,他们愿意自己在一起喝。郑德海历来对司机们挺客气。还没进司机们的那个单间,就听司机们说:“咱这桌少个菜,没王八。”另一个说:“王八都在那两屋了。”接着就是一阵笑。郑德海转身就到了伙房,管理员迎上来问啥事。郑德海问:“司机那屋怎么没王八?”管理员说:“就俩大的。怕上小的不高兴。”郑德海说:“笨呀,小的不会多上俩。”管理员赶紧落实,等菜送上去,郑德海也跟进去,司机们都乐了,说:“郑县长,看我们这,这么多小王八。”郑德海笑道:“水浅王八多,你们可得在领导面前帮我多说几句。”地区来的司机都拍胸脯说:“没问题,放心吧,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只管说话!”甭管人家管不管用,这话说得痛快,郑德海着实和他们多喝了几杯。再回到米建章那个桌上,见建章两眼通红,乐得直个劲地说。郑德海心想,乐极生悲呀,可别出啥事。

结果就乐极生悲了。

这顿饭是中午吃的,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地区的同志都走了,郑德海觉得浑身怪累,就回家睡了一觉,结果一觉睡到快吃晚饭的时候。起来想想是星期六。有啥事下星期再说了,就没去机关,冲了杯茶,一边喝一边等着徐淑敏回来做饭。徐淑敏这两天不打门球改练香功了,说已经练出香味儿来了,还让郑德海闻,郑德海年轻时就有鼻炎,闻也闻不出来,怕扫人家的兴,也就说闻出来了,徐淑敏挺高兴,每天坚持去练。星期六晚上孩子们都回来,算是来一次天伦之乐,郑德海对此还挺高兴,吃好吃赖的,想想自己当年一个小放牛娃如今混成这样,心里怪舒服。天擦黑时徐淑敏回来了,一进屋就十分紧张而又兴奋地说:“老郑,特大新闻!特大新闻呀!”郑德海知道徐淑敏爱咋呼,就说:“国内的还是国外的?”徐说:“本县的!”郑德海说:“本县有啥新闻,有新闻也得我先知道。”徐笑道:“得啦得啦,太迟钝啦。也好,你不知道也好。告诉你,小米子和小黄俩人在一起,让小黄她男的大老黑给捉住了!”郑德海正要喝茶,手一哆嗦,洒了一衣襟,他问:“真的?”徐淑敏说:“那还有假,那会儿县委院里围了不少人,小徐也去了。”郑德海心里就怦怦跳起来。这时老陆进来了,张嘴就说:“您知道了吧?我说这家伙早晚得出事,怎么样,这回他非得走啦。”没等郑德海说啥,电话响了,是苗满田打来的,说老郑你无论如何快来机关,弄不好就出人命了!郑德海放下电话,徐和陆都说坚决不能去,爱打成啥样就啥样,他一把手搞破鞋,上面纪检委肯定来人,咱不给他操那份心。郑德海屁股也没挪动,接着就给傅桂英打电话,傅办公室没人,又往家打,家里孩子说她姥姥住院了,傅桂英去医院了。放下电话,小四和媳妇孩子回来了,进屋小四也说这事,郑德海不愿意当着儿媳妇面谈这个,就说小四你知道啥,小四说我当然知道,小黄她男的大黑跟我是哥们儿,他早就说要给米建章点颜色看。郑德海忙问:“你认识啊,快说说怎么回事。”小四卖了个关子,不情愿地说:“大黑就是糖酒公司打篮球的。小黄原来是城关乡的电话员,书记对她不赖,给转了干,调到县里来。后来好多人都追过她,让大黑给占了,可结婚一看,不是原装的……”郑德海见儿媳妇也在一边支楞着耳朵听,脸上就火辣辣的,忙干咳了两声,把儿媳妇咳嗽到里屋去了,郑对小田说:“你说过程,太细节的地方,不必说。”小田说:“也没啥了,大黑原先净揍小黄,后来小黄提出再打人就离婚,大黑不打了,但背后总盯着小黄,据说他们家那套房子就是大黑跟原来书记敲来的。”郑德海一听就扭了脸,他早就听人这么说过,说米建章来之前,小黄跟前任书记不错,结果就给她一套房子。郑德海是管分房的,那回是阴差阳错,有人往楼里搬,腾出一套老房子,在山上又是平房,没人愿意去,正好小黄没房子,给了她,没想到让人议论纷纷,还做了很多联系。郑德海当时骂过:操他娘,咱这穷县吧,人穷事还多,没鸡巴好啦。后来他就想,以后凡是长得漂亮的别进大院,省得添乱。

郑德海琢磨琢磨还得去大院看看,省得乱子闹大了不好收场。才到门口,张大炮找上来,说:“你怎么还稳坐钓鱼台,还不快去!”郑德海说:“是去,唉,你瞧这事闹的。”张大炮说:“先把局面稳住,咱们这县,架不住领导出这事。”老陆笑道:“还忧国忧民了,你们不是要上街吗?”张大炮道:“我天天上街买菜,敢情你有人送!”老陆道:“谁送菜呀?!”张大炮说:“对,菜便宜,送钱就有了,是不是?”老陆半恼着说:“大炮你诬蔑我,你们门球队还想买球衣?没门!”张大炮一下子软了;“别别,谁叫你说我上街的呢。”

大院里各室部委办的灯光还亮着,估计都在瞄着这事,要看个究竟。米建章的办公室门紧关着,还有个公安局的同志把着。小黄办公室里人影绰绰话声呛呛,看来那里也没闲着。小徐局长出来跟郑德海说:“问题有点严重,米书记让我把大黑拘了,大黑手里有照相机,小黄说放她出去她就去跳崖。”苗满田和任部长也来过,任部长说:“影响太大了。”苗满田说:“为了防止万一,还是送米书记回市里吧。”这意见就得到了小徐小任的赞同。郑德海心想,米书记往家一走,就等于默认了,往后都没法回来了,这回可好,原先是傅桂英县长那个位子,现在又要加上个书记的位子,青远甭干别的人。郑德海毕竟经历得多,当年在五七干校里见过有人提起裤子不认账的能耐。便问众人:“到底怎么啦?抓着什么啦?”小徐说:“咱也弄不太清,就说大黑端着照相机进去,俩人正在亲嘴呢。”郑德海说:“亲嘴?谁看见了?你们看见了?”苗满田说:“大黑说的,估计不会错。”郑德海说:“谁估计不会错?是大黑是你们?你们糊涂啦?啊?你们来干什么来啦?还不让大家下班!发什么傻!”一通撸家伙,把这三位都撸得清醒了不少。小徐跺脚道:“真的,我操的,都几点啦,你们这还不打下班铃!”小任扭头就往传达室跑,一会铃声响了,各部门的灯灭了一个又一个,干部们出来,眼睛都瞅着这边,脚下走得很慢。郑德海见状一拍小徐肩膀,哈哈笑道:“这酒啊,可不能多喝,他们糖酒是不是哪又开张了?喝多了跑这来了。”小徐心领神会,冲门卫喊:“往后你们得看着点,喝多了不能让他进来。”这么一呼喊,干部们的脚步就变得快了不少。郑德海又冲大家说:“回家少喝点,特别是老侯,你刚分的楼,听说你夜里尿完尿找错门了,是不是?”众人哄哄笑,老侯说:“没那事。不过,咱那房子设计得不好,刚住进去夜里没找着厕所门倒是真的……”老侯这人极好,宁愿牺牲自己,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分散了。大院里终于静下来。

郑德海先进了小黄的办公室,小黄被几个女同志领到别处去了,大黑被几个人看在那里,手里还抱着照相机。大黑说:“这次我跟他姓米的拼了!”郑德海说:“你拼个蛋呀!你见着啥啦?见着人家干事啦咋着?”吐黑说:“我都照下来了。”郑德海说:“你照个蛋!就你那破相机,闪光灯都没有,能照个球!”这一唬还真把大黑给唬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相机。郑德海让旁人到屋外,剩下他俩,郑德海说:“大黑,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大黑说:“郑伯,我咽不下这口气。”郑德海说:“啥气?人家书记对你媳妇不错,是看得起你们。没人理你们你高兴?回头让小黄扫大街去,你乐吗?傻德性,你也不想想,人家是书记,人家怎么可能办出越轨的事,不过是人家把文件上的事指给小黄看。”大黑说:“看文件脸还能贴到一块去?”郑德海问:“你看贴到一块了?你从背后怎么能看清。我问啦,人家米书记迷眼了,让小黄给翻眼皮呢!”大黑摇头:“屋里哪来的沙子。”郑德海说:“你甭不信我的话,你闹吧,非闹个鸡飞蛋打不可,人家米书记是要高升的人,回头人家走了,你媳妇也跟你离了,你就舒服了。”这么一说大黑就老实多了,后来就说:“那现在怎么办?都闹成这样了。”郑德海说:“我看你是喝多了。”大黑说:“我没喝酒。”郑德海说:“我看你就是喝多了。你要不喝多能干这事?”大黑明白了,连连点头说:“是喝多了,喝多了。”郑德海又着实地把他教导了一番,看看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就让大黑回家了。然后,郑德海就去看米书记。米建章这会儿醒过酒劲来,心神不安地坐在里屋抽烟,一见郑德海他就说:“老郑,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啊,我是一时冲动呀,我心里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我就是觉得她这个人温顺,不像我那个媳妇那么刁。老郑,你说我可咋办……”郑德海把米建章嘴按了一下,说:“米书记,你这是怎么啦?你啥事也没有呀,大黑看错了,不是小黄帮你翻眼皮吹沙子吗。”米建章摇摇头:“不是不是,屋里哪来的沙子,我是一时冲动……”郑德海摇摇手,让米建章冷静下来,说:“人家小黄和大黑都说你迷眼了,你的确是迷眼了,都是误会,误会你懂不?”米建章慢慢琢磨过味儿来,还问:“真的,他们都这么说?”郑德海笑道:“可不是嘛,大黑已经回家去了。”米建章说:“那我去给小黄道个歉吧。”郑德海说:“有什么歉可道的,你快吃饭,吃了饭看文件,一看文件就啥事也没有了。”米建章抿抿嘴唇,连连点头:“那就拜托您啦。”郑德海从米的办公室出来,就去找小黄,陪小黄的几个女的要走,郑德海说:“别走别走,都给我坐这儿,我一个人做不了女同志的思想工作。”小黄哭着说:“郑县长,这事您可得给我做主,我可没有勾引领导,我是给他送文件时,他让我倒水,我一过去……”郑德海说:“别往下说了,你也是,怎么长成这样,怪麻烦的……”旁边女同志笑道:“啥样才不麻烦?”郑德海道:“‘三心’啊,搁家里放心,旁人看恶心,自己看着舒心。”女同志们都笑了,说:“郑县长你咋找徐淑敏,人家年轻是一朵花。”郑德海说:“狗尾巴花吧。”又问小黄:“你到底想干什么?”小黄说:“我什么都不想干。”郑德海说:“不想干怎么净出事?”小黄说:“我有啥法儿,他们都爱和我说话……”郑德海叹口气,说:“也怪可怜啦,算啦,我告诉你吧,这事可不能再往下说了,再说你就别想在青远呆了。你就照我说的办吧。”便把有关“误会”的情况说了一遍,又嘱咐旁边的几个女同志:“你们都是女的,要有同情心,谁要是往乱处说,我都给你们调劳动服务公司去。”女同志说:“放心吧,我们都是‘四心’的,凡是保密的事,不用您操心。”郑德海乐了。小黄说:“郑县长,我有个要求,我调您身边工作吧。”郑德海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高血压,怕和女的说话。你先凑合干吧,回头调个合适的地方。”

总算把事情平息下来一往家走的路上,苗满田说:“老郑,我对您有点意见,您这事处理得缺乏点原则性。”小任也说:“简单点了。”郑德海不以为然,说:“啥原则性?啥简单?懂吗?这是水平!领导人就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你们呀,又有文凭又有精力,可就是爱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咱青远,倒霉就倒在你们这种作风上了。”说罢笑笑,一副开玩笑的样子,叫他俩也恼不得。苗满田说:“米建章犯这事,正好回去。他回去了青远留给咱们干不是正好?”郑德海说。“这算犯啥事,贪污盗窃才是事。敢情你媳妇成天在身边,人家那么年轻,顶多欢喜欢喜脸蛋子,你们别没完没了啦。我说不如抬着他,把他抬上去,将来对青远也有好感。这些年臭一个走一个,到上边当个科长都不替咱青远说话,青远能好吗!”一番话说得小任点了头,苗满田还有些不服,可也不再说什么了。在街上他们碰见了傅桂英,傅桂英手里拿着饭盒,说:“我娘病得挺厉害,怕是过不了这个腊月了。”郑德海三个人都表示出很关切的样子来。傅桂英忽然说:“刚才在医院里坐着,我想起那天常委会上我发言也怪可笑,没有必要了,我还是走,青远有你们就能干好,我不行。”郑德海吃了一惊,看看苗和任,任年轻面薄,说:“傅县长,这事还是去会上说吧,我们没那个意思。”郑德海说:“先照顾你娘,项目咋也得开春正式上。”傅桂英说:“不啦,我想好了,这年代还得选能人上。”苗满田说:“这倒是,不过,咱青远的能人不是很多……”郑德海说:“都是能人,都鸡巴是能人。快回家吧。”就硬拽走了苗满田和小任。回到家里,徐淑敏一个人正坐在那儿生闷气。郑德海问;“人呢?”徐淑敏说;“你也不看看几点啦?”郑德海一看都快十点了,笑道:“好家伙,不知不觉过这么快。”徐淑敏笑道:“对,跟那个小妞谈话,时间过得快吧。”郑德海说:“少扯淡,快给我弄点吃的吧。”徐淑敏从锅里把饭菜端上来,说:“你呀,大傻豹子一个,今天帮这个,明天帮那个,看你老了谁帮你!”郑德海说:“只要我爬得动,我谁都不用。”

阳历年过去就进了腊月,一进腊月无论是机关还是老百姓家都热闹起来。青远县城变成大农贸市场,把县委县政府大院都快封死了。米书记痛定思痛,一狠心把小黄调到妇联去了,虽然在一个院,但用不着整天打头碰面了。他跟常委们说今年的经济工作得往前安排了。常委们都说对,说要是安排晚了,旁的县又得把咱落下一截子。于是就筹备开全县经济工作会,每个常委负责自己联系点的全年经济计划,务必要想法超常规发展,争取提前翻番。米建章说我要到各乡镇转一圈,家里的事就由桂英和德海主持吧。傅桂英说:“还是老郑主持吧,我想到亏损企业搞点调查研究。”常委们都同意,郑德海也不好说啥,就应下了。郑德海又把老陆找来,让老陆无论如何再挤出点钱来,把拖欠的教师工资和开不出工资的厂子的事安排了,让大家欢欢乐乐地过春节。然后又找物价局的领导,说要是稳不住物价,就拿着辞职报告来见我。还想往下安排什么事,徐淑敏急头白脸地找来,喊道:“咱家小棚让人撬啦,两麻袋大米都没啦!你说怎么办?”郑德海说:“不就两麻袋大米吗,就当扶贫啦。”徐淑敏说:“没门!你给我找回来!”郑德海好说歹说把她劝走了,就给苗满田打电话,那边说苗书记带小徐局长上山抓人去了,城关信用社夜里让人给抢了,还打死了一个值班的。郑德海愣了一阵,又打电话告诉任部长,赶紧让广播局在电视里播一下全年取得的成绩,千万用正面的报道引导干部群众。任部长说没问题,春节的晚会已经开始排练了,各单位同时都练大合唱,县直单位要搞一次歌咏大赛,还想从北京请几个歌星来。郑德海连忙说可别请了,有那钱不如咱留着买几个大花正月十五给群众放放,请歌星唱一首歌好几千,不是咱这穷县玩得起的事。

这么一忙活,郑德海就觉得头晕脑胀,而且心脏也明显地发闷发酸,他手里有速效救心丸,时不时地就含两粒,嘴里心里都凉嗖嗖的。临近开全县经济会的头两天,米建章回到机关,亲自修改报告。傅桂英也回来了,她很兴奋,说亏损企业减亏的事有点好的苗头,只要坚持把股份制落实下去,就有成效。并要求自己带一个工作组去鞋厂蹲点,把工作做扎实。几个在场的领导听了都很受鼓舞。忽然大家看到傅桂英右胳膊上戴着黑纱,便说这事怎么也不说一声。傅桂英说都处理完了,没事了。郑德海心里便有些过不去,回到办公室叫来老侯,说:“怎么搞的,人家老娘没了也没个表示。”老侯说:“傅县长不让,没办法。”郑德海说:“没办法?要是我娘没了,你也没办法?”老侯说:“我没见过你娘。”郑德海说;“废话,我两岁我娘就没了。还不去敛钱,表表意思。”然后就从抽屉里拿出五十,又说:“每人不能超过五块,多了不行,主要是表表心意,要不叫人心寒。”老侯说:“你咋五十?”郑德海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对啦,不许让老徐知道呀!”老侯问:“您的小金库还有多少钱?”郑德海说:“我哪来的金库!这钱都好几年了。忘了是啥钱。”老侯走了,米建章过来说咱们去部队看看吧,军民共建和双拥今年还得往上争争。郑德海说对,就安排人拉了些牛羊肉去部队。部队是个团,在山沟里担负雷达警戒任务,人不多,规格在那里。去了首长们很热情地接待,彼此讲完了话就开饭,主要任务就是喝酒。郑德海觉得心脏不太好,不想多喝,团长就举杯说:“为军民团结干一杯!”题目挺大,所有人都喝了,还带“甩干”的,滴一滴罚一盅。后来政委又说:“为军队地方的友谊千一杯!”郑德海没法也干了,往后又有副政委参谋长副参谋长,郑德海喝喝又觉得心脏不酸不闷了,估计是酒把血管给扩张了,便放心地喝起来。部队的菜如今做得也有水平了,先上来一道金毛狮子鱼,浇的是番茄汁,红光闪闪毛发皆张甚是好看,大家看着都挺高兴,谁也舍不得动筷。按习惯又是鱼头鱼尾先喝。自然鱼头对着米建章,米建章就喝,鱼尾的团参谋长也喝,米建章随后话就多起来,傅桂英见了就给郑德海使了个眼色,郑德海怕出事,就把话题接过来,说部队关心地方建设,能不能把退役下来的汽车弄几辆给县里。团长看看政委,政委就笑了,说既然郑县长说了,我们怎么也得执行,不过,想要车得喝酒。郑德海高兴了,问:“怎么喝?一盅一辆。”政委说:“不行不行,一盅一个轱辘吧。”郑德海问:“是几个轮的?”团长说:“都是十轮的。”全桌人都乐了,说这要是火车就麻烦了。傅桂英举起酒杯说:“今天就是火车我也唱了。”一仰脖就下去一杯。部队的首长们都说好样的,也跟着喝。喝了一阵傅桂英就有点站不稳了,郑德海又忙着接过来喝,喝得又冲又实在。团长说:“别喝啦别喝啦,再喝连我那桑塔纳都喝进去啦。”旁人也说,这才算罢了。后来又上了一道汤,大家喝了个团圆酒,这一顿军民鱼水酒才胜利结束了。结束了县里领导要上车,司机手捏着钥匙在车门上划拉半天才找着眼儿。郑德海说等会儿,又和团长再一次敲定卡车的事,然后才一起坐车回县里。司机迷迷乎乎往回开,临近县城被赶集的人堵住了,司机猛鸣喇叭。米建章说让警笛叫几声,这车上有全套的公安设备。郑德海说:“别叫,影响市场经济。”就下车去疏通道路。可能这么一折腾,回到家里郑德海就不行了,徐淑敏给他量血压,高压二百多,就急着找孩子,又埋怨:“都要退下来的人,还不知深浅瞎造,想撇下我们娘们呀!”郑德海强忍着说:“早晚得撇呀,谁也逃不过。”徐淑敏就抹眼泪。郑德海说:“行啦老徐,谁叫咱县穷呢,穷人历来就多受苦,穷县的干部也得多受苦。”徐淑敏说:“这回我说啥也不让你干了。”郑德海说:“这可是你说的,咱们主动退。”

住进医院里,输了半天液,郑德海就觉得好受多了。米建章来看望,问能不能参加经济会,郑德海说一定去,不过别让我念文件。米建章答应了又说去看看傅桂英。郑德海一惊,问傅桂英怎么啦,建章说她可能是酒精中毒了,刚洗了胃。郑德海忙也去看望。傅桂英这会儿小脸蜡黄,还硬笑着说:“别看咱青远困难点,不能让人家小瞧了,是不是?”米和郑都点头。郑德海回到自己病房,见苗满田小任小徐老陆他们都来了,郑德海说:“去看看傅县长。”大家说:“这就去。”大家说了一阵子就走。郑德海把小徐一个人叫住,问:“那个案子打算咋办?”小徐说:“本来想去了,就是没钱,局里连汽油都没了。”郑德海说:“去,派人去。回头我跟老陆说,别让傅县长这么别扭着过年。”小徐答应立即就办。剩下郑德海一个人,他想啥也不想养养神,徐淑敏来了,手里提个兜子。郑德海说:“你别一趟一趟地折腾,老鼠似的。”徐淑敏说:“行,回头我叫小四来。”郑德海上床翻个身,脸朝墙就躺下了。

【作者简介】

何申,本名何兴身,男,1951年生,天津市人。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梨花湾的女人》、中篇小说集《七品县令和办公室主任》。曾获1993年度庄重文文学奖。现在《承德日报》任职,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