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讼笔录开始之前,李水珠和方姨已经分开了。她们坐在一个用玻璃隔开的空间里,李水珠很庆幸自己没有被戴上手铐,从她在22层楼看到警察时,她就已经准备好了伸出双手让警察戴上手铐,在一刹那间,发生了多少事,当灯光师朝后退去,化成一种嘘声时,她骤然将时空倒退着,回到李水苗的坠楼的那一刹那里去,她的手扬起来,李水苗朝后退着,直到化成了同样的一片嘘声。

这嘘声仿佛一个生命的泣声,从此离她而去,接下来是警车的轰鸣和方姨的颤音。而此刻是诉讼的开始,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想着这样的时刻,然而她却一次又一次地回避着,她已经逃过了一场应该有的询问笔录,她扇动着翅膀,不停地朝前扑动,即使受伤了仍然朝前扑动。因为已经到了最后时刻,所以,她扑动着。然而,她没有想到她所期待中的最后一刻会是这样:方姨扬起了巴掌,就像不久之前自己一样,从她人的诅咒中浸溢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巴掌的力量,这巴掌扬起来时,也是另一个女人逃跑之时,那女人无论她是李水珠也好,还是灯光理由也好,竟然选择了同样的命运,朝后退去,她为什么不朝前奔逃,而是朝后逃去。

如果朝前奔跑,出现的将是楼梯、电梯,出现的将是穿越深渊的桥梁和彼岸地区的阳光。然而朝后奔逃的结局却惨不忍睹,它们是绝境中发出一片嘘声的漫漫尘埃之地;它们潮湿、冰冷、窒息了一个生命温热的肢体语言之后,从而把这个生命变成了灰。两种极端都呈现出来,可悲的是她们选择了同样的一种极端。

此刻,她们是嫌疑人,当然也是证人,诉讼笔录开端并不像李水珠想象的那样简单,在想象中,她只在重述着顶楼所发生的一切就已经足够了。然而,笔录员却像已经摘下了帽子的笔尖必须从原初开始划动圆圈。她们所谓的原初在哪里,此刻,李水珠的肩膀颤栗了一下,她是那种容易受惊吓的女人,也是容易自己捆绑自己的女,她不愿意出卖原初,如果那样,那些已经折磨了她很长时间的恐怖将再一次回来。所以,她寻找到了一种简单的理由,省略了她和方姨之间所有因傀儡关系而发生的一系列的交易的事件。她想省略这一切,最为重要的省略那致命的嫌疑人身份。她把与方姨之间的关系称之朋友关系,在她的诉讼之中,她绕开了笔录员的提问,并把审讯员引入了现场。现在,她需在在她的思维中重新审视方姨和灯光师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她必须如实地承述她们所看见的一切,主姨的手掌很重要,那手掌到底是如何扬起来的,那手掌有没有准确无误地击在灯光师的脸上,这个细节很重要。在这一刻,忽视细节就意味着使人命案置入迷雾之中,这是生与死的一团迷雾。

手掌扬起来了,并没有落下去,因为手掌刚扬起来,灯光师就已经后退了。这是一个不能忽视的也不容颠倒的细节。在这样一个时刻,李水珠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手掌,她开始正视了一个事实:她的命运同方姨的命运完全一样。她们的手掌因诅咒而扬了起来,然而,还没有落下去,李水苗和灯光师就已经朝后退去,她们并没有杀人,她们只是想借助一下手掌的力量引发一种诅咒而已。

审讯员对这样一个时刻当然很感兴趣,他如实地根据李水珠的描述记录下了这样一个时刻。然后,第一次笔录结束了。李水珠感到释然了,因为她省略了她和方姨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就意味道着她已经聪明地省略她的嫌疑人的身份。她希望快快地从拘留所中出去,而且,她希望方姨也解脱出来,然而,拘留所的门却朝她关闭着。

于是,第二次诉讼笔录又开始了。在一个细雨朦朦的上午。李水珠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方姨了,作为一桩人命案的嫌疑人,她们必须隔离审查。而此刻,她,李水珠又进入了诉讼笔录员的审问之中,提审人开始让她进入强逼似的回忆之中,这是一个茫然的开端,她必须按照提审人的提问逐一回答。

她回答了提审人的第一个问题;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关系与方姨认识的。她果断地说因为邻居关系。她以为这样的巧妙回答务必会省略许多枝蔓。提审人的眼睛盯着她,这是一个富有经验的提审人,他问道:“在之前,你在哪里,任什么职?”她想起了浸溢在刚刚逝去的时光中的辗转,由此,她混淆似的声音把时间完全颠倒了。她说她居无定所,到处在寻找发展和职业,到处在寻找希望和个人存在的空间,然而,直到现在,她依然在流浪,她属于社会群体在那一类正正寻找生存目标和价值的年轻一代。提审员开始涉入正题,她一阵窃喜,在这里,在目视她眼底的云翳,力图想把她的个人历史深掘出来的提审员已正视她胡乱混淆的个人片断。她的一切在这个时代已经很普遍。

所谓正题当然是与坠楼案有关的事,不过,她已经逃过了一劫,她害怕回到有关李水苗事件中去,只要逃过这一劫,似乎她就再也不害怕什么了。她必须从此刻开始省略,因为在她看来,哲学的任何一种思想都在暗示她说:越是简洁的东西越能解释清楚。所以,她绕开了一切,回到了22层楼,她说她完全是很竟外地进入这个世界。这时,提审人问她很意外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并不想跟她上楼来,当时,她们上楼时她也在跑着上楼,三个人都没有乘电梯,自从她们三个人相遇以后,世界就变了成了仇恨,而她是目击证人,因为方姨同灯光师的关系,在这里,她不得不真实地再现出方姨给她讲述出的那段婚姻史,提审人对这段历史很感兴趣,不断地询问细节,所有她能回答的细节她似乎都已经回答了。包括灯光师的车祸等等。接下来,提审人再一次让她回到了22层楼,在上面,在一片看上去平坦却布暗礁的平台上,她真实地证实了两个女人因为情敌关系而导致的一场人命案,提审人让她签了字,然后对她说:“你可以走了,请你回到你生活的地方去,如果我们需要,请随时听从我们的传讯。”

她嘘了一口气,现在,她真正地松弛开了四肢,她似乎已经很长时间失去肢体语言了。她走出拘留所往后看去,她想方姨也应该被释放出来,不错,方姨肯定会被释放出来的。她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并没有见到方姨的影子。她突然感觉到愚蠢,这是一个多好的时刻啊,为什么还要等方姨呢?为什么要等下去。于是,她回到了她和方姨住的房间,她的东西还在那里,她想收拾好东西尽快地离开,或者先到旅馆住下来再说。后一个方案更合适她。所以,她收拾好东西,那不过是一只箱子而已,箱子中装着的永远是衣服,方姨送给她的全部衣服。

她住进了一家旅馆,她并不想逗留时间太长,她只想好好闭上眼睛睡一觉,然后审视一下自己的处境,决定自己何去何从,黑夜像一项帐篷般地把她罩了起来,她睡得很香甜,醒来得也很晚。她拉开了窗帘,阳光明媚,天地溶为一体,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肩负的替身已经从身体中剥离出去了。再也用不着与她的傀儡者方姨并肩作战了。尽管如此,她不想即刻离开这座城市,她还是想等待方姨出来以后,与她告别以后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