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男人已经驱车消失之后,便缩回了自己的头。她不是一个缩头动物。她是一头可以伸缩、狂奔的动物,她像狐狸一样的嗅觉已经嗅到了方姨敞开手的爪子正伸过来。她知道,她已经违规,她现在依然经纵情地违规,正当她谋算着如何对抗方姨时,一只手已经放在门上敲门。那只手滑过了一匹丝绸式的细腻和千丝万缕;那只手仿佛托起一只带毒的暗箱,从箱子中射出一只利器,它砰然之间已经使李水珠失去了自控能力,因为许久以来,方姨一直用一种无处不在的魔法捆绑着她。门张开了,仿佛摇晃着的木头玩具意识到了游戏的现实意义:一双手跨进来,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的风衣走了进来,这种相见是必然的,因为李水珠即使拥有了一张婚床,却依然在方姨的监控之中活动着。方姨微笑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那波浪式的长发感叹道:“你真漂亮,所以,我知道你在婚宴中无法摆脱他,围在你身边的人就像从四面八方飞来的蜂群,他们蛰着你的香味,人们要蛰痛你的神经和再生的细胞,所以,你被甜蜜所蛰着,你暂时忘记了我们的游戏,然而你清楚,越过游戏的法规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有了结。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办?告诉我你和他之间的蜜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知道你们要去欧洲,我要你告诉我实情,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迁就你,是因为你还算诚实,这对我很重要。我现在依然在提醒你,忘记过去就意味着牢狱之灾已经向你逼近。那座牢狱挂着李水苗的灵魂,她坠楼而下的灵魂永无安息。好了,这不是我们叹息的时刻,告诉我,你飞机起航的时间……”

沉浸在方姨起伏错落的声音之中的李水珠又一次迷失了方向。她拉开抽屉,像是拉开了一只暗箱,方姨看见了飞机票。起飞的时候当然比她预测的提前了,所以,她不得不重新施展她的阴谋:因为她不想让李水珠在这个时刻抛弃男人。已经失去了在婚宴上的最好的背叛时间的李水珠,还有一个时机可以利用,那就是飞机场。

在方姨看来,毫无起伏的、没有舞台和观众的在私人化的圈子中抛弃她的前夫,简直太泛味了。比如,此刻,李水珠尽可以抛弃他的新郎,然而,这样的抛弃和她的前夫到底有多少意义呢?她之所以请李水珠作为她惩罚男人的替身,是为了羞辱男人,是为了让男人受到折磨,是为了让男人感受到这个世上最大、最无耻的骗局,是女人为男人而准备的礼物。所以,她当然不会让李水珠在寂静之中,在别人看不到的舞台上抛弃男人。

方姨一边在宽大的婚房中散步,她似乎有足够的把握预感到男人在这个时候不会回来,因为她知道男人在度过新婚之夜后都在到外面去透透新鲜空气;跑到外面去,抖落掉满身的情欲粉屑,然后再回来。她用散步的、漫不经心的姿态来到了婚房,在这间豪华的房间中,李水珠还来不及收理床铺,那些零乱的红色床罩、床单仿佛在宣布战争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尾声。它的尾部确实像骚乱的羽毛正纷扰着李水珠的心灵。当然,看得出来,方姨的心仿佛一匹揉皱的丝绸,已经被苍桑所折磨着:“瞧这婚床,瞧这女人和男人之间的苟合之战;睢这肉体在这床单上的翻滚之战;它们是如此地肮脏和无耻呀!”方姨突然逼近李水珠说:“你舒服吗?你有那种要死要活的快感吗?”

李水珠扭过头去,她已经开始厌恶了,她早就开始厌恶了。然而,她扭转不了这命运,扭转不了方姨面对面的与她挑战的姿态。在很大的意义上,她只是方姨棋盘中的棋子而已。方姨终于又一次平息了自己浑身颤抖的怨恨,她仿佛已经悄无声息地抚平了那匹丝绸表面的皱褶,而此刻,她把手伸向了飞机场。

飞机场是现实的,男人回来以后,两个人就开始收拾共度蜜月的箱子。而此刻,方姨刚刚从这座房子撤离出不到半小时左右的时间。男人回来以后似乎嗅到了一种什么味道,他问李水珠有没有人来过这里?李水珠坚决而肯定地否定了,男人依然不罢休,他嗅了嗅四周,他告诉李水珠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感觉到有人来过这里。而且还是一个女人。李水珠摆弄了一下香水瓶说,也许是她刚才尝试了一下几瓶香水的各种味道。也许那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而已。男人点了点头,似乎这个理由很充分,所以男人不再去嗅味道了。

时间飞快地转动着,此刻,李水珠依然暗藏着一种冒险的念头;如果她可以摆脱方姨,那么她依然要飞出国境线去。这也许是她惟一的希望了。所以她紧紧地贴在男人身边,她带着一种肌肤般的亲密关系,想把方姨的存在剥离在她灵魂之外去。然而,她一到飞机场,就已经看见了她的影子,她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风衣,长到足膝之下的,她依然作了一次伪装术,她的头发上裹着一条黄色的丝巾,她戴着墨镜,她所谓的伪装术,只是为了对抗她的前夫而已。

她藏在暗处,对付着她的前夫,即使她站在她前夫不远处,她前夫也不会认出她来。因为她已经拥有了替身,当男人前去领登机票时,这是她接近李水珠的时刻,她站在一侧,望着男人的背影说:“等他领到登记牌时,你就上卫生间,我在卫生间等你。如果你失约,我就会通知机场警察,我就会亮开我们之间的底牌,那时候你是插翅难飞。”

男人已经领了登机牌,回到李水珠珠身边。她看到方姨已经到左侧的卫生间去了,方姨有意让她看到自己。如果,她设想到了如果,现在,她已经没有时间假设如果了。她对男人说要去方便一下,男人在等她。所以,她拐进了左侧,往里拐就是卫生间。宽大的卫生间有好几个拐角,方姨就在一个拐角中,招呼她过去说:“换下衣服,要从头到尾地改变,然后跟我出去。”她已经服从这种关系,方姨站在一边,似乎又变成了她的母亲,为她扣上衣扣,拉好她的衣领,她进卫生间之前,穿一套牛仔服,那是她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一套飞越国境 线的服装。

而此刻,她穿上了一件风衣,大约穿风衣省去了许多麻烦,风衣具有把身体全面裹起来的快速魔力,节省了时间。方姨需要这种时间。果然,这件米色的风衣完全改变了她的形象。而且方姨还为她戴上了一只假发套,很快,她满头的黑色波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直发,垂到腰下,然后,方姨为她戴上了一付墨镜。这世界又一次被颠倒了。因为它对于李水珠来说必须被颠倒。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就这样被逐渐地摧毁了,原来她所谓的国境线根本就不存在,而她长出来的翅膀类似石膏,砰然一声被折断了,满地的羽毛纷乱地飞扬着。

而方姨同她一块突围出去时,她瞥了她一眼,他怎么会留意她的存在呢?他有她共度蜜月的妻子,那个女人应该像淬火中的炉子一样紧紧地贴住他,同他在一起不断地在淬火中熔炼自我,不断地淬火并且显现出幸福的自我。她顿然间感到悲哀,她在抛弃他。他的等待将是徒劳的,他将如何等待下去呢,他攥紧了那两份登记牌,还有她的身份证,有什么用处,那身份证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只不过和这个女人庆贺了一次虚假的婚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