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方姨失眠了,李水珠睡在男人的大床上时,不停地听到方姨在外面走来走去的声音。她并非想留下来,住在这个男人的房间里,可是方姨有一种意念已经形成了漪涟,在她身体外侧涌动着,方姨的这个理念类似在满足她隐退的一个世界,它幽深,它是一片原始森林。方姨说着一系列的话语,我们知道每当谈论李水珠的生活时,或者谈论到男人的话题时,方姨就会显得口若悬河,或者像一个女学究,穿着外衣,想一层层地剥开伪装的男人的第一层皮。方姨这个理念是在她打开男人的鞋柜时上升的,那时候方姨已经走出了卧室,却盯住了那个鞋柜,即使那个鞋柜的角落很隐蔽,方姨还是看见了。

方姨似乎看得见一切东西,比如,陈列在李水珠生命中的一道道逃亡台阶,她总是漫不经心地提醒李水珠回头望去,一个女逃犯,一个携带着人命案子的女人,已经到了路上,却不得不回头望去。于是,她不得不又一次看见了那些暗淡的血痕,她又一次看到了被她的手逼在尽头的李水苗的身体的悬空以及听到掷地而下的声音。于是方姨把她拉回到现在,因为只有现在意味着生活的逃亡,只有现在面临着隐遁的问题。简言之,只有现在环绕着她,就像那只蜘蛛在她身体中织网一样,所以,方姨这个理念上升了:我要为你弄清楚这个男人的鞋柜中有没有另一个女人的拖鞋、跑步鞋、男人的鞋柜简直就是一个世界,里面陈列着男人的现实状况,从鞋柜中就可以分辩出这个男人有多少两性关系。这一刻,被这个理念所支撑的这一刻,随同鞋柜被打开,里面有男人的几十双皮鞋,有几双拖鞋,却看不到女人的高跟鞋,当然,里面有两双女式拖鞋。为此,李水珠走走上前去开始为这个男人争辩:“里面的一双拖鞋是我昨天穿过的,是崭新的,似乎从没有别人穿过。现在看上去,另一双拖鞋也是崭新的。”

李水珠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这两粉红色的女式拖鞋是为她的降临而准备的,因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为此,方姨回过头来望着脸色绯红的李水珠说:“毫无疑问,你已经陷进去了,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准备好了一切让你陷进去。”之后夜晚来临了,她感到肚子饿了,方姨也饿了,她打开了拐角处的大冰厢,取出了火腿肠、冷饮、面包,她就像房间的女主人一样招待着方姨。

填饱了肚子后之后,睡神似乎开始来临,方姨睡在了客房中,而她来到了那间大卧室,昨天,就在昨天,她就在这间卧室中如同螺旋中起伏的微杆一样挂在一个男人的床上,转眼之间掉在了草丛深处,坠落在那些飞翔的云雀受伤之后本应该坠落的深渊之中。她确实是一只受伤的云雀,逃亡着过去的干燥的时光,想以此寻找到栖居之地。而这个既有房产又有金钱的男人把她带到了这里,她由此陷落着。第二天晚上,她把方姨带到了这里,两个人研究、分享着这房间里的男人的气味,之后,她感觉到了方姨失眠了,在屋外走来走去。而她却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母亲死了,那只是一个十分短促的梦,却让她清晰地梦见了母亲,所以,梦醒之后,她把这个梦告诉给方姨,在与方姨共同生活的这些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把每个人从眼前飘来的杂芜之念丝毫不差地转述给方姨,何况是这样一个清晰的梦。

方姨想了想说:“如果你十分想念你母亲,我们可以趁着这段时间,你老板外出的时间回到你母亲身边去,但时间越短越好,而且我们只能住在旅馆……你今后都要住旅馆,惟其如此,你的身份才不会暴露。”

天亮之后,她们坐上了飞机,方姨总是嘀咕,如果坐火车回去太慢了,我们会在火车厢中耽务很长时间,时间对你我都像箭一样飞逝而过。我的胸在痛。于是,方姨从包里掏出一瓶止痛散,倒出了几片药粒,吞咽了下去。方姨的胸痛症常随同时间、环境的变幻而降临。每当方姨胸痕时,李水珠的头皮仿佛上了一层层铁皮,她会情绪忧虑,而此刻,飞机在骤然之间已经把她们带到了省城。

她们住进了飞机场外的旅馆。现在,方姨谨慎地说:“你留在此地,我回去,我会去为你解梦,我是你的邻居,离你的生活最近,所以,我可以弄清楚,你梦中的情景。记住,如果外出,一定在戴墨镜,而且不能走得太远。应该记住,你是嫌疑犯,李水苗的案件还没有完结之前,你永远都是一个嫌疑犯。”方姨把嫌疑犯这个词汇故意说得很重,仿佛想举起一只印戳,那是一只来自于邮局的印戳,它的日期是黑色的,似乎只有非红色的印戳才能盖在她身体上。方姨走了,她也要出门,这是她从前生活的城市,这里有她成长的一切,而且离她的父母是那么近。她是不可能呆在旅馆的,既然回来了,就要走一走,而且已经很长时间了,她感觉到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发生什么。

她的神经崩紧着,然而,已经慢慢地试探着,带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未被擒住和手挎扣住的心理,有时候,她的眼前会飘来手挎声,它会降临,并把她双手扣住,这种场景在电影中经常出现,影视剧带给了人们一种现场的经验。而此刻,李水苗也戴上了墨镜,飞机场离家很远,她打出租车也要一个小时,所以,她安慰自己说,不会有熟悉的人看见自己的,不会有与李水苗事件有关的人发现自己的。而且在这不短不长的时间里,自己有着如此大的变化,光凭衣服上看,这变化就可在地上画许多符号,衣装是包裹着人的灵魂和肉体的一层外衣,谁都知道,这层外衣可以伪装好我们的身份、禀性、历史。这一层外衣是方姨给她带来的,自从她与方姨相遇之后,方姨给她带来了许多外衣,目的是为了伪装并改变她的历史,她驯服着,这并不需要抗拒,因为她是女人,过去,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且也从未有人说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遇上方姨之后,方姨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长像很吸引别人,自己凭着漂亮就可以改变历史。她驯服了,她披着柔软的皮毛,躺在方姨的一侧,她被方姨调教着,如同调教笼子里的鸽子。

所以,她变了,她怎么也不可能是过去的她了,她坚信过去的人如果与她相遇,第一眼是认不出她来的,第二眼,第三眼也许会凭着某种记忆认出她来,那也许是她的衣装无法改变的一种习性,即她外在的形象原始再现。她此刻沿着机场的旅馆往外走去,人在各种迷途之中都是向外寻找方向,不是向内走,而是向外走,因为外面永远是广阔的,而向内走则意味着越来越窄小的胡同,越来虎窄小的峡谷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