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知道警察是从北门大桥的桥洞里把红旗带走的。

现在达生和叙德他们站在北门大桥上,红旗出事以后的这些天,他们每天聚在这里帮瓜贩卖西瓜,作为一种交换的条件,瓜贩给他们香烟抽,还会挑一只好瓜给他们解渴。从桥下朝桥顶上望,可以看见达生他们的身影正在被暮色一点一点地染黑,高个的是达生,矮个的是小拐,不高不矮的是叙德,小拐在桥顶上的吆喝声听来是刺耳而滑稽的,买西瓜罗——不买西瓜——渴死你们——我们不负责。

河上飘来的是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八月的晚风丝丝缕缕地吹过桥头,仍然是温热而粘湿的,城北地带的夏夜总是这样令人百无聊赖,有人穿着短裤跟着拖鞋走过这里,买西瓜或者什么也不干,叙德的母亲素梅扛着两把折叠椅走走停停,她看见了叙德,她对儿子喊,你大舅送了两把椅子,帮我拿回家去,但叙德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叙德只顾用一柄古巴刀剖着西瓜,素梅又喊了一次,叙德就抬起头朝母亲吼了一嗓,你瞎嚷什么,我没空,两把破椅子有什么稀罕的,你自己搬回家去。

素梅嘴里诅咒着儿子朝香椿树街走,碰到一个熟人自告奋勇地帮她拿了一把椅子,素梅就对那人说,街上现在是什么风气?我家叙德以前很孝顺很听话的,现在也学坏了,这帮孩子迟早都要走红旗那条路,到草蓝街去。

草蓝街在城市的另一侧,草篮街上有一所本地最著名的监狱,多年来香椿树街有不少人陆续走进草蓝街的监狱,假如把打渔弄的红旗加上去,那批人大概有十五六名之多,或许是二十个人,谁知道呢?人们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红旗的案子:因为红旗的案子与以往城北的血案、命案或偷盗案风格迥异。

少年红旗的汗渍或许还留在下面的桥孔里,但他的同伴们已经无法搜寻他傲慢的气息。

事实上达生对红旗的事情一直是嗤之以鼻的,他始终觉得红旗突发的情欲带有某种虚假或欺骗的成分,他哪里会钓女孩?达生说,我猜他只是想练练这个本事,这下好了,练到草蓝街去就玩到头了,叙德在一旁短促地笑了一声说,红旗不吃亏,好坏人家也放了一次,你嘴狠,可是你放过吗?达生没有回答叙德的问题,达生把一块西瓜皮放在手上掂了掂,手一甩,西瓜皮在河面上打出一串晶莹的水漂,达生的目光顺着水漂的方向望过去,望见的是一条黑蓝色的护城河,河上的驳船队已经远去,水里橙黄色的灯影来自河边民居和河滨小路的路灯杆,远处是另外一座桥,人们习惯称它为火车站桥,从那座桥往西四百米就是火车站了,达生隐隐听见了火车站里货车停靠的汽笛声,火车的汽笛声总是那么凄厉而令人心颤,就像人最恐惧时的那种狂叫声,达生觉得他的耳朵里突然灌满了那种人与火车的狂叫声,而且他似乎清晰地听见了女孩美琪的声音,那么凄厉却又那么单薄,与此同时达生看见了两滴虚幻的眼泪,它们颤动着像两粒珍珠从美琪乌黑的大眼睛里滴落,达生摇了摇脑袋,他脸上的窘迫表情消失了,美琪家只有她们母女俩,够可怜的,达生踢着桥上的水泥栏杆,突然回过头声色俱厉他说。欺负人家美琪算什么英雄?想放就去找七仙女,去找张家三姐妹,去找安娜呀。叙德有点惊愕地看着达生,你跟我来这一套干什么?叙德说,又不是我搞了美琪,你应该去草篮街问红旗。而小拐则在一边快乐地嬉笑起来,他凑到达生面前问,安娜,安娜是谁?是不是联合诊所那个混血儿女护士?达生操了小拐一下,他说,你知道个什么?你知道个屁。

本来这场开头无绪的舌战已经停止了,天己黑透了,三路公共汽车的末班车吱吱嘎嘎地停在北门大桥的另一侧,三个少年帮瓜贩把卖剩的西瓜装进箩筐里,但他们突然看见郑月清拉着她女儿美琪的手从汽车站走过来,美琪藏在她母亲高大的身影里,迟迟疑疑地走着,可以看清美滇穿着一件雪白的镶荷叶边的连衣裙,母女俩经过桥顶的时候三个少年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想看见美琪的脸,但美琪似乎用母亲的身躯遮挡着所有好奇的目光,除了郑月清那张严峻忧郁的脸,他们只看见美琪脚上的浅绿色凉鞋迟迟疑疑地跨过满地的瓜皮,跨过他们的视线。

离家避风的郑月清母女俩又回到香椿树街来了,当她们走到桥下的时候,小拐突然冲着母女俩的背影呛喝起来,买西瓜罗——回来买西瓜罗。她们明显没有留心小拐吆喝声,即使她们听见了也不一定会回头。叙德也说了一句话,叙德用某种老练的腔调对美琪作了评价,他说,美滇走路外八字了。而沉默的达生看见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风从护城河上吹来,吹动了女孩美琪的白裙,白裙像一只飞乌般地朝左侧和右侧飞,但白裙飞不起来,达生看见美琪用手压着她的裙子朝桥下走,美琪好像握着一只死去的鸟儿朝前走,女孩的整个背影突然变得如此凄楚如此美丽,达生觉得他的心被什么东西弹击了一下,咚,又弹击一下。咚,是什么东西这么柔软而纤弱?达生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直到很多年以后,达生仍然无从解释那个夏夜在北门大桥上的心跳。

凭着打渔弄里的几点灯光,郑月清发现门前的夜饭花没有开放,包紧了花蕊的夜饭花是丑陋的,就像一丛累赘的植物肉刺,天都黑透了,为什么夜饭花没有开放?或许那和她家的背运和晦气有关,郑月清这么想着用力关上了门,上了保险锁,又插上一道门栓。郑月清以前不是那种特别注意门窗的女人,但现在她很自然地这么做了。

外面似乎有人在走动,是一种迟滞而徘徊的脚步声,郑月清警觉地贴着门分析那脚步声,她大声地对着门问,谁?谁在外面?紧接着她听见了红旗的母亲孙玉珠的声音,孙玉珠咳嗽了一声,是我,月清你还没睡吧?

郑月清没有说话,她几乎能猜到孙玉珠夜里来访的意图。

孙玉珠在门外说,月清,给我开门,我端了碗藕粉丸子来,你们刚回来,肯定饿了。

我们不饿,郑月请用一种干涩的声音说,端回去自己吃吧。

孙玉珠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她就啜泣起来,她的一只手不是在敲门,而是在抓划着邻居家的门,月清,我知道你在怪我,孙玉珠啜泣着说,你该怪我,谁让我生了那么个禽兽不如的儿子?可是红旗已经被捕走了,我五天五夜没合眼了,孩子们出了这种事,我们做母亲的怎么也该坐在一起好好谈谈。

我也五天五夜没合眼了,你是舍不得儿子坐牢,我却要时时留心美滇寻短见,门里的郑月清的声音也是呜咽着了,她说,美琪才十四岁,你让她怎么再出去见人?她父亲在外地,不敢告诉他家里出了这种事,你让我以后怎么跟她父亲交待?

我知道你的苦,你开门让我进来吧,我们做了多年邻居,没红过一次脸,一直跟一家人似的。你就开门让我进来吧,或者就让我看看美滇,让我替红旗向她赔个不是。孙玉珠说着放声大哭起来,孙玉珠说,月清,我在外面给你跪下了,你要是不开门,我就跪上一夜,反正我也是活该,谁让我生了那么个讨债鬼的儿子。

郑月清终于把门打开了,在灯光黯淡的门洞里,两个女人泪眼对泪眼,互相都窥问着对方的心事。郑月清听见里屋响起咯嗒一声,是美琪把台灯关掉了,郑月清想这种场合女儿本来也该躲在黑暗中的。

两个女人对坐在临河的窗前,时断时续地试探着对方,窗外的河水已经看不清颜色,偶尔有运油桶的船咿呀呀地驶过,水中仅有的几点星光和灯影便碎掉了。蚊子飞蛾迎着昏黄的电灯飞过来,飞进郑月清家的窗口,两个女人因此用蒲扇朝身体各处敲打着,但是蚊蛾和闷热不是烦恼,现在孙玉珠的烦恼在于她没有勇气掏出那只纸包,更没有适宜的时机说出那句话。于是孙王珠的眼泪再次涌出来,她突然抓住郑月清的一只手,狂乱地揉搓着,孙玉珠说,月清,你发发善心救红旗一命吧,你要是答应了,我们全家今生来世都为你们做牛马。

郑月清的表情漠然,她一点一点把手拍出来,别这样,她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红旗的案子还没判下来,我去法院问过了,红旗这样的起码要判十五年,十五年,恐怕他出来时我己经入土了,孙玉珠撩起她的短袖衫擦着眼睛,一边位声说,法院的人说了,要想轻判就要你门改口,别的街坊邻居也都这么说,两个孩子年龄都小,做出那种事或许是瞎玩玩的祸,眼看着红旗这辈子就要毁掉了,月清,你就发发善心让美琪改个口吧,改个日就把我家红旗救了。

改个口,你说得也太轻巧了,郑月清的声音变得愤怒而嘶哑,她冷笑了一声说,救了你儿子就把我女儿往井里推了,你当我是吃屎的?你这番话我听懂了,你是不是想说美琪是自轻自贱了?是不是想说美琪是心甘情愿的?郑月清突然怒不可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郑月清发疯般地冲进里屋,把美琪从床上拖起来,拖到孙玉珠面前,郑月清对女儿喊着,你当着她的面再说一遍,捂着你的心再说一遍,那天的事是不是你愿意的?

美琪光着脚站在孙玉珠面前,女孩浑身簌簌颤抖,脸上的神色仍然是惊恐过度的苍白,美琪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拼命地摇头,但郑月清一定要她开口说,郑月清一次一次地搡着女儿瘦小的身体,说。你给我说呀,郑月清跺着脚喊道,是不是你愿意的,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打死你。

不,美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用力挣脱母亲的手臂跑进里屋撞上问,郑月清还想去拉女儿的门,但被孙玉珠死死抱住了,孙玉珠一迭声他说,你别逼美琪了,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打她,要打就打我吧,孙玉珠说着自己朝脸颊上扇了一记耳光,是我该打,谁让我生了那么个天杀的儿子。

郑月清觉得一阵眩晕,知道是高血压的病又犯了,她扶着墙走到桌前找到了药瓶,服药的时候她听见孙玉珠在身后悉悉索索地掏着什么东西,猛地回头便看见了孙玉珠讪讪的笑容,孙玉珠说,月清你快躺下歇歇吧,我要走了,再不走惹你气坏了身子,我就更没脸活了。

朝向打渔弄的门重新锁好、插上,夜复归宁静和闷热,郑月清听见河对岸的水泥厂粉碎机轧石的噪音,那种声音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听得清晰,现在也不知道是几点了,郑月清抚额坐在桌前,想起那只三五牌台钟需要上弦了,她伸手去抓钟,这时候她才发现钟下压着的那只信封,一叠十元纸币露出一半,郑月清明白过来了,她说,瞎了她的狗眼。但她还是把信封里的钱抖到桌上数了数,一共是五百元。瞎了她的狗眼,郑月清在昏黄的灯下低声骂道,五百无想让我把女儿卖了?

寿康堂现在已经被更名为健民药店,药店里卖着中药、西药、农药、鼠药和免费的避孕工具,除了老鼠药有大批的顾客,店里的三个女店员很少有机会去那只巨大的红木药柜前抓药,在漫长的夏日午后,三个女店员伏在柜台上昏昏欲睡,偶尔地抬头看看通过店铺的行人,行人打着黑洋伞匆匆而过,但拾废纸的老康仍然顶着骄阳坐在药店的台阶上,一年四季老康都喜欢坐在这里整理箩筐里的废纸。女店员们都知道老康从前是药店的主人,店里的红木药柜是老康当年请浙江木匠精心打制的,女店员们知道药柜刚刚装好三百个黄铜拉手,老康就被赶出药店了。老康曾经到处申辩说他从未卖过假药,他给朝鲜战场的志愿军提供的是货真价实的阿司匹林,但是老康是否卖假药的问题现在早被人淡忘了,红木药柜上或许已经积聚着二十年的灰尘,而从前的寿康堂老板也已经拾了二十年的废纸,老康的佝偻的背影和破箩筐也成为香椿树街人熟识的风景了。

老康整理着筐里的废纸,废纸主要由墙上的标语、法院布告、爱国卫生宣传画以及地上的冰棒纸、旧报纸组成,老康需要把旧报纸拣出来,因为它们在收购站的价格明显高出别的废纸。但是旧报纸往往很少,而且都是油腻腻的包过卤菜熟食的,老康通常在搜拣报纸的同时把报纸的主要标题读一遍,他说,金日成走了,西哈努克又来了。他说,美国鬼子又在扩军了。

老康看见一个穿绿裙子的女孩挨着墙壁朝药店走来,他知道那是打渔弄里郑医生的女儿,但他叫不出女孩的名字,他对女孩说,你长大了就像胡蝶一样漂亮。但女孩没有搭理这个肮脏的言行古怪的老头,她皱着眉快步绕过台阶上的老康和箩筐,闪进药店里去。她不知道胡蝶是谁,现在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老康摇摇头失望地自言自语着,他听见女孩在药店柜台前要买安眠药,女店员们问,美琪你买安眠药干什么?安眠药不可以乱吃的。名叫美琪的女孩说,是我妈妈让我来买的,她晚上睡不好觉。老康在外面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说,这种药最好别碰,睡不着觉也别吃它,我开过药铺,可我什么药都不吃。

打渔弄里的女孩美琪最后买到了八粒安眠药,女店员们只肯卖八粒药片给她。老康看见美琪神色仓皇地跑下药店台阶,她从书包里掏出铅笔盒,然后把八粒药片都放进铅笔盒内了。

香椿树街的妇女们发现孙玉珠在北门大桥上来去匆匆,曾经是白净丰腴的脸苍黄憔悴,以前逢人就笑的嘴角上长了一个热疮,人们知道孙玉珠的变化都缘于儿子红旗的案子,因此她绷着脸对熟人视而不见时熟人们也见怪不怪了,孙玉珠拎着一只自制的人造革手提包,包里鼓鼓囊囊的,猜不透是什么东西,经过菜摊的时候,孙玉珠顺便买了些茄子西红柿之类的蔬菜,菜贩们便发现这个女人很难伺候,她柔声细气地杀价,付钱之前总是要抓一把菜往她的黑包里塞。

孙玉珠在桥上碰到了素梅,素梅扔下篮子把她往僻静处拉,孙玉珠以为素梅有要紧事告诉她,但素梅一开口说的话跟别人也是一样的。

素梅说,听说美琪那回是自愿的?

孙玉珠淡然一笑,孩子问这种事说不清楚,也不好乱说的,美琪还是个小姑娘,以后要做人的,要嫁人的,我家红旗受点罪也是活该,坏了美琪的名声就不大好了。

素梅又问,红旗的案子结了吗?

一时半载也结不下来,红旗才十七岁,法院的人说了不满十八岁就不好判,可能会送到少教所去劳动几年,孙玉珠说着把手伸到手提包深处,掏出一本户口簿来,指着红旗的那一页说,你看,红旗是哪一年生的?满打满算他刚过十六岁,这回倒是国家的法律救了那小畜生。

素梅在心里计算着红旗的年龄,她想朝户口薄上多看几眼,但孙玉珠已经把它放回包里,孙玉珠没有聊天的心情,提着黑包急匆匆地下了桥。

素梅从菜市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布满疑云,她记得红旗跟叙德都是大炼钢铁那年生的,当时她和孙玉珠都挺着大肚子在城墙下运煤,而且她记得红旗要比叙德大几天,那么叙德既然过了十八岁生日,红旗怎刚满十六呢?素梅回到家把她的疑问跟沈庭方说了,沈庭方说,那还不简单,北门派出所孙所长跟她是堂兄妹,户口簿上的出生年月改一下别人也看不出来。素梅说,户口簿又不是孩子的作业本,还能随便改?沈庭方就有点鄙夷或不耐烦他说,外面的怪事多着呢,也轮不到你管,你就管好你的宝贝儿子吧,说不定哪一天他也撞到草篮街去了。

草篮街是五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假如从城北的香椿树街过来,一般先坐三路,到珍珠市再换五路,跳下五路车沿着一堵长长的水泥高墙走上四五百米,就可以看见监狱的第一道大门了,门口有对称的两个岗亭,岗亭里有人,岗亭外也有人,守护的士兵手里持着步枪,这种情形完全符合三个香椿树街少年预先的想象。

从香椿树街过来并不遥远,但达生他们是第一次来看草篮街,一条干净的人迹寥寥的街道,因为水泥墙上的铁丝网和墙后的了望塔而透出几分肃杀之气,墙后隐隐传来几声狗吠,还有机器嗡嗡的运转声。这个地方对于达生他们本来是神秘遥远的,现在却有所不同,他们的朋友红旗关在这里,水泥墙后的那个世界也就显得平庸而熟悉起来,三个少年在草蓝街上走走停停,他们观察着街道另一侧的民居,要寻找一个制高点望一望监狱里的风景,这个建议是达生提出来的,达生说,假如我爬高了望到监狱里面,说不定会看见红旗,红旗现在在干什么?说不定正在放风。叙德说,傻X,你看不见他的,让你看见了就不叫监狱了。达生说,怎么看不见?你不敢爬我敢爬,什么都看不见就白来草蓝街一趟草蓝街的民居都很矮即使爬到最高的屋顶上也会一无所获,是小拐发现了那棵高大的梧桐,梧桐长在一户人家的天井里,小拐说,达生你爬那棵树试试,先翻那户人的围墙上到房顶,再从房顶爬到树上,大概可以看见监狱里面了。

达生就按照小拐的建议开始了他的登攀,达生对他的同伴说,要是有人来找麻烦,就说我上去掏鸟窝的。叙德说,要是岗亭上的人朝你放一枪怎么办?达生愣了愣说,怎么会呢,你他妈的别来咒我。要是我真的中了子弹,你们把我抬到东门张大山家里,张大山用一把镊子就可以把子弹夹出来。叙德在一边笑着说,傻X,又是听化工厂老温吹牛吹的,真要吃了子弹,我们就要把你往火葬场抬了,叙德朝小拐眨了眨眼睛,小拐便嘻嘻地笑了,小拐说,还噜嗦什么?达生你上哟,我们在下面帮你望风。

达生很灵巧地翻上了墙头,爬到屋顶上,他拉住了那棵梧桐树的侧干,轻轻地蹬着瓦檐,骑坐到梧桐树丫上,这时他回头朝监狱的高墙望了一眼,距墙上铁丝网还有一截高度,下面的小拐喊,你再住上面爬,还要往上爬。达生有点犹豫,他试了试头顶上的树干,它的硬度似乎承受不住他的身体重量,达生坐在树上喘着粗气,他听见下面的叙德在说,你别坐在那儿呀,要上就再往上爬,要下就快点下来。达生喘着气说,上,我当然要爬上去,他无法忍受叙德声音里轻视和嘲弄的成分,达生忽然直起身子果断地抓住了那根至关重要的树干。

应该说达生对叙德的恶作剧猝不及防,达生听见树下响起人声模拟的枪响,砰地一声尖厉而清脆的枪响,他在高空中吓了一跳,当他意识到那不过是叙德嘴里发出的声音,双手已经无可挽回地离开了树干。

达生从梧桐树上坠落时看见的是一片白光,那是由草篮街的碎石路、水泥高墙以及午后阳光交织起来的一片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