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傍晚雾气翻卷,尹修竹奔回学校时,她头发都披散了,本来用了一条丝绢绾住,现在丝绢不在了,风一吹,头发就乱如野草。她心里肯定,陆川躲开了她,早已回了学校,有意让她在外面乱找整整三个小时!她气喘吁吁地奔进学校大门,校园依然是空空如也,没一个人影。这是暑假,学生全都回家了,老师也走了,就他们俩人借个理由晚走,留下两个人在一起。

尹修竹朝教师宿舍那一头奔去,两棵桦树后的一片黑瓦的平房,四周有围廊,藤蔓依架延伸。中间是个小天井,玫瑰依墙爬着,开着粉红的花,人一靠近就闻见一股香气。在二十年代,师范学校的老师待遇算是比较好的,在这个偏远的北方省份,这是最高的学府之一。她朝陆川的房门怦怦怦打了一阵,没有任何回音。那么陆川真不在?她背靠廊柱,一着急,气都接不上,心跳得急促,眼前冒出金星。

她抱住柱子歇了两三分钟,稍稍感觉好一些,才用双手按住太阳穴揉了几下,眼睛才看清一些。

天已全变紫红了,尹修竹心里开始绝望,绝望透了。这时她感觉背后有人,那缓慢的脚步不陌生,紧跟着声音就到了:

“尹老师,怎么啦?”

不必看,她就知道那是门房老李头,她一直想躲开的人。整个校园一时全部留给她和陆川,偏偏这里还有一个老李头和他瘫痪的老婆。人说老李头是校长家的老仆人,他做事仔细负责,对人也不错。不过在这个特殊时期,对尹修竹和陆川来说,老李头有点碍事,他们平时装作看不见老李头,老李头也知趣地装着看不见他们,大家避了解释的窘态,也算过得去。不过现在,尹修竹想,只能问他了。

“你看见陆老师吗?”

老李头说:“今天中午起没有看见。”他的脸色挺认真的。今天中午当然是他们俩一道出去的。

“我是问他有没有回来。”尹修竹急急忙忙地说,她转过围廊,到天井里。

老李头看到她真的着急了,直截了当地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他回来。”

尹修竹心里顿时有个东西沉下去,她一阵头晕,金星四溅,像有个无底黑洞吸着她往下掉,即刻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只一秒钟就发黑了,她依着砖柱滑下身,坐倒在天井里。

“尹老师,我给你取点凉开水,喝喝水就会好,”老李头焦急地边说边往外走。果然,没一会他就回来,端着碗水递过来。

尹修竹费劲地睁开眼睛,老李头那碗就到了嘴边,她喝了几口,才觉得心口好受了点,缓过了神。

当时,是她叫陆川躲起来的。她说,“我背过身三分钟,你好好躲起来,我肯定不要三分钟就可以把你找出来。”

陆川说,“不行,你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然你还是听得出我藏在哪里。”

尹修竹说,“没问题,全按你的做。我一样还能把你找出来,你别想躲过我!”

那个树林并不很大,有个山丘,并没有山洞之类可藏身之处,从山下走到山顶只需一刻钟。但是无论陆川怎么躲,这么大的人能躲到哪里去?尹修竹花了不是三分钟,而是整整三个小时,她把树林每一处都寻遍,来来回回搜寻,林子里所有的鸟,都被她折腾得飞走了,就是没能找到陆川。她喉咙都喊哑了,脚也走痛了,一身是汗,还是没能找到那个与她捣鬼的家伙。

最后,她肯定陆川是到山脚的小镇去买东西了。急急奔下山,过石桥就有几家小店,一一看过,却没有陆川的影子。问店主,店主记不清。她又爬上山,回到那片山林。

那一群高大的杉树中的地面,铺满落地的杉叶,这是他们俩一眼看中的好地,她站在那里,闭上眼睛三分钟,一转身,陆川不见了。原先是游戏,这下子不像闹着玩。

当然不是假的了,尹修竹与老李头把事情原原本本这么讲了一遍后,站了起来。若是平日,怎么会与这个守门老头说呢,更何况是男女之事,可是她顾不得害羞。说完整个过程,她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李头说:“就这样?”

“就这样。不见了!”

“是玩闹?你们没有吵架?”看来这个老李头不傻。

尹修竹脸红了。

不仅没吵架,他们正好得恨不得捏成一个人。她没有对老李头说,陆川到后山树林里去散步,一路上就慌得心跳个不已,知道会出事的,那树林太幽静,太诗意盎然,彼此眼睫毛眨一下,都会知晓,肯定会出事的。

“当然没有吵架。”尹修竹几乎要嚷起来。他们一进入那树林,眼睛看对方都不一样了。风拂动出汗的手心,他轻轻揽过她来亲吻,她紧紧抱住他便不想停下。那缠绵而热烈的欢乐从空而降。缠绵好久之后,她和他会意地一笑,说,“看你能躲到哪里去。”她想象一阵游戏后,两人又会控制不住自己,哪怕他们知道天下所有的时间,这下午和整个晚上,以后的白天,依然是他们单独的时间。

她转头望望天空,黑色越聚越深,像水纹向天边漫散开来。她很害怕,那中心的黑翻卷起一座险峻的山峰。这太像洪水冲过来,把一切有生命意识的美丽东西遮避起来。不久前,她还牢牢抓在手里坚实的肉体,瞬刻间就被黑暗溶解吞没,不知去向了。她把碗里剩下的水全喝完,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心慌意乱地说。

老李头同情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教师,好象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现在却被恐惧紧扼住了咽喉。他想想说:“到街上叫人帮着找?”

“镇上有警察。”尹修竹有气无力地说,这事她早就想过。

她不知老李头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但是老头子也不作声了。他拿着碗,好心地问,“还要水吗?”

尹修竹摇摇头。

“姑娘――尹小姐,你先进屋休息一会儿,我到街上看看,顺便给你买点晚上吃的东西――干净一点的。我家里锅盆腌月赞,不好给你做饭。”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放宽心吧!陆老师当然是跟你闹着玩的,最多明天早晨他就会回来。”

她向老李头道谢,说她不想吃东西,但若有陆川的消息,请他千万来告诉一声。

看着老李头消失在拱门外,尹修竹才感到……现在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陆川不见了,被她“玩掉”了。她脑子又回到这题目上,想她思路是出了问题,这不是早在几个小时前,就明明白白了的吗?她再也无法不面对这个事实。

等到夜里十二点钟,老李头也没有来。

她熄了灯,上床却无法入睡。半夜里月光从竹帘的缝隙间泻进来。她突然觉得有这点月光,陆川就可能走回。于是她跳起来,披件衣服,奔到屋外围廊里,朝那一墙玫瑰走过去。可是那厢男教师宿舍,没有任何动静,还是每个门上一把锁,每间窗都没有灯,月光阴森森地照着那些瓦片、窗框、屋檐。

她慢慢走回房间,不情愿地上床,刚又迷糊睡了一阵,突然听见一点声音,她来不及穿鞋,跑到窗前提起竹帘一看,原来雨淅沥下起,滴答作响。

这下尹修竹再也睡不着了。睡在床上听雨声,她想象陆川躲在树林里,雨会把赶回来。一直等到雨停,她起床,梳洗完毕,天也亮了。无精打彩地走到围廊里处,她到陆川门前,不必敲门了,门上仍是一把锁。

夜里下过雨,空气变得清新湿润,天井有盆指甲花沾着了水气,颜色鲜艳夺目。她坐在干净的石阶上,抬头看天,几乎没有云,不过也没有太阳,麻雀在瓦楞上停停飞飞,扑闪翅膀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旗袍很素静,浅蓝,镶了同色丝边,不仔细看,看不出那蓝来。当瓦楞上麻雀一只不剩时,她发现天色已晚,便站起身来,脑子里虽然一团浆糊,心里却清楚极了:陆川确实不在了。

一旦这么确定想法,她的头开始沉重,身体变得笨重,脚下的步子仿佛也不是她的了。她机械地生火,烧了一锅水后,开始淘米,结果把水洒了一地,鞋子都湿了,才把注意力从远远的地方收回来。

没有做菜,就将就豆瓣酱下饭。桌子上吊着一盏孤灯,阴雨日,天黑得早,今夜灯光也变微弱了。一人坐着吃饭,嘴里一点味也没有。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院子里洗碗,顺便又看了一下男教师宿舍,还是静极了。回到房里,收拾收拾这东西,理理床,她打开门,走到前院的办公室,没准陆川会在这里。她瞅着门缝,希望能瞧见里面有动静,可是没有,月光比前夜明朗多了,照在她娇弱的身体上,她去摇门,手用力地捶门,捶累了就摸着门,仿佛门就是陆川,她想把自己一副空空的身体摘下来附上。

尹修竹与陆川热恋才一个星期,这之前两人都未打破这层茧。放假后,周围的熟人不在了,他们才鼓起勇气。这一星期天天厮守在一起。她已经忘记了没有陆川在身边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她甚至已经忘记了最初见到陆川的情形:她和一个女同事从食堂把午饭拿回来,在路上同事捅捅她的腰,说前面那人,是新来的英文老师,北大毕业的,或许只是借这地方暂时落脚吧,肯定不会久呆。真是一表人材啊!

听到这话,她抬头朝左前方看去,正好看到陆川朝她投过来的眼光,那种特有的劲敛眼神,她拿着锅子的手一颤,她急忙垂下眼帘。他们互相走过,没有打招呼,她应该有礼貌,人家是新来的,可是她却突然不好意思。

同事大大方方与陆川说话。她也未停下,当作没有看见。

以后陆川总说,尹修竹的确如校里送她的绰号“冰雪佳人”。她对追求者从来没动过心。她对陆川说,育婴堂里出来的孤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改变生活,天天教她的地理课,兼代两节国文,大部分时间关起门来写作。实际上她已经给上海的一个刊物寄出一个中篇,编者回信表示鼓励,说是“暂存待用”,她看着那信,虽未说一定会用,但是心里充满了期待。

怎么和陆川开始说话的,她想不起来了。不过天天遇见,之后就熟了。陆川也喜欢文学,而且偶尔也做文学批评,写了好几篇介绍普罗文学理论的文章,发表在报刊上。她要来看了,看得似懂非懂,不过还是给他看了刚写好的新作,一个惨情故事。

陆川把小说拿去了,过了半小时,就送回来,一声不响地还给她。

她本以为陆川会说什么,可他就告辞了。他前脚跨出门槛,她后脚就跟上了,叫住他。他停下来,她却不说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陆川笑了,走了回来,说:“我总以为女作家难看,尤其是能写爱情的女作家都难看――乔治桑那样的人――没想到像你这么漂亮,能写出动人的爱情故事。”

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脸一下子绯红。她知道男人喜欢朝她看,已习以为常,不过从来还没有男人敢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挑逗”话。她羞得几乎要赶他出去,但是看到他那张俊美的脸上真诚的笑容,心里一酸,突然想哭。

仅是这么一想,泪水就盈满眼睛,她赶快转过身,不想让陆川看到。几乎同时一双宽大的手臂抱住了她,她急得转过头来,正好撞到陆川下巴,吓得尖叫起来。幸亏声音不太响。陆川赶忙将她拉入胸口,等她平静下来,他才松开了手。

“我还没有说完呢,”他说。“有爱情,还应当有理想――革命理想。”

陆川说得那么平静,尹修竹觉得他恐怕爱过许多女人,一点没有她身体碰到时那种要晕倒的感觉。可是她对此没有反感。对他的“教训”话,也没有不高兴。她心里暗暗吃惊,为什么不反感呢?

一个坚定的肩膀,是她在小说中写到的,现实呢,她从未想过,可是这天她感受到,自己是如此需要,第一次需要这么一个坚定的肩膀,还有着一个强有力的理性的头脑。

好几天,陆川与尹修竹连手都未握,不过,每天晚上他都来她的屋里,在她的书桌边坐着,直到月上树梢。窗外有脚步声,人影走过,又走回来――不久来回走的人增多了。她那同事有两次还借故拿书,来逗笑。等同事走了,尹修竹有点紧张,但是陆川不当一回事,眼睛都没有斜一下,她也就镇定下来,不去管那些干扰的杂音。不久她几乎有点骄傲:是她占有了这个男人的心,是她让这个男人倾倒。学校里那些同事怎么看怎么想,她第一次觉得完全不必顾及。

那天夜里,陆川走后,尹修竹在漆黑之中,听着那打更声渐渐远去,突然觉得怀里空空荡荡,她必须紧紧抱着被子,腿裹住被子,才能压住内心的躁动。

过了一会,她开始出汗,心咚咚跳起来,浑身的骨头像散架了一样。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异而欢快的感觉。真是丢人:她想那个男人,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原来真正的恋爱竟然是这个样子!她很吃惊自己这种神魂颠倒如痴如醉的状态,这简直不

是她,一个从小没父母,一向独立不依赖任何感情的人。

她读到的写到的爱情都不是这样的,也没有陆川说的那样的“理想”,她现在明白,没有肉欲的爱情,不过是假正经的才子佳人小说而已。

第二天早晨尹修竹在天井见到陆川,她什么也没说,不过更像熟知多年的好朋友。有机会还是只谈文学,他们的眼神已经商定:等暑假来临。有等待,日子过得也快。

陆川与尹修竹不同,他有一个大家族,在南方福建,但是家里没有什么人等他回去,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妻妾多得很。尹修竹本是无家之人,以前暑假都是朋友或同事怜惜她这孤儿,邀她到家里住一阵,换个环境。大概都知道尹修竹与陆川的事儿,今年谁也没来请她。

等到校园里差不多走空了,陆川早就半夜潜进她屋子。那场面虽然在心里已经演习过许多次,一旦亲临,还是让尹修竹摧心折骨地浑身瘫倒。待到校园完全走空,他们就住在一起了。原先说好用功时各人回各人屋子,但是整整一个星期根本就没有用功的时间,甚至根本没有俩人身体分开的时间。

终于到这天中午,陆川看见窗外太阳不错,他建议他们到学校背后的山上树林去散步。

才走进树林不久,陆川就把她抱住了,狂热地吻她,并开始解她旗袍的扣子,她只好躺下来:这样即使有人经过,也未必能看见。草深,梗痛了她,陆川脱下衣服铺在草地上。陆川说他在下面,男人皮厚,不怕刺。尹修竹看到他在下面目不转晴地看着她那身体,那喜不自胜的样子,才知道上了当,赶紧伏在他身上,用手盖住他的眼睛。

她太放纵了,不守妇道,这是报应。尹修竹想,她真的把陆川玩掉了。

一连下了几日雨,尹修竹足不出户,既不梳妆,也不换衣服,人傻了一般躺在床上睁眼瞪着天花板。这天夜里打更的声音响起时,她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泣,好奇心使她走到窗前,发现蹲在黑暗中的老李头,他在小天井里蹲着抽叶子烟。她缩回脑袋,等再去看时,那儿已空无一人。她突然发现这个世界非常陌生。试着想些事,可是理不出头绪,她回到床上,无意触到枕下的日记本,拿起来看到最后一页,上面写了好几排斜斜歪歪的字:我们去树林,陆川消失不见了。

在1929年7月30日这天夜里,尹修竹将开水瓶里的热水倒入洗脸盆里,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洗干净,换了一件花旗袍,坐在桌前,翻开日记本,拿出笔,记下她所能想起的事。

时间过去了,她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一片空白,纸上还是一白版。

陆川在那个下午突然消失,前后院子几十间教室的校园就只剩下她和守门人老李头两人。“他突然就不在了,我怎么想也不对劲。”她重复地说这话,意识到自己的头脑出了问题。

“但是,为什么呢?”她找不出原因,比如他故意抛弃她或不爱她,可是越往深处想,她的思绪就更为混乱,人一下垮了,瘦得厉害,做什么事都没兴致,校门不出,连围廊外也不轻易跨出。

现在尹修竹只能吃老李头送来的饭菜,他在自家的锅灶上烧的,她也不觉得不卫生了。她吃得相当少,不停地喝茶,那茶叶是陆川给她的,每天她只上老李头那儿提开水瓶回来,她塞给老李头老婆钱,她说,就算搭伙食吧。

奇怪的是,她喝了那么多茶,还是能睡着,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似乎在补上那一个星期缺失的睡眠。

她甚至无法再想这个问题的前因后果――好象这事完全没有前因后果可言,除了他们俩人共同的迷醉,共同的恣肆。

有时昏睡之中,她潜意识地想,那么,为什么不是她消失,而是陆川消失呢?

或许,在陆川那里,是她尹修竹消失了。完全可能是这样,两个互相消失的人如何才能

听到对方的声音,够得到对方呢?

泪水滴落进枕头,好象那是一个深潭,多少泪都可以接纳。

院子里突然有脚步声,很慢,但不迟疑,重重的,不是老李头。尹修竹从床上撑起身体,屏息仔细听,的确是脚步声。她睁开眼睛,看到满屋子的阳光。这是第几天了?也许过了几个星期,她想,这个沉寂得可怕的世界怎么还有脚步声,可能完全是幻觉,她复又躺下。

可是那脚步声更近了,尹修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撩起竹帘,正好来人在窗口,像是往里看,他们弄了个脸对脸。尹修竹呆住了,那脸好象是陆川,一个男人。但是,不,并不是陆川。这能是谁呢?

外面阳光太强,那个人看不清屋里,正在眨着眼调整瞳孔。尹修竹突然意识到她只穿了一条短内裤,天气已经进入三伏,哪怕这个北方内陆,正午也很热。她半睡着时肯定把睡衣脱掉了,自己也没有察觉。

她“哗”地一下盖下竹帘,赶紧退到柜子里抓了件薄黑麻纱裙子。那个人一定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知道窗后面露出一张脸。她想,才多久,她已经不像一个姑娘家了!

她再去看那人,他退到廊柱边,咳嗽了一声,耐心地站着。

“就是这间,”是老李头的声音。

“尹小姐在家。”一个声音说,不像是问题,而是肯定。

尹修竹飞快地用倒水到盆里,洗了一下脸,对着墙上一面已经开始脱斑的镜子抚了一抚头发。许久没梳头发,没整理自己,这么大热天,这屋子肯定有味了,看到桌上碗碟筷子脏成一气,她急得团团围。

“尹小姐方便吗?”门外的声音问。

老李头不知咕哝什么,他压低嗓子说话。

“不急,我没事,等等不妨。”那个声音说。

这次尹修竹听出来,外面那人是北方口音,声音很圆润。她觉得很难为情,怎么能如此放任自己颓唐到如此地步。她赶紧整理屋子,把脏衣服朝床底推,又推开后窗,找出扇子狠狠赶屋子里的空气。

然后,她看了一下镜子,头发还是太乱,便用梳子稍稍理了头发,飞快地拢了一下,心里挺感激那个不速之客,明白人情。

都弄好了,她这才走过去打开门,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

的确是老李头陪着一个青年男子。那人穿着中式长衫,干干净净的蓝布,象个大学生,或是药铺学徒的样子,和蔼地看着她,带着微笑。他的脸很秀气,几乎有一种文雅女子的周正,换种说法,像个男孩子脸俏皮地长在成人的身体上,实际上他身材高大,老李头比他矮一大截,只是不像陆川那样棱角分明的英俊。

老李头对尹修竹解释说,“这是凌先生,是学校刚来的老师。”那意思是不得不来打扰你。

“凌老师,你好。”

“尹老师,你好。”

两人寒喧着,却没有握手,注意力在老李头离去的身影上。

“凌风。冰激凌的凌,凉风的风。”他转过身来 说,“都是当令的好东西。”

尹修竹笑起来,突然她觉得背脊发痒,但是她从不愿当着人做不雅的动作,同时她又觉得不应该笑,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实际上她是个不应该笑的人。她没有这权利,因为她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祸,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在她的手中,一个比对面的男子更有生活激情,更应该有资格活着的男人被她杀死了。突然,她意识到现有的一切,好久以来的麻木消沉,突然被心里的一阵绞痛替代。

“尹小姐怎么啦?”凌风关切地问。

可是她难受得要命,人如一张薄纸软软地往地上倒,凌风跨上一步,正好接住她。

等尹修竹醒来,她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床上的脏被单枕头套子毛巾都没有了,身下垫了一张干净的席子。凌风正在给她摇扇子,看到她睁开眼睛,他问:

“尹小姐好一点了吧?”

尹修竹霍地坐了起来,说:“太不好意思了,我这样子。”

“再喝两口凉水。”他递给半杯水。桌子上放着一碟酸菜,还有一碗绿豆粥,飘过一股香味。这个陌生男人竟然就给她递水递食了。

尹修竹怎么看凌风都像她的弟弟,听育婴堂的嬷嬷说,她有过一个弟弟,两人是双胞胎,这是当初放在他们身上的纸条上说的。但是那个弟弟早年夭折了,她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因此从来不觉得缺失什么。现在这个小青年从天而降,她才感到自己缺一个家人,一个可以把什么话都说出来的亲人。

但是这个人,这个娃娃脸秀气的男人,她一无所知。刚认识,这个人就已在照顾她,在搀扶她,她又有什么理由认为这个人不值得相信呢?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关心她,这本身不就是太好太好的事吗?

她喝了两口水,抬起头来,用眼睛谢谢凌风,凌风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把腿蜷起来,抱着,靠在床柱子上,看着凌风到桌子上去端那碗粥。他那帐房先生式的长褂应当很碍事,可是他真的像做过药铺学徒出身,什么东西都不滴洒出来。

她想想,不想再与他客气,现在再作自我介绍,未免有点装傻。于是她把题目引到职业上:“凌老师教什么?”

“说是让我教国文,”他说。“其实我刚从师范毕业,师范毕业不能教师范。大学毕业才能教师范。”

“不会吧?”尹修竹说,“我就是师范毕业,到这里教国文,我也没资格。”

“哪里,”凌风笑着说,他的声音放得低低的,挺文静,虽然话说得没有他的脸相那么孩子气。“尹小姐是女作家,有才情的人,不能以学历论之。”

尹修竹把端到手里的碗放在一旁的独柜上。这凌风有点奇怪,才来第一天,把她打听得如此详细。

“你怎么知道我写作?”

“刚读到的,”凌风很轻松地说。“我让寄到这个地址,果然今天在老李头那里取到了,刚出的第七期《新生》上面有你的小说。编者按说是文坛新秀初呜不凡,我看不是不凡,是好生了得,写情写人,都是大手笔。”

尹修竹双眼发直,看着面前这个人,他转过身,然后从袖子里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本杂志,不急不忙地翻开,递到她跟前。果然,是她的中篇《逆门》,在编辑部那里放了大半年,她早已置诸脑后不抱任何希望了。拿起杂志,看看又合上,她的名字打在封面上。这真是一个奇迹,看着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公众的名字。

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文字排成铅字,感觉很不一样,可是当着这个捧她为大作家的人,她又不能失态,所以就未打开读。

她拿起碗,下床来坐到桌子前,那碟酸菜也可口,很快就吃完了。

“还要吗,锅里还有,我去街上小店里买的,有一大锅,尽管吃好了。”凌风说。

“我好久没这么吃得尽兴。请再来一点吧。”尹修竹说。

她走回床边,拿起杂志,抬起头,正看到凌风的眼光,没有一点嘲弄,反而非常温和而亲切,好象是鼓励她读下去。于是她就翻开读了起来。

好象是在读另一个人写的小说,那不可知的世界,纯真的心向往那溪水中的鱼,时而跃出水面,在浅水中疾游,那种自在的快乐,超越了人间的诸般痛苦。尹修竹读完后,才想起陆川提过的意见:少了点理想精神,还有,她自己曾经有过的思考:少了点欲望激情。应当加一些,本来可以写得不一样的。但是,这样也很好,单纯的世界也是很好的。

天色向晚,夕阳带来几缕金色。凌风坐在离她几丈远的地方,在看一本书。那重新添加的绿豆粥端端正正搁在桌子上。好象感到尹修竹在看他,凌风转过头来,朝她笑笑,她低下头再看一遍自己的文字。周围的一切安详宁静,敞开的窗子里传来栀子花的香气,她来这学校时种了一株在墙角,以前都不曾注意到有花苞,现在竟然开了花。除了这栀子花有变化,这世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变化,原来一切还是可以恢复原样,就像那盛粥的细瓷碗,没有人打碎它,那么她尹修竹也不会打碎它。

她走过去,把碗端了起来,粥凉得舒服,她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天夜里尹修竹睡得很沉,但是天朦朦亮时,她就醒了――半梦半醒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把她唬得梦影全无。那篇小说,在刊物上署名尹玲,并不是她的本名尹修竹。尹玲就是她,这件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陆川。

凌风怎么会知道这是她的小说?

她出了一身冷汗,反胃,想吐,可又吐不出。这事情太神秘,她本能地觉得这与陆川突然消失有关。她太大意了,这世界危险四伏,到处有人在准备算计她,而她竟然粗心到对陌生人完全没有防范之心。

她赶快去天井的水龙头提了一桶水回屋,洗了个凉水澡:凌风昨天扶她的地方,他的手碰过的地方――她的肩膀和腰,特别不舒服,好象有肮脏的东西粘在上面。一股怒气往上冒,往她头脑上冲,她的创口不仅重新打开了,而且还有人在上面撤盐。

她赶紧穿好衣服,把头发梳直,就拉开了门。夏天凌晨的空气清爽润人,只是风有点凉凉的,吹拂着皮肤,像些小虫儿在爬。尹修竹本该有好心情,可是恰恰相反。她心急火燎地往围廊石墙那边走。天青灰,院子里悄无人声,东面的天空还有几颗微星在闪光。她长吸了口气,停下来一秒钟,已经看见凌风昨天住进的那间宿舍了,与陆川相隔一个房间,老李头晚上帮他张罗搬定的,还替他烧了开水,并提到他屋里。

尹修竹一心想要揭穿凌风的诡计:这个娃娃脸的家伙,肯定不是好人,知道陆川失踪的事,害了一个不够,还来进一步害她。

尹修竹举起手要敲门,却发现凌风宿舍的窗帘下透出灯光来――这个人竟然醒着!他在干什么,在这么一个安静的凌晨,在这个新来乍到的地方?她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到窗下,慢慢抬起头,透出窗帘的缝隙往里张望,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叫凌风的人坐在窗前的书桌上,虽然没穿长衫,但还是整洁地坐着,桌上摊开的是一本杂志,再凑近一些看,还是那本《新生》,而且翻开的是印有她小说的部分。再看了一眼,她几乎要尖叫了,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搁在杂志上的竟是她那天遗落的绾头发的丝绢,牙白中有点点浅黄的梅瓣!

她记忆迅速恢复了,想起来,那丝绢并非弄掉了,而是被陆川抢走的,他们正在闹得高兴时,头发散了,她停下来重新绾头发――哪怕在最狂乱时,她也不愿意自己不整洁。陆川一把抢了这条丝绢,塞在自己的裤袋里,不让她再为头发分神。

这个人杀了陆川!

她脑子轰地一响,本应该找到对策再行动,可是她什么也未想,就冲到门前,猛地推门,门没有关,她一个踉跄跌进屋里。但是屋里那个人一步跨在门口,正好把她接住,她几乎是一跤跌进他的怀里。

那个男人很轻柔地捧住她,乘势让她坐进他刚才坐的那张藤椅里。

尹修竹努力镇定下来,她拿起桌上的丝绢,问道:“你是谁,你从哪里弄来的?”

“陆川给我的。”凌风半蹲在地上,眼睛望着她说。

“什么?”折磨了尹修竹这么长时间的问题,没想到竟如此直截了当地得到了回答,这令她非常吃惊。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他在哪里?”

凌风站了起来,拿了一张凳子过来,坐在尹修竹的对面。他皱着眉,似乎很不情愿地说:

“他被捕了。关在市警第三监狱――就是老虎桥那个地方。”

完全出于尹修竹的预料,他本以为陆川死了,听见他还活着,她的眼睛都亮了光,可是马上那亮光就不见了,再没有比被捕更糟的了。只是她的声音没有先前那么尖利,理智回到她的身上。

“陆川怎么会被捕呢?”未等凌风回答,她又说了一句:“陆川怎么被捕的?”陆川以这样的方式消失――她曾经想到过这一层,陆川没有说过,但她猜得到陆川肯定是革命党,但是这与他们玩的迷藏怎么联系得上呢?一个人不能因为不想玩就被捕呀!尹修竹一脸不解的神情。

“那天,”凌风说,“那天中午在后山树林。”

“你怎么知道,”尹修竹猛地站起来。“是你把他抓走的?你这个反动派!”

“是的,我是反动派。”凌风摆手让她坐下。他一点不绕弯地承认了,反而使尹修竹无言以对,不知如何说下去为好。想想,还是坐了下来,她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已经盯了他很久,”凌风说。“怕进学校抓人,会引起学潮风波,这个师范学校闹学潮有名。所以一直等到那天中午你们俩出去散步,就有人来报告了。”

“谁,谁报告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或许以后会打听到。”凌风摊摊手,“我只是市三监狱的看守,本轮不上我们这批人,不过那天突然调我们出动,他们认为要抓一个革命党要人,而且在野外,人要多一些。”

“我的天!”尹修竹在心里叫道。她想起那天静谧的树林,他们像在天国伊甸园一样放肆裸戏,可爱的蝉鸣声中,只有摇曳的树叶间露出的白云看着他们。真是胡扯,一大群人在盯着呢!

“上峰指示,此事惊动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们只是在远处,想等你们两人分开再动手。有人带着望远镜,但是我没有看。”

他的话一说完,尹修竹脸涨得通红,这个凌风真会凌辱人!她能想象这批反动派狗警在那里拿她开心的情形,顿时觉得气都喘不过来。整个场面太脏,太恶心,还不如他们一枪把她打死痛快。如其那样,还不如把她和陆川统统打死在那林子里,不让他们知道,也不让他们有悔恨的机会。

“我真的没有看,”凌风说。他的话可能是诚恳的,他可能没看,他一人是个害臊的男孩子,那就证明大部分人都看了,尹修竹气恼得差一点呛住。她平生最要的是纯净,最见不得脏事,不料自己成了脏话的靶子!

凌风很体谅地等她平静下来才继续说:“等到他一离开你,藏到你看不见的地方――一棵泡桐后面,他们就把他捂着嘴扭倒了,他想挣脱,当然未能成功,更多的人扑上去按住他,把他带走。你一点没被惊动。不知为什么你站在那里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足足有三分钟,那时间足够把他带走。”

尹修竹嘴都张大了,原来还真是她把陆川玩掉了。她站在那里闭着眼手堵着耳朵,样子肯定傻极了,肯定让这批狗王八回去后笑疼肚子。

“那么,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尹修竹回过神来,终于想到眼前的人没有必要把这一切告诉她,如果这真是秘密逮捕的话。于是她换了一句话:“我的丝绢怎么到你手里的?”

“我在老虎桥当看守,”凌风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和,不慌不忙地说,“我非常钦佩陆川先生的道德人格和革命理想。承他看得起,把我当作朋友,他在狱中给我讲了很多革命道理。”

“他现在还活着?”尹修竹问,她早就应当问陆川现在的情况。被秘密逮捕,那就是说,要处决他太容易,没有人会知道,也不需要审判之类的过场戏,所以,她潜意识里就断了这个心思。现在经凌风这么一说,她即刻追问上去。

凌风站了起来,拉起窗帘一角看看外面,院子里依然无一人,只有晨鸟在啁啾,天空已经开始变成玫瑰红。

“前天他被押走了。”凌风放下帘子,坐回尹修竹身边,声音放得更轻一些。“我也不知道押到哪里?”看到尹修竹紧张的眼光,他说:“不像押赴刑场,因为审问还没有好好开始――他们在等中央来什么人,亲自过问。我估计是想问出北方一带的组织关系。秘密逮捕,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认为陆川先生可能被押到省党办去了。”

“那里会拿他怎么样呢?”

“陆先生不招供,恐怕会就义成仁――我不想瞒你,陆先生叫我不必瞒你。临走他只有跟我说一二句话的机会,在我帮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把这丝绢交给我,让我一定要带给你――”

尹修竹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已经无法坐着,她倒在凌风的床上,伏在床上痛哭。听到凌风最后咽下的半句话,她完全明白了:

“我知道,他叫我不要等他。”

“对。他先前谈你谈得很多。他说你是一个很纯洁有才能的女孩,他告诉我你的写作,说你应当有好前途。”

“他不会活着回来了?”

“恐怕这是陆川先生心中的夙志。”凌风仔细想了一下,“我已经决定跳出火坑,一个星期之前,我已经去找了他说的另一个接头地点,把情况转告了组织。我想一切都已经补救上。我告诉陆川先生组织上已经作了相应布置。他很宽慰,但是他说,供不供,有关他的人格,他还是一字不能吐。”

“你是说他们会拷打他,上毒刑?”尹修竹从床上坐起来,恐怖地叫起来。

“是的,”凌风说,“这是肯定的。所以陆川先生让我给他买了砒霜,他说他会及早从容就义。”

“你――”尹修竹尖叫起来,凌风急忙把她的嘴捂住。可还是听得见她闷着声音说:“你害死了他!”她激动地用双手想扳开凌风的手,想跳起来,凌风不得不用身体把她压倒在床上。

“尹小姐,你镇静一些,”凌风轻声说。他的手松了一点,还是随时准备捂住她,因此还是压在她身上。“我是陆川先生的朋友,我没有害他,正如那天你与他一道出去,也不能说是你害了他。”

这一句话把尹修竹说得哑口无言了。的确这一阵子,她一直都认为自己害得陆川失踪,只有她有给陆川带来灾祸的可能。看来她自怨自艾过份了。如果他们一直没有分开,那又怎么样?陆川早晚还是会被抓走!只是不会把她弄得这样疯癫癫,整整几个星期悬在空中,几乎要把自己折磨死。

这一切,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来得太快太急,她不知道怎么想才好。而凌风还是怕她会突发歇斯底里,一直躺在她身边,手按住她的肩膀。但是尹修竹已经不再挣扎,她又是一夜没睡,事情来回反复剧变,把她弄得筋疲力尽。

“平静下来就好,”凌风的声音几乎像来自空中,很遥远。“平静下来,一切都会好好的。”

尹修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平静了,我已经平静了。”

“平静就好,”还是那个遥远的声音。

渐渐她感到眼睛在自动合上。“我要睡着了,”

她终于在凌风的床上睡着了。

此后,她每夜睡在凌风的旁边,她害怕:世界上这一切变故与残忍,不是一个小女子能承受的。凌风有时候出去打听消息,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他回来就到尹修竹那里,详详细细告诉她情况。没有死刑消息,哪怕秘密处死,他的旧日同事也会知道。但以前的同事看见他,只叫他快走。

两人分析,最有可能是陆川已经吞下砒霜,这恐怕也是对任何方面都合适的办法。

尹修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凌风不管什么变故都平静镇定,这态度也影响了她。她坐下来重新写作。《新生》刊出的那个小说,反响出乎意料地好,报上有评论,也有许多读者来信,有的人感动得声泪俱下。

小说里写到育婴堂的孤儿,嬷嬷写信来,说前来问候的人很多,他们看了她的小说后,开始关心孤儿们长大之后的感情生活。

她的小说的确是半自传的,像所有开始写作的人一样,当时自己完全没有恋爱过,只是凭空虚构。

她新写的这一篇,也带半自传色彩,这次有理想,有革命,也有激情――这些以前陌生的东西现在溶进了她的血液。她已经看到理想如何感染人,陆川的理想精神和宁死不屈,从容就义的祟高感染了凌风,也感染了她。小说未写完,凌风便读了,非常感动,对尹修竹说:“你变得成熟了。”

这天晚上他们相拥在床上,互相安慰。凌风从来不要求做那个事,她也不想,虽然她很喜欢凌风,喜欢他对一切事的镇定自如,还有他的善良和正直。他们似乎有一个不必言明的约定:只有他们知道了陆川的确切消息后,才能真正互相献给对方,他们不能背着陆川做什么事,这样不公平,主要是他们内心感到不公平――陆川是他们的偶像,他们不能沾污这理想精神。虽然陆川留下遗言让凌风来找她,但只有陆川真正不在人世了,他们才可以执行他的遗言。他们每夜亲密地睡在一起:这夏天还没过去,他们衣衫单薄,露胳膊露腿的,听着对方的心跳,呼吸到对方的气息。这种肉欲折磨,好象是一种净化仪式,一种给他们的考验。

尹修竹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前,心里就祈祷:但愿这个暑假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在一周后,在学生老师陆续回来之前,他们必须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一连两天,尹修竹闷闷不乐。看到她不高兴,凌风也很焦急。

这天晚上尹修竹对凌风说,“能不能快点弄清楚情况?马上就要开学了。”她忍不住了

,首先她希望自己很快就写完新的革命爱情小说,同时也很快就应当结束这种悬挂在回忆中的生活。凌风也非常赞同。这天夜里他们的拥抱变得热烈,尹修竹亲吻凌风时,久久不肯放开,她感到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她也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不已。他们的身体不受他们控制,紧紧地贴在一起,开始摇动起来。

最后还是凌风停住了,他挣扎出尹修竹的长吻,默默下了床,轻轻走出去。过了好一阵,他才回来,对尹修竹说:“我明天再出去,我想这次一定会打听到陆川的下落。”

尹修竹已知凌风是个说到能做到的人。他让她平静,她就会平静下来,实际上只要凌风在,只要想到凌风在,她就能镇定下来,继续写她的小说,生活中的所有事也都有了次序。

只是小说结尾,尹修竹写得很慢,她似乎长久地在考虑小说中的人物应当如何对付命运,替他们设身处地安排各种可能的方案,给全书作结。

但是她整天也没有安排出一个合适的结局。

这天天黑了,凌风还没有回来。尹修竹在房间里坐卧不安,她做了晚饭,看到等不到凌风回来,肚子实在饿得厉害,就先吃了,留了一半饭菜给他。当她拿着碗筷子和小木桶出去,穿过天井到石砍上的水龙管子盛水时,她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凌风,”她轻轻唤了一声,把水桶拎下地。可是凌风并没有走过来,可能是没有听见,尹修竹用碗去接水,抬起头来,吃惊地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往围廊那边走,背稍稍有点驼,似乎是个儿太高了。

再仔细一看,竟然是陆川,那走路的动作和姿势,尹修竹太熟悉了,只是最近忘掉了而已。

她呆住了,手里的碗掉在地上,叭嗒一声碎成两瓣,筷子却一直滚下去,落入水槽。

陆川顺声回头,看见尹修竹,就快步走过来。

“你回来了?”尹修竹轻声说。

“我回来了,”陆川走到天井:“你不高兴吗?”

残照好象就在这一分钟里把亮度减低,好象是不让她看清陆川的脸。但是她听得出他声音很疲倦,脸上是一种憔悴,人瘦得颧骨极高,胡须也没有刮。

陆川靠近到她的身边,抓住她湿淋淋的手,她禁不住全身颤抖起来。陆川一把就把她拉到了怀里,紧紧地抱住她,那种熟悉的拥抱,马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陆川还是那样反复地问。

“高兴,高兴,”尹修竹说。等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看看他:“你怎么回来的呢?”

“上午搭火车从省城回来的。”陆川说着,拉着尹修竹的手朝围廊走。

“噢。他们让你出来了?为什么呢?”尹修竹太想知道,已等不及回到屋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一走就一个月!”

陆川急急忙忙说起来,在尹修竹听来,大致与凌风讲得差不多。这时陆川突然停下来,盯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有没有叛变?”

尹修竹刚想声辩她根本没想到这个问题,陆川已滔滔不绝说了下去。“我告诉你:我没有叛变,我没有什么可叛变的!我已经切断了大部分联系――在暑假之前就切断绝大部分联系,因为我知道我已经被盯上了。”

“被谁盯上了?”

“学校里有人,”陆川轻声说。他转过头,看看四周,这让尹修竹突然想起很早见到的一幕情景:凌风也曾四处看看院子,然后才说话――这个院子里可能有什么人呢?这个学校早就走空了。凌风那天说过,陆川消失的那个中午,他们出去散步,就有人报告了。除了老李头,还有他那个路都走不动的瘫痪的老婆,能是什么人?

陆川说:“我暑假不走,就是组织上的安排,让我不要走,以免打草惊蛇。”

“什么?”尹修竹现在见惯不惊了,知道有许许多多的秘密,她永远弄不清楚。“难道你留下不是与我恋爱?”

“当然是。我的意愿正好与得到的命令一致而已。”陆川一清二楚地说。但是尹修竹不

明白怎么会那么一致,那么巧合。总有一个是顺带的,趁其便而行之的。革命和爱情,不会两个都一样重要,份量正好一样。

“怎么会放你出来的呢?凌风说――”

陆川正好用嘴唇在打她的嘴唇,听见她说凌风,便扫兴地放开了她,但是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说:“不要提这个人!”

“这个人是谁?”尹修竹有点生气了,她不能再被这些男人蒙在鼓里。“我的事,不是你告诉的吗?”

陆川说,“这个人是刽子手!告诉我,是不是这个人到你这里来过了?”

尹修竹心里更生气了,她其实是想说,“不就是你叫他来的吗?”只不过话一脱口,便变成:“关于我,不是你告诉这个人的吗?”所以,当她听到陆川这么问她时,她便不再说话了。

“那么,你们俩有什么事不成?”陆川进一步逼问,口气挺凶的。

尹修竹愣住了。她和凌风的确好上了,又没有真正“好上”。不都是为了陆川吗?这了实行他陆川的嘱咐,两人才相依为命的吗?

陆川看看了尹修竹,已经明白了答复是肯定的。他脸痛苦地抽搐,问道:“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尹修竹清清嗓音说:“今天去找你了。”她不愿放低声音。“他说今天一定能打探出你的消息。”她朝四周的黑暗看了一下,“该是回来时候,他出去了一整天。”

陆川一听,就催尹修竹朝屋里走,看到她脚步没有动。他说:“我就是舍不得你,才专门回来接你。”

他没有必要问问尹修竹是不是愿意。这是不需要问的事,他对他们的关系有十二分的信心,尹修竹本来就是属于陆川的。

就在这时,凌风的屋子灯突然亮了,门打开,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尹修竹怎么也没料到凌风已经在这里,或许早就在这里,一直在等着。

“陆川先生,”凌风走出来说,依旧是那么宁静的低音,那么真诚。“陆川兄,欢迎你出狱。”他伸出手。

陆川没有去握凌风的手,也没有应声,他对这样突然冒出的戏剧性转折,似乎早有估计。他非常疲惫,现在面对凌风,好象到了表现男子气的时候。他看着凌风悬在半空的手,纹丝不动,鄙视地看着,直到那只手最后缩回去。这时他才以责问的口吻说:

“是你安排我出狱的?”

凌风走上一步,肯切地说:“我哪有这样的权力,你弄出了天大的误会!我只是打听到你今天可能释放。”

他又想上来拥抱陆川,但陆川还是避开了。凌风沉矜半晌才说:“别忘了,是你把我引上革命道路的,是你让我懂得了革命道理。”

“我起先也是那么想,”陆川清清朗朗地说,好象宣战似的,“但后来,你把交待的事干得那么干脆利落,甚至给我弄来了毒药,把我了弄糊涂了。我在被押走的路上,忽然明白了:我没有这么大的感召力,我不可能把一个反动派在几天之内彻底改造过来。”

“所以,你也没有服毒自杀。”凌风说,“你知道组织已经作了应对,你什么关系都交待不出来了,除了一个关系――”

“对,那就是你。我可以供出你,却无法说你在哪里。”陆川说:“你拿着我最爱的人作人质,我一清二楚。”

“难道不是你自己请我来照顾小尹的?不是你给我的丝绢?”

凌风称尹修竹“小尹”,把陆川气着了,“你,你是个双面――三面――间谍,你骗了所有的人!”

“并非如此。”凌风说:“只是我明白你可能做什么,我也失去了一切组织关系,上级知道我与你有瓜葛,他们要等你的问题全部‘解决’,才能恢复联系。我在这里等候你的日日夜夜,却改变了主意――我爱上了小尹,我也相信她爱的是我!”

这两个男人同时转身朝向尹修竹,但是她不见了,在他们正在清算旧帐时,尹修竹已经回到她自己的宿舍里,往皮箱里扔东西。当两个男人赶到尹修竹屋前,她正提着皮箱走出来。看到她,他们同时惊叫起来:“你上哪里去?”

他们都没想到,最可能消失的,反而是这个女人。

尹修竹停在来,把皮箱搁在地上。她一点也不着急地说:“别害怕!我已经听够了你们两人之间的来回倒帐,谁欠谁的!可惜,这些乱糟糟的事都卷进了我。其实连我做梦都明白,我早就不是原来那个傻乎乎的女教师了!别以为我是你们可以切开,可以分的财产,错了,我早就明白我应该成为自己!这一个月中我弄懂了许多事,没有白过。”她身子弯下,想去提皮箱,但是停下了。“你们问我爱谁?我也说不清。凌风,我们俩的爱是安宁的,我也爱过你。陆川,我也是爱你的,我们的爱非常热烈。作为男人,你们都很可爱。你们对我的爱情倒不是虚伪的。”

她回过头来,屋子里的挂钟,在这极其安静的夜晚,那嘀嗒声分外响亮。尹修竹身上的旗袍整整齐齐,头发整理得干干净净,仿佛她又回到做做姑娘时洁癖,一切都细致而从容。

陆川吃惊地盯着尹修竹,他顾不上凌风,急得上石阶,却只是站在尹修竹旁边,张口想说什么。不过,尹修竹用手止住他,她说:

“爱情不应该被劫持,不管以什么名义。我相信你们各有苦衷:以前的事就算了。我们这场面,也未免太像一出戏。戏总要落幕,我认为我应该走了,今晚八点半有一班火车去南方,我现在赶去。至于你们,你们谁愿意跟我一起走?我就在火车站等着。”

她重新拿起皮箱走下台阶,到天井里,跨上石阶。她不怕远行,上海的《新生》编辑部与她保持通信,她请他们把稿费寄存在那里待取――她早就想过不可能在此地久留。现在她将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南下。她突然回过头来:

“其实你们俩可以一道来,我可以稍等一下。这样你们谁都不用害怕对方再使什么绊子,你们背后的人――不管什么人――也不好做什么下作事。哪怕马上有报告上去,说是三个人一起走了,带着行李,我看哪个能明白出了什么事。”

她轻声地笑了出来,招招手说:“来吧,我们三人一起走,我说过,你们两个人我都爱。其实你们俩我谁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其中一个,我一生都会懊悔的。我说的是真话。”

这样的结局,比任何小说都有意思,任何争风吃醋的言情小说格局,都不可能有这样出人意表的结局。她带着她的新小说,迎接她新的前程。

尹修竹边走边想,她没有听背后的脚步声,她相信那两个人都会跟了上来。她留恋地看了看路上高高的桦树,想象着他们三人一起消失在火车站。两天之后,在那燠热的南方,在竹子摇曳生姿的影子中,她双手分别拉住这两个男人,两个耳朵分别听他们对她倾诉心中无限的冤曲,无尽的瑕思。

(明)冯梦龙《情史》

吉安吕子敬秀才,嬖一美男韦国秀。国秀死,吕哭之恸,遂至迷

罔,浪游弃业。先是宁藩废宫有百花台,吕游其地,见一人美益甚,

非韦可及,因泣下沾襟。是人问故,曰:“对倾国伤我故人耳。”是

人曰:“君倘不弃陋劣,以故情亲新人,新即故耳。”吕喜过望,遂

与相狎。问其里族,久之始曰:“君无讶,我非人也,我即世所称善

歌汪度。始家北门,不意为宁殿下所嬖,专席倾宫。亡何为娄妃以妒

鸩杀我,埋尸百花台下。幽灵不昧,得游人间,见子多情,故不嫌自

荐。君之所思韦郎,我亦知之,今在浦城县南,仙霞岭五通神庙中。

五通神所畏者天师。倘得符摄之,便可相见。”吕以求天师,治以符

祝。三日韦果来曰:“五通以我有貌,强夺我去。我思君未忘,但无

由得脱耳。今幸重欢,又得汪郎与偕,皆天缘所假。”吕遂买舟,挟

二男。弃家游江以南,数载不归。后人常见之,或见或隐,犹是三人,

疑其化去。然其里人至今请仙问疑,有吕子敬秀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