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邻县县委书记孙实根又从邻县回村里一趟。上次回来是步行,这次回来又坐上了吉普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被打倒,现在各级政权实行三结合,他又被结合成革委会副主任。虽然当副主任不如当县委书记,但当副主任总比仍让打倒强。当了副主任,各方面关系也理顺了。老婆闹了两年之后,也不再跟他闹了。里外心情都舒畅许多。在当了革委会副主任不久,他又想念起老母亲,于是就坐吉普车回来一趟。他吉普车在村里一停,大家马上就知道了,支书赖和尚、革委会主任李葫芦、副主任卫东、卫彪都赶到了他家。上次他步行回来,被村里造反派抓去斗了一把,现在见赖和尚等人来,还心有余悸,问:

"和尚,上次我回来斗了我一把,这次你们是不是又要斗我?"

赖和尚拍着巴掌说:

"老叔说哪里去了?上次斗你的是赵刺猬,赵刺猬已经被打倒了,我们是保老叔的,怎么会斗老叔?"

孙实根笑着说:

"看你们这么多人来,把我吓了一跳!"

李葫芦说:

"你上次回来是走资派,所以有人斗你;现在你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巴结还巴结不上,怎么会有人斗你!"

见李葫芦这么说话,赖和尚瞪了他一眼。到底是刚当干部,连个话都不会说。但孙实根并没介意,捋着满头的白发笑,边笑边点头:

"还是葫芦爱说实话!"

当天晚上,赖和尚让牛寡妇准备了一席丰盛的"夜草",请孙实根去吃。孙实根因要夜里给老母亲洗脚,剪脚趾甲,便推说自己胃不好,夜里不宜吃东西。赖和尚几个拉不动孙实根,就把孙实根的司机拉去吃。不过"夜草"准备半天,没请到正主儿,只请过来一个司机,赖和尚等人心里都有些不满。过去斗你你来,现在请你吃"夜草",你倒架子大了?"夜草"上菜是好菜,有鸡有蛤蟆,还有兔肉;但酒不行,是红薯干酒,一喝就上头,"轰轰"的。几个人便轮流用酒灌司机,你灌一杯,我灌一杯,把对孙实根的怨气都撒到他身上,把个司机灌得钻到了桌底下。等到第二天早上,司机酒还没醒过来,瘟头 瘟脑的。开上车与孙实根上路,到了半路,酒又发作,差一点将车撞到一根电线杆上。把孙实根吓出一头汗。孙实根只好叫他把车停下来醒酒。等酒彻底醒过来,已是下午。到了邻县县城,已是晚上。孙实根老婆见孙实根这么晚才回来,脾气大发:

"你不是说今天一早就能赶回来,怎么一直拖到晚上?在你家呆了那么长时间,还是与你地主娘有感情!"

孙实根在路上等司机醒酒等了大半天,身子已十分疲惫,这时也懒得向老婆解释司机酒醉的原因,只是叹口气说:

"看来这村子是回不得了!"

从此,孙实根很少回来。他很少回来,村子还照样发展。长时间不回来,还引起赖 和尚等村干部的不满,认为他长时间不回来,是怕回来见面多了,沾了他的光。赖和尚骂道:

"有名在外边当县委书记,不就六○年运回来两马车红薯干?别的谁沾过他的光?这不跟村里没出县委书记一样?"

停了两年,孙实根在邻县又一次被打倒,赖和尚等人就不客气,派人送过去一捆大字报。大字报上着重揭发了他的地主家庭。邻县得到孙实根家乡提供的炮弹,斗争起孙实根来更有了劲头,好找历史原因。孙实根受别人斗争不怎么在乎,见家乡这样对待他,看着那一张张大字报上面写着他爹他爷爷的事,与自己扯在一起,心里感到冰凉。受 过斗争回家,家里老婆又跟他闹起来。左思右想没有活路,也不知当初参加革命,现在又在这县里当个头目是为了什么,于是就在一天晚上,怀揣着老母亲的照片,从他所住的家属楼上跳了下来。家属楼有六层高,本来应该摔死,可他首先落到了一个自行车棚子上,在车棚上砸了一个洞,又落到地上,所以没有摔死,只摔断了双腿。从此孙实根成了个瘫子。但造反派并没有饶过他,说这地主分子想自绝于革命,从此用大箩筐抬着他四处斗争。这年四月,他的老母亲在家乡悄然去世,终年七十六岁。当时孙实根正在外边坐着萝筐四处挨斗,并不知道。村里赖和尚等人也没有让人去通知他,只是派了几 个民兵草草将她埋进了乱坟岗。

孙家老太太死后三个月,村里又发生一次大动荡。这次动荡来自上边。本来一切都大局已定,但突然事情又发生变化。赖和尚在公社一直依靠的是甲派,被打倒的赵刺猬依靠的是乙派。一开始乙派占上风,后来兴起夺权,甲派夺权胜了利。赖和尚也就是在这时候夺了赵刺猬的权,成了大队支书。本来大局已定,甲派在人事上都已安排妥当。但突然有这么一天,有一个大人物到这县上来,说了一句话,又改变了甲派乙派的命运。大人物坐车在街上走,看到街里墙上有乙派残存势力贴的一条标语:"大局已定,乙派必胜"。当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巧合,当车子开到那里,他念了一遍那条标语,点了点头。大人物吃了一顿饭,下午就回去了。但他上午点的那一下头,却留给县里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乙派要东山再起,向甲派再夺权,说甲派夺权夺错了;甲派说大人物读的是"大局已定,甲派必胜",大人物吃饭就是由甲派头目陪同的,要集结力量镇压乙派的反扑。这风波波及到村里,本来该赵刺猬东山再起,向赖和尚再夺权;赖和尚应该镇压赵刺猬。但由于上次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败得太惨了,赵 刺猬离开村子住到了闺女家,赵刺猬的副手冯麻子、金宝都被装进了监狱,"锷未残"的队员也被赖和尚收编了,树倒猢狲散,难以成什么气候。赖和尚得知这一消息后,还赶快做出一个规定:不准赵刺猬从闺女家回村。本来考虑他在台上时,肯定贪污过村里一些钱财,带到了闺女家,准备调查追究,现在又做出规定,只要他不回村,不破坏村里的安定,可以暂时不追究。这规定做出以后,赵刺猬真是三个月没回村。赖和尚有些放心。但这时他领导班子内部,又发生严重分歧,令他头疼。革委会主任李葫芦自当了革委会主任,倒很老实听话;但革委会副主任卫东卫彪,似不满足他们的位置,背后常有 些活动。卫东本来有野心,赖和尚知道;卫彪对他不满意,他也知道。但赖和尚知道他们两个之间也有矛盾,所以安排在自己手下很放心,没想到他们两个有一天会重新联合起来,背后搞名堂。卫东卫彪之间,过去因为路喜儿是闹过很大矛盾,但上次路喜儿在战斗中已经死亡,两人又都已成家娶了老婆;虽然当初卫东曾独霸过一段路喜儿,但也只是摸摸索索,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便宜,也令卫彪放心,所以两人关系有所缓和。现在两人又都对赖和尚有意见,便开始重新团结起来,共同对付赖和尚。两人对赖和尚的意见是:一、上次在职务安排上,把革委会主任安排给李葫芦,没有安排给他们,处事 不公;二、通过一年多共事,发现赖和尚和赵刺猬没有什么区别,应再做支书,也应打倒,支书索性应由他们来做。赖和尚觉察后,觉得最好的解放办法是将他们撤掉,但卫东卫彪两个长期掌握着"偏向虎山行"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两个战斗队,手下已弄起一帮人,一时也不敢动他们。卫东卫彪也觉得现在不比以前,以前势力都在人家手里,自己只是一个小雏;现在羽毛丰满,何不借这再夺权的风试巴试巴?只是如何才能把赖和尚赶下台,自己的势力如何用,两人还缺乏经验。为此两人曾背着赖和尚、李葫芦单独吃过几次"夜草"。商量的结果,都觉得赖和尚不好打,和风细雨他不会下台,应将两个战斗队中自己的人公开拉出去。但在团结不团结、保留不保留李葫芦的问题上,两人又有分歧。卫东主张全部打倒;卫彪说将赖和尚一个人孤立起来,更利于打倒。同时两个人又觉得自己名声都太小,不足以扛起重新拉队伍的大旗,卫东主张将已经倒台的赵刺猬请回来,挑赵刺猬做大旗;打倒赖和尚以后,咱们做正的,让赵刺猬做副的。卫彪说这样固然可以,但怕赵刺猬不同意。所以他们还想与住在闺女庄上的赵刺猬进行一次秘密接触,看他同意不同意。卫东和卫彪商量的结果,没几天被赖和尚知道 了。赖和尚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撇开卫东卫彪,召集一些战斗队的小组长,也开了一次秘密会议。

阴历五月初,两派开始正式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