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广泰眼睛湿了。他抓住县长一只手,紧握着,发自内心地说:“县长,话不在多,我重新看你了!我……反而会想你的……去到哪儿,托人捎个口信儿来……”

县长以后并没有托什么人捎什么口信儿来,老广泰自然也就不知道县长究竟调往何处了……

不久,翟村的几名支委也在一天早晨向老广泰告别。他们说他们要到外地打工去,以后不再种地了。

老广泰极力反对。

但是他们提醒他,别忘了他已经不是支书不是村长了。他们不过是来向他告别的,而并非是来请他批准的。

“那你们就干脆也别来向我告别!”

他大发脾气。

待他发过脾气以后,他们平平静静地说,一向视他为可敬长者,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悄没声儿地一齐离开村子呢?

他说,县里不是保证了,今后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吗?

他们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一切保证了。他们说,县里即使真的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那种子的价格、化肥的价格、农药的价格明摆着,还是要年年往上涨的,是县里的大小官们根本控制不了的,无能为力的。种地农民们不还是要吃亏的吗?农民们又不是天生的傻瓜,干吗一年年吃亏,一年年不“反思”哇?如今全国的人不都讲“反思”的吗?

于是他们走了。像老广泰要去见县长时一样,步子是那么坚定不移,那么义无反顾,也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意味儿……

仿佛是以他们为榜样,其后,一拨拨的,翟村的青壮农民们,相约着,扛着简单的行李卷,纷纷离开翟村……

又过了不久,年轻的女人们,也背井离乡,身影消失在世界的四面八方……

继年轻的女人们之后,纷纷离开翟村的是十七八乃至十四五的少女们,三十五六乃至四十五六的妇女们。有些腿脚利落的老太婆们,也鼓起闯世界的勇气,老当益壮地走了……

现在,原本五百七八十口人的翟村,总共剩下了还不到六十口人。尽是些卧床不起的人,重病缠身的人,有残疾的人或神经有毛病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一个例外之人健康、俊美、青春勃发。

这一个例外之人便是芊子……

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即是事实。她觉得眼前这少年已因事实也近乎是一个小王八蛋了。她内心里渐渐滋生起一种想要毁坏掉这县中初二生的前程的念头,如同滋生起想要毁坏掉自己所没有而别人偏偏有的好东西的念头。不,不,不只是毁坏了就拉倒了的事儿,那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他的王八蛋哥哥了!还要同时利用他,利用了他还要叫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暗暗地用一条又一条正当的理由鼓励自己坚定那一种念头。于是她那张很好看的脸又变得和颜悦色可爱复可亲了。

“不说惹气话了!更生,姐问你,那你晚上的时光怎么打发?”

“看书。”

“看书?你可真用功!一个人守着那空荡荡的破房子,又没电,还有兴趣看书?”

“我点油灯看。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看书不是玩儿,是学习。学习不能光凭有没有兴趣的。”

芊子终于不哭了。

她两眼定定地瞪着更生,瞪得那少年心里直发毛。

“我……我走了……”他站了起来,也不拿塑料袋儿,转身就要走。

“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说。”

“你说吧,我听着。”

“准是你哥,那个王八蛋又勾上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姐了!”

“他们的事儿,具体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信你哥信上的胡说八道?”

“那我还能信谁的呢?”

芊子也站了起来。两眼仍定定地瞪着更生。

“你可真懂事了!更生呀,姐一个人晚上在家里闷,你别只想着自己学习,晚上过来陪姐解解心烦行吗?”

“这……”那少年犹豫起来了。芊子看出了,他分明不信任她的亲密。

“姐求你了!”

“那……好吧……”

那少年答应得似乎有些勉为其难似的。

“别装出这种样子!姐知道你一向心里是喜欢姐的。说不定,等你长大了,咱俩还有缘做了两口子呢!”

那少年刷地红了脸,低下头去。

于是芊子便在他脸上热辣辣地亲了一口,同时又问:“来不来?”

“来……”

“大声点儿!痛痛快快地说!”

“来!”

“保证?”

“保证!”

“这才是姐的好更生呢!”

芊子在他另一边脸上也热辣辣地亲了一口。之后像个温良长姐似的,用手抚摸了他的头一下,替他将上衣往短裤里掖得更舒贴些,最后将他的塑料袋儿从地上拎起给他……

那少年摇摇头,低声说:“都留给姐吃吧。其实……其实……我买了捎回来,就是想给姐的……”

“真的?”

那少年抬起头,眼睛亮亮地望着她大声说“真的!”他一说完,转身便跑了。

芊子望着他背影,伸手掏出块糕点咬了一口,同时在心里骂了句:“小王八蛋!你哥已经是个抛妻弃子的狗男人了,你长大也准不是个好东西!”

联想到姐姐,芊子也不由喑骂一句——“活该你个贱货!……”

“芊子是不是你呀?”

“是我!招魂儿似的喊什么呀?”

“是你,怎么不早答应一声?”

“不愿意!”

芊子使劲儿用擀杖在案板上一击,娘的屋里立刻寂静了。

面条!面条!每天都得擀两顿面条,中午一顿,晚上一顿,芊子早就做烦了。可娘已经老得只剩三颗牙了。一颗上牙,两颗下牙。两颗下牙中,还有一颗已经松动了,将掉不掉的。除了煮得烂软的面条,娘是再吃不了别的饭了。拌面的菜,还得像剁鸭食一样,剁得细碎细碎的。她早已不那么情愿不那么费心地为娘做碗面了。只不过往煮好的面里撒点儿盐罢了。

娘见芊子端着碗送进了屋,挣扎起身坐着。娘的床头旁,摆着一只旧木箱子。芊子将碗往旧木箱上一NB054,没好气儿地说:“吃吧!”

以前,芊子如果侍候得不好,娘是要发怒的。娘一发怒,开口便骂,甚至,会将面碗朝她脸上抛过去。自从娘瘫在床上下不了地,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心情一天比一天坏了。娘似乎不曾想到过,芊子的脾气也不像从前那么温良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坏了。终于有一天芊子使娘明白了这一点,她让娘饿了一整天。娘一开始骂,而芊子则听着,坐在门槛上吃自己为自己摊的油饼,任娘骂。反正附近的人家都成了一幢幢空屋,主人们早就举家流落到中国的大小城市去,多年不归了。任娘怎么骂,也是没人会听到的,芊子也就不担心受指责。娘骂了一中午,骂得口干舌燥,也就懒得骂了。到了下午,娘开始低三下四地请求芊子给口水喝。芊子只装没听见,连应都不应一声。到了晚上,娘饿极了,也渴极了,开始哭哭泣泣,请求芊子原谅自己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千万别忍心饿死自己,渴死自己。芊子仍装没听见。仍连应都不应一声。她冷酷无情,一心只想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战果”……

第二天早晨,娘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芊子才走入娘的屋。娘的脸被一番番泪痕搞得脏兮兮的,嘴唇上干着鼻涕嘎巴儿,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芊子腰杆挺挺地往娘床前一站,胸中满怀着初战告捷,大获全胜的洋洋得意和成功地报复了谁似的淋漓快感,恶声恶气地问:“老东西,还敢不敢闹脾气了?”

娘仰视着她,嘶哑着嗓子说:“不敢了,不敢了。好女儿,好芊子,娘以后再也不敢了……”

“老东西,你还动不动就跟我闹脾气!没我,你三天也活不到!是不是?!”

“是,是,没我芊子,我三天也活不到……”

“你说你是不是个老不死的?!”

“……”

“不说?!我看你还是不渴!不饿!……”

芊子一转身,作出马上要走开的样子。

“芊子……”娘一把揪住了她衣角。

“娘……是个老不死的……”

娘说着,一双昏花老眼中就涌出泪来。

芊子一点儿也没心软。她用一根手指往娘的额头正中间一戳,解气地说:“就你,还有资格跟我闹脾气?NC267?!以后,只有我不高兴了骂你,你老老实实听着的份儿!就是我不高兴了打你,把碗往你脸上抛,你也要一声不吭地挨着,明白不?”

“明……娘……明白……”眼泪从娘眼中刷刷往下淌。

“哼!”芊子挣脱了衣服,转身又走——娘急又扯她一把,没扯住……

“芊子,给娘碗吃的吧……”

老娘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着,哀求着。为了讨好她,还左一下右一下扇自己脸……

芊子终于动了点儿恻隐,端了半碗凉水来。

娘双手哆哆嗦嗦地捧碗喝凉水时,芊子冷眼看着说:“老东西,我头晌还要去山上砍柴哪,没工夫给你做吃的!喝几口凉水你就能撑着活到下午了,等我晚上回来再给你做吃的吧!”

……

从那一天起,娘反过来彻底成了芊子的出气筒。而芊子,则越来越觉得,憋在满心窝的气,光发泄在娘一个人身上,那是怎么也发泄不完的。该觉得有气,终归还是觉得有气……

芊子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芊子爹在她七岁,姐姐十三岁那一年,得暴症死了。那一年芊子的哥哥刚满十八岁。于是为哥哥娶上媳妇,就成了芊子娘第一大使命。哥哥娶上媳妇,分出去另过以后,把姐姐嫁出去,就成了芊子娘的第二大使命。芊子和姐姐从小非常亲,姐姐出嫁那一天,芊子哭得泪人儿似的,舍不得姐姐从此变成外人家的人。从那时起,芊子就与娘相依为命了。哥哥虽分出去另过了,但家里的重活,还是当成自己的义务,不用叫心里边就想到了,常回来帮着干的。姐姐嫁在本村,在婆家过够了新媳妇的瘾,也是每天至少往娘家串一次的。那些日子,是芊子活得最滋润的日子。娘再没了近期内的大使命,惟一主要的事儿,就是侍候芊子,心疼芊子,无微不至地照顾芊子。那时芊子还在本村的中学上初二,她一门心思考上县高中。她发誓要做翟村的第一位大学生,也是第一位女大学生。这个梦想使她成为村里最高傲的少女,也使她成为最吸引小伙们目光的少女。在许多情况下,梦想是足以令少女们更加青春勃发更加光彩美丽的……

现在她的梦想彻底成了泡影。成了只有在梦中才得以实现的事……

先是哥哥出去打工去了。一年后哥哥回来,将嫂子和三岁的小侄子也带出去了……

哥哥和嫂子决定离开翟村的前一天晚上,娘忧郁地问哥哥:“儿啊,那,以后家里的重活娘可指望谁帮着干呢?芊子还干不动重活哇!再说她是个女孩子家……”

哥哥回答:“娘,不是还有我大妹嘛!重活儿让我大妹两口子帮着干干有啥哩!我都帮家里干了这么多年了,轮也该轮到他们了……”

嫂子也从旁说:“就是的就是的!再说有啥重活呀?不就是收两亩地的麦子,入冬前再抹一遍墙泥,预备些过冬的柴草吗?”

娘又问:“那,往后麦子还种不种了?”

哥哥说:“别一点儿不种哇?不种你和芊子吃什么?大米一元九角多一斤哪,兴许明年就涨到两元钱一斤了!买着吃,那一年得花多少钱?种地卖粮,那是不值的事儿。但要论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种两亩地还是不亏的……”

芊子当时接过哥哥的话茬儿说:“哥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只要你在外边攒了大笔的钱,将来能帮家里把房子翻盖一下,能供我上大学,我就替你这个儿子在家里对娘尽义务!”

芊子心里是非常支持哥哥外出打工的。能干的青壮年男人们都走了,惟独自己的哥哥顾三虑四,岂不是倒显得自己的哥哥在外边混不了似的吗?许多男人都回村来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带走了。每走一家,村里剩下走不了的人们就评论道:“瞧人家!瞧人家嘛!……”

那一种表情中,那短短的一句欲说还休的话中,所包含的万千感慨,羡慕乃至嫉妒,简直是无法比拟无法形容的。

哥哥一家三口走了不久,姐姐和姐夫一家三口也走了。

姐姐和姐夫走时,娘正病在炕上。芊子闻知心里慌了,去到姐姐家,对姐姐和姐夫说:“你们不能走!”

“不能走?”——姐夫看看姐姐,显出很困惑的样子。

姐姐一笑,说:“芊子,你姐夫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芊子恼红了脸:“姐你说是什么意思?你们再一走,撇下我和娘怎么办?”

姐夫也一笑,悠悠地说:“芊子啊,你这话可就不着边际了。你是我小姨子,你娘是我丈母娘,你有哥,你娘有儿子,他都撇下你和你娘带着老婆孩子走了,我这个做女婿的,难道还要对小姨子对丈母娘担份儿什么法律义务不成?你哥走后,我并没少替你家出力吧?我总归不是你家的长工吧?就是长工要走,只要不欠东家的,东家也没理由拦吧?”

芊子被姐夫的话噎得一怔。她瞪了姐夫半天,欲驳无词,突然一指姐姐说:“他走可以!你不能走!你是我姐,娘是咱俩的!哥前脚走,你后脚走,只把娘撇给我一个人负责啊?”

姐姐沉下脸说:“妹你咋说话呢?娘整天侍候小姐一样侍候着你,她倒是用得着你负啥责呢?”

“娘现在病着你不知道吗?”

“谁没病过?娘这才刚病了一次,你就怕成你的负担了?你反过来侍候娘几天能咋的你?娘病好了还不是要照样当你的老妈子吗?以后你也出嫁了,有心守在娘身边侍候娘,只怕已做了别人家的媳妇,还没机会了呢!”

芊子又被姐姐的话噎得一怔。

姐夫接着姐姐的话说:“她不但是你姐,还是我老婆!既是我老婆,首先就是我家的人了!老婆听男人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难道你不让她走,她就非得听你的吗?”

芊子一张嘴说不过姐夫和姐姐两张嘴,不由吧嗒吧嗒掉下泪珠子来……

姐姐朝姐夫使个眼色,瞧着她扑哧又笑了,走过去搂着她肩,亲昵地说:“芊子啊,你自己以为你是精还是傻呢?打你小时候,人人就都断定你长大后要比姐精,可姐却觉得你还是小处精大处傻。你就不想想,咱哥和咱嫂,舍了家撇了地,到城市里闯荡去,究竟图的是个啥?”

芊子将身一扭,噘起嘴嘟哝:“图的多挣钱呗!这谁不知道!”

姐姐又搂住了她的肩:“那姐姐和姐夫呢?”

芊子又将身一扭:“你们也图的多挣钱呗!”

“那你怎么就不想想,哥哥和嫂子,姐姐和姐夫,将来挣下的钱多了,能没你这个妹子一份儿吗?冲着哪方面,将来也亏待不了你呀。”

姐夫又接着姐姐的话说:“芊子,你替我们照看点儿这个家,我们在外边混开了,保证月月给你寄钱回来!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芊子终于被说服了……

姐姐和姐夫那一拨人,差不多是翟村最后的一拨离去之人了。其后虽然仍有离走的,但已不再是一拨一拨热热闹闹地离走了,而是一个一个孤孤单单不声不张地离走了。因为能离走的早都离走了,落伍的找不到伴儿了……

姐姐和姐夫走后不久,村里的中学停课了。原本包括外村的学生,曾有过四个班一百八十多名学生的中学,那时只剩下二十几名学生了。老师觉着教得没劲了,也离走了。最后一批学生,是跟外村的一个姓周的男人离走的。他说在南方的某些大城市里,需要大批卖花的少女和卖报的少年,不管卖花还是卖报,每天能挣二三十元!一个月去了吃住费用,能净剩下四五百元哪!学生们和家长们一听,哪有不动心的呢!争先恐后地报名。老师指斥那个姓周的男人破坏农村教育,被那姓周的男人臭骂了一顿,扇了两耳光。村里的干部们也都走了,党支部也不存在了,挨了一顿臭骂还挨了两耳光的老师,没处讨公道,最后把老广泰从家里拖出来给评理。老广泰也有心主持个公道,但那姓周的男人丝毫不给面子,当着众人顶撞他:“你算老几?管得着吗?”

老广泰一想,是啊,自己如今算老几呢?凭什么身份什么资格管呢?

他窘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低了头,一转身走了……

芊子娘的病,也没像芊子希望的那样很快好起来,却很快瘫在床上了——脑血栓。

于是芊子失学了。

于是尽孝的义务,完全落在芊子一个人身上了。

现在,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已经离走三年多了。第一年内,都有信寄回来,隔几个月也都寄回些钱来。第二年,信少了,只有钱照寄。第三年,也就是现在,芊子连钱也收不到了,连哥哥嫂子,姐姐姐夫究竟在哪儿,靠干什么为生,也不清楚了。

回村过年过节的人,有说见着过他们的,有说从来也没见着过他们的。说见着他们的人,那说法又截然不同——有的说他们混得都很惨,没脸面回村。有的说他们混得很好,都积攒下了一大笔钱,都在某城某市的近郊长期租了住房,据他们讲还要进一步买下,还都添了孩子。哥哥两口子添了两个孩子,姐姐两口子添了一个孩子,日子过得挺自在……

芊子不知该信谁的。

总之芊子感到自己当初是被哥哥姐姐欺骗了,耍弄了。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自己竟必须辛辛苦苦地种两亩地,否则和娘可能就没粮食吃。在种地的好手们都从翟村离走了,仿佛与土地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的情况下,在一片片从前的良田一年接一年荒芜着,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惋惜的情况下,分明的,自己和那两亩地的关系,尤其显得可怜可悲。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娘会瘫在床上,便宜了哥哥姐姐,竟成了自己一个人不知该怎么甩掉的累赘。否则,自己也早离开翟村了!那些从外面的世界回到翟村的人们,无一不说外面的世界多么多么精彩。说时眉飞色舞,如同自己早已不是翟村的人,在三代以前就已经属于外面的世界了似的。尤其那些年龄仅大芊子几岁的姑娘们和那些与芊子年龄不相上下的少女们,说起外面的世界,就如同说起她们最喜欢看的爱情电影。她们都有了几套漂亮的衣服,都炫耀她们的漂亮衣服是城市里目前最流行的,甚至最时髦的。她们中有些人还有了各种首饰。金的或宝石的。都赌天赌地说那是价钱极贵的。若金的,一定说是24K的。芊子也不懂什么K不K的,听明白了也就是足金的罢了。若宝石的,则一定是“猫眼”啦,“祖母绿”啦什么的,芊子则更不懂了,听明白了是自己守着娘留在翟村所一辈子也别指望能获得到的宝贝东西罢了。芊子问她们都在外边的世界干些什么营生究竟每月挣多少钱?怎么就买得起漂亮的衣服和贵重的首饰?她们听了,就抱作一团吃吃地笑个不停。芊子从她们的笑声中,感受到了对自己的极大的嘲意。

“芊子,过几天跟我们走吧!只要你到外边闯上一年,保证你再也不问我们这些傻话啦!”

“保证我们有的,你也有了。”

“就凭你……大家看看,就凭咱们芊子,只要一离开翟村,没有一百种好运气正等着她才怪了哪!”

于是她们的目光一齐投注向她,上上下下打量她。仿佛都是专门研究少女们和命运之间关系的专家。仿佛一经她们对她的身价进行了评估,就等于是些权威对她的身价进行了评估了似的。芊子当时被她们打量得非常之不自在,觉得她们的目光不是从同性的眼中投注出来的,而具有某种男人们的目光的成分……

那一时刻芊子对哥哥对姐姐怨恨到了极点。也对成了她的累赘,拴住她使她离不开翟村的娘怨恨到了极点……

当天晚上,一个从前和她最要好的小姐妹又亲自来到她家,游说她过几天跟她们一齐走。

“给。”

“这是什么?”

“一盒糖。不过只嚼别咽。这叫口香糖。嚼一块,嘴里就有香味儿了。如今城里的男人们,特别喜欢女孩子们嚼口香糖时那股劲儿。你盯着他们的脸,不停地嚼着口香糖,嚼着嚼着,他们就被你嚼动心了。我学给你看,好比你就是一个男人……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性感的?”

“怎么叫挺性感的呢?”

“嗨,你真笨!如果你是个男人,我这样盯着你,盯得你心里直想和我那个,这就叫性感了!他妈的城里人发明的怪词儿!”

“嚼着这糖,盯着一个男人看,就能看出那个男人性感不性感?”

“真没法儿跟你说清楚!你管男人性感不性感干什么?是我!是咱们女孩儿!许多男人喜欢咱们女孩儿嚼口香糖时那种样子。他们喜欢了,就证明咱们性感了!不嚼着口香糖,你好意思盯住一个男人死看吗?”

“你们是不是……还干那种事儿?”

“哪种事儿?”

“就是……男人们总想和女人们干的那种事儿……”

“瞧你问的拐弯儿抹角儿劲儿的!有啥不好意思说的?是啥丢人的事儿呀?光干那种事儿也不行。身体是自己的,是本钱,就好比咱们的不动产,得细水长流,留得青春在,不怕没钱花嘛!但是不干也太想不开了!光靠打工那能挣多少钱呀?如今城里人都笑贫不笑娼了!这就是咱们挣钱的机遇啊!得抓住这个机遇啊!卖油条也是卖,卖大饼也是卖,卖力气也是卖,咱们能有多少力气可卖?想开了,左右不过一个卖字,卖身子和卖别的有什么不同?”

芊子娘在床上昏睡着……

她们坐在门槛上聊着,一直聊到天上出来了星星和月亮。聊得芊子心里一丁点儿羞耻感也没有了。不但没有了,反而因为过去自己心里一直有,非常的瞧不起自己……

那小姐妹走了以后,芊子进入娘的屋里,在月光之下瞧着娘弯成一只虾似的身影,听着娘一长一短一长一短的鼾声,想到几天后小姐妹们又将离开翟村,想到小姐妹们说的有一百种好运气正等着她的话,想到自己又将和些个老人们、疯子、傻子、瞎子、瘸子毫无欢乐地生活在死气沉沉的翟村,真恨不得扑上去将娘活活掐死!……

实际上,从那一天起,她的心已随从前的小姐妹们一起离开了翟村……

只有无边无际的怨恨和她相伴着仍留在翟村,仍留在自己家里……

“芊子……”

芊子一抬头,见是老广泰站在家门外。这三四年内,老广泰无可救药地,迅速地老了。去年就开始拄棍子了。说话的底气,也明显地不足了。从前,芊子一见到他,心中便会立刻升起敬畏。现在,她根本不屑于多看他一眼,更不屑于主动跟他说话。对于芊子,他已和村里那些七老八十活得不中用了的老人们没什么两样了。

“芊子,吃饭哪?”

“嗯!”芊子不得不应了一声。

“我……能进屋吗?……”

老广泰的话,与其说问得礼貌,莫如说问得卑下。芊子听出了卑下的成分,更加对他鄙视起来。对别人的鄙视的心理,尤其是对一个自己从前敬畏的人产生的鄙视心理,倏忽间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在如今的翟村,老广泰是惟一还值得她鄙视一下的人了。当然她也可以鄙视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疯子、傻子、瞎子、瘸子和孩子,但却不能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快感。对于芊子,快感已经是自己心里罕绝了的感受了。

“不能!”芊子干脆地回答。

“我有话跟你说……”

“你就站那儿说好了!我听着就是!”——芊子说完,将最后一部分油饼塞入口中,走到门口,往门框上一靠。

“芊子,谁啊?是不是你广泰大伯啊?”

娘屋里,传出了娘不甘寂寞的问话声。

“是谁关你什么事儿?你装聋不行啊!”芊子大声呵斥了一句。

于是娘屋里顿时静寂了。

“芊子,你怎么能这么呵斥你娘?”老广泰表示义愤了。

“你管得着吗?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趁早走!”芊子毫不示弱。

“你!……好!好你个芊子!也开始瞧不起我了?我落这下场,当初那是由于为民请命!不是由于什么连你也有资格瞧不起的丑事!……”

“为民请命?你活该!幸亏共产党开除了你,要不全村人如今还得在你领导下种地,哪儿能有愿离开就离开,愿回来看看就回来看看的自由?”

芊子故意说些气他的话。看他又生气又奈何不得她的样子,她觉得好玩儿。这连狗都懒得吠鸡都懒得啼的荒寂之村,是太没有好玩儿的事儿了。

老广泰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连连往地上NB054着手中的棍子,嗓子咝拉咝拉地说:“我告诉你听着芊子!你不用瞧不起我!县里已经给我来信了,是县委书记代表新来的县长写给我的!他们希望我继续发挥从前的权威作用……”

芊子睥睨着他,讽刺地问:“啥权威呀?啥作用呀?”

“你不要明知故问!”老广泰的声调拔高了,竭力带出些威严来,“县里的意思那是非常明白的!从我收到信那一天起,我就又算在党了,又恢复村长和支书的身份了!希望我把村里的人一个个都找回来。县里保证今后再也不打‘白条’了。农民也要保证种好地。县里说改革是为了让农民把地种得更好,粮食产得更多,不是放任农民都可以根本不种地了……”

芊子仍睥睨着他,也拔高了声调,刻薄之极地说:“那你还不快去找?让县里给你报销,坐汽车、坐火车、乘飞机满世界找去呀!再不就要求县里派给你一千个武警!让你率领着满世界去找!兴许还多找回好些农民下一代来哪!……”

“你不用跟我油嘴滑舌。我问你,你哥两口子在哪一省哪一市?你姐两口子又在哪一省哪一市?最迟明天中午,你得把他们的地址抄了给我送去!”

“我不知道!全权拜托你帮着找回来吧!他们回来了,也该轮到我出去闯闯了。你以为中国是一个县呀?只怕是一个没找回,连你自己也丢了!”

芊子的话音刚落,芊子娘又叫起来:“广泰兄弟!广泰兄弟!我早听出就是你了。村长呀,支书呀,快进来把我救出去吧!芊子她不给我喝,不给我吃,要虐待死我了呀……”

这叫声使老广泰和芊子脸上的表情顿时都发生了变化。

老广泰厉声问:“芊子,你把你娘咋了?”

芊子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她是我娘,我能把她咋的?她这几天瘫得发疯呢!她的疯话你也信呀?”

“我要亲眼看一看!”老广泰边说边往屋里闯。芊子急了,伸开两臂撑住两侧门框,挡着不让他进门。

老广泰怒不可遏,举起了拄棍,却被芊子将拄棍夺了去,掷投枪似的掷出老远。双手只一推,推得老广泰向后踉跄数步,一屁股坐在尘埃里。

老广泰就那么坐着,呆呆地瞪着芊子。不消说在他是村长是党支部书记的漫长日子里,就是在他什么都不是了的这三四年里,也没人敢推过他。他感受到了生平最最令自己难堪的奇耻大辱。

“你!你你你……反了,反了!……”他气得浑身哆嗦,语无伦次。

“就反你了怎么的?老东西!滚!再来烦我,打断你腿!……”芊子的两条柳眉竖了起来。觉得终于替自己出了口压抑良久的恶气似的……

“你!……芊子你等着!明天我要把全村人都召集到你家门口来,开你个虐待亲娘老母的现场批判会!”

“就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家伙呀?就那些瞎子、瘸子、傻子、疯子呀?你召集他们来吧!我烧下一大锅开水等着,他们要敢来,我非一总儿褪了他们不可!老东西,还不滚!”

芊子骂着,回身端起盆脏水,打算泼老广泰……

老广泰见势不妙,很识时务地,也是连滚带爬地溜之乎也……

芊子望着他那狼狈逃窜的背影嘿嘿冷笑不止。那一时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才是这变得狗也没情绪吠一声鸡也没情绪啼一声的翟村的一个绝对权威似的。然而她胸中那股压抑良久的恶气,却并没有彻底得以释放,反而更巨大更强烈了……

她一转身冲入娘屋里,从屋角抓起扫地笤帚,倒着抡开了就狠狠打娘,边打边咒骂:“老东西!老不死的!叫你胡喊!叫你求人救你!你倒是再喊呀!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我才解恨!打死你我也心里干干净净地离开这鬼地方!……”

笤帚柄雨点儿般地落在娘身上……

娘当她冲入屋里时,便意识到自己肯定要大难临头,免不了要受一顿皮肉之苦了。于是早已翻过身,只将背贡献给她,一口咬住枕头,不呻不吟,只管任她打。娘越是不发声地忍着,芊子越是打得凶狠。在娘这一方面,情知喊叫也是没用的。老广泰都已救不了她了,那么谁还能来救她呢?又有谁能听得到她的喊叫呢?在芊子那一方面,仿佛不仅仅是毒打在娘身上,也是毒打在哥哥嫂子身上,也是毒打在姐姐姐夫身上,也是毒打在她从前那些小姐妹身上,以及一切从翟村离走了,在外面的世界留恋不归的翟村人身上。嫉妒像快乐一样,伴随着这十七岁的农村少女毒打亲娘的过程加强着加强着……

芊子娘的单薄的衣服被打破了,暴露出了被打得青一片紫一片的老皮老肉。她的鼻涕淌了一滩,老泪早已湿了枕头。她的泪已不再是由于伤心和屈辱而流出的,仅仅是由于疼……

“我来了……”

天黑以后,更生一身簇新地出现在芊子面前。村里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用上电了,可如今留守在村里的人们,又点起油灯来,芊子家也不例外。因为供电局方面的人,每次下来,只能从这个原本有一百多户的村子,收上二十几户人家的电费。多数人家的房舍空无人住。电线杆子和线路,对于那些空无人住的房舍完全等于是一种浪费。供电局方面的人终于懒得再到翟村来收电费,就把电掐了。

在昏黄的油灯光下,芊子看出更生的头发分明洗过,尚未干,平贴地向一边梳倒着,条绒布般的梳痕保持得很清晰,并且满头散发着一股肥皂味儿。

“来就来呗,还换身新衣服干啥?”芊子盘腿端坐在炕上,心不在焉似的低问。

更生却看出,芊子也换了一身新衣服,白袜子很是显眼。还看出她那披散在肩上的头发也分明地刚洗过不久,只不过是用香皂洗过的罢了。他不禁嗅了嗅鼻子。芊子头发中散发出的香皂味儿,使他觉得受了某种诱惑,顿时的心旌乱摇起来。

“嘿嘿,你不是也换了身新衣服嘛!”更生痴笑着。这十五岁的少年,为了自己说话的腔调而隐隐地感到羞耻。从前,他常听到某些轻佻的男人用这种腔调和某些不规矩的女人说些似乎寻常的话。那一种腔调本身似乎就是另一种话语,是在些听来仿佛是寻常话的掩盖之下彼此进行的试探和暗示。十五岁的少年没料到自己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那一种腔调说话。他更看出了,分明的,芊子她正殷殷地期待着自己的到来。这使他内心里涌动起一种亢奋。尽管在白天,在和芊子分手以后,这一种亢奋一直纠缠着他,折磨他盼天早点儿黑下来,驱使着他往芊子家走时脚步快快的。但它毕竟是朦胧的,不明确的,时强时弱的。而此刻它一味地旺盛起来,并且仿佛每分钟地都在明确起来……

芊子狡黠地一笑,手儿在炕席上轻拍了一下说:“你坐吧,坐炕上来。坐我对面。”

于是更生就赶快脱了鞋,乖顺地坐在炕上,坐在芊子对面。

“你娘呢?”

“问那老不死的干吗?”

更生做贼心虚似的笑了笑。嗫嚅地表明着什么态度似的说:“我……我是怕……”

芊子眉毛一挑,瞪起眼问:“你怕啥?”

“怕你娘如果……如果知道了……”

“甭怕。老不死的叫我收拾了一顿,只剩下怕我的份儿了。”

“你……打你娘了……”更生的话中传达出了极大的惊愕。

“嗯,打了。娘要是惹人生气,就打不得了?”芊子的口吻却极平淡。说罢,从兜里掏出什么,塞入口中,一边嚼,一边死盯着更生。

“你嚼的啥?”

“口香糖。”

“给我一块。”

芊子将一只手伸入兜里,可却又改变了想法,一笑说:“专门卖给女孩子家嚼的糖,你馋个什么劲儿!”

其实她舍不得给他,一盒总共才六小块儿。前几天嚼过了一块,现在又少了一块,只剩下四块了。她想,好东西不能白白浪费了。

“舍不得给拉倒!”那十五岁的少年,不高兴地将头一扭,赌气望向别处。只这一赌气,使他说话的口吻,又像一个少年了。而这也使芊子暗暗地感到一阵败兴。

她命令地说:“不许生气!转过脸来!瞅着我!”

他虽然有些赌气,但仍很乖顺,于是又转过了脸,于是又面对面地瞪着她。

“有啥感觉?”

“嚼在你嘴里,我能有啥感觉?”

“还想着糖!我问你心里有啥感觉!你以为我要你来,就是为的给你糖吃呀!”

“心里也没啥感觉。”

“胡说!”

“本来的嘛!”

“那就一直盯着我,不许错眼珠!”

芊子也有些生起气来。还有一种被送给她口香糖那小姐妹耍弄了,自己愚蠢地上当受骗了似的意识。她更起劲儿地嚼口香糖,同时自己也不错眼珠地盯着更生。

过了一会儿,芊子又低声问:“现在心里有啥感觉了?”

更生嘟哝:“没有!”他的确的是在不错眼珠地瞪着她。

“不可能!”

“没有就是没有!”

“我就不信你心里会没有感觉!”芊子觉得口中那块口香糖已快被嚼得没啥味儿了。而且,自己的眼睛,盯着更生也盯得有些累了。

她不甘罢休也是不甘失败地,又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塞入口中。更生硬说自己心里没有感觉的话,深深地挫伤了她的自尊和自信。为了维护住自己的自尊和自信,她打定主意,不惜盯着他,一块接一块地将剩下的三块口香糖在这一个晚上全嚼光……

那少年突然向她扑去!

他要抢她的口香糖……

她哧哧地笑着,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衣兜,结果他轻而易举地将她压在身下了。那会儿他完全可以抢去她的口香糖了,可他显然已对口香糖不感兴趣了。经过一番翻滚,芊子有些喘息急促起来。更生也是。他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的脸,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芊子吃吃笑着,仍嚼着口香糖。被更生压在身下的感觉,使她心满意足。那一种心满意足,伴随着某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意。

“现在哪?”

“现在咋了?”

“现在你心里……有啥感觉?”

“还没有!”

“嘴硬的你!你闻闻,我嘴里有没有股香味儿?”

她张大了她的嘴。

“我……”他向她俯下脸去……

于是芊子用双臂搂住了那少年的脖子,同时将自己的嘴迫不及待地向那少年的嘴凑上去。那时芊子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狼,一头兽,恨不得把更生的五脏六腑都从他口里吸出来,吞进自己腹中……

她腾出只手,抓住他的一只手,不顾一切地就往自己衣服底下塞……

同时她想起了姐夫临离开翟村的那一天那种令她憎恨的嘴脸,和姐夫对她说过的那些自私自利而又虚伪透顶的话。两种巨大的快感,生理的冲动造成的快感和心理的实施了报复的快感,交织在她心里,使她亢奋得像一条鳝鱼似的,不停地,活泼无比地扭动着身体……

“更生……”

“嗯?……”

“帮我找找!”

“啥?”

“糖!我兜里的口香糖一块也没有了……都掉在炕上了!”

于是他们赤裸着身子,在炕上爬来爬去,双手摸来摸去。

“我找到一块了。”

“我也找到一块了……三块,还少一块!”

又找了半天,他们也没找到那第三块掉在炕上的口香糖。

“算了!明天我自己找。咱们穿上衣服吧!”

于是他们都开始穿衣服。

她问:“刚才好不好?”

他说:“好……”

忽然那少年哭了。

“你哭什么?”

“我怕……”

“又是你怕你怕的!你又怕什么?”

“怕你会生孩子……那……多丢人哪!我哥回来了,不打死我才怪……”

“别提你哥那王八蛋!我姐本来是很顾家的,可是跟你哥那王八蛋一走,就好像在咱翟村没个妹妹没个娘了似的!你哥有信给你吗?”

更生摇了摇头。

“我不会生孩子的!就你!半行不行的,还能使我怀上孕吗?瞎想!”

那少年听了这话,就非常惭愧地低下了头。

而芊子则一边扣着衣扣,一边盯着他,在打什么新的主意。

“更生……”

那少年缓缓抬起了头。

“姐也想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那,你娘呢?你撇下她不管了?”

“我哥不管了,我姐也不管了,他们都已经在各处城里长落脚下去了,凭什么非得由我来管那老不死的?”

“那……已经是现在这样了,已经撇下给你了,你不管谁管?”

“我想……我想……干脆处置了那老不死的算了!”

那少年不禁瞪着芊子发呆。

“更生,我说的可不是气话,我是认真跟你说的!”芊子两眼烁烁地闪耀出坚定的光。

“我不明白……”

“咋不明白?就是让那老不死的死!她死了,姐就能离开了。姐非离开不可的!”

“你……你想弄死你娘?”

“嗯!”

“那可是要偿命的!”那少年的话语中流露出恐惧,从炕上下了地,随时打算逃走似的。

“所以我要你帮我!帮我做得……像我娘不是被我弄死的那样!”

“我不……我要回家了!”那少年刚一转身,就被芊子抓住了手扯住了胳膊。

“你不?”芊子有些恶狠狠地说,“你敢不!你刚才白和姐干那种快活事儿了?你若不,我就找到你们县中去!就告你逼着我干的!用刀,逼我胸口这儿!嚷嚷的满县城的人都知道!那叫强奸,你明白吗?县公安非把你抓了,公审、判刑、下大狱!那你这辈子就完了!”

那少年瑟瑟发抖,挣手,挣不脱。

“可姐要不趁年轻离开这该死的翟村,姐这辈子也完了!为了成全姐,也为了别毁你自己,你不干也得干!”

“放我走吧姐!求求你了姐!明明是你早想下了个圈套诓我……”

“胡说!”芊子用另一只手啪地扇了他一耳光。

随即她亲了他一下,又说:“姐不是早想下了这个圈套诓你。姐是刚刚才有的念头。真的,姐不骗你!”

芊子也下了炕,扯着更生,将他扯到了灶间。灶间一面墙那儿堆着柴草,高得快接近屋顶了,也点着一盘油灯,放在锅台那儿。

芊子指着柴草低声说:“姐要你做的事儿其实很简单,你把油灯碰到地上就行,之后你就走你的,你是不小心,你这又不犯法!姐呢,等火烧起来就喊人救火,村里也没几个能救灭火的人了,还不是只有看着?姐光自己逃出家门了,没能把那老不死的背出来,论起来姐也是不犯法的……”

“……”

“你要是肯帮姐这个忙,姐一辈子忘不了你!等姐去到城里,混出个人样儿,攒下了大笔的钱,一定把你接到城里享福去!一定把你当亲弟看待……”

“……”

“你到底肯不肯?不肯我可就喊了!先把咱俩刚才的事儿喊得村里人都知道!”

那少年望望柴草堆,望望油灯,带出哭腔说:“油灯碰不到柴草堆那儿!”

芊子扑哧乐出了声。

“说得也是!这不就行了吗?”

她将油灯端起,放到了碗架上。

“天啊!来人呀!来人呀!救命呀!我活不成了呀!……”

芊子娘的屋里,猛然地响起了叫喊声,像母狼的长嚎,非常NFAA3人。不知芊子娘是听到了女儿无忌的话,还是预感到了什么……

那少年浑身一哆嗦。

芊子也浑身一哆嗦。

“你碰啊!快过去碰油灯啊!……”

在那少年看来,芊子那张好看的脸,顿时变得十分狰狞十分恐怖了!

他在她的盯视之下,一步步走向碗架,犹犹豫豫地举起手臂,突然挥手一扫,将油灯扫落到柴草堆上……

那少年立刻像只狗似的蹿出了芊子家的门转瞬消失在黑夜里……

芊子望着火势越烧越大……

“救命呀!救命呀!老天爷呀……”

芊子冲入娘屋里,拖过条被子,蒙住了娘的头,坐在被子上,关注着灶间里的火势……

火舌一蹿一蹿地舔上屋顶了……

芊子,纵身一跃,冲入自己房间,从箱盖上抓起了自己预先准备好的一个包袱……

“救火呀!救火呀……”

在家院的外面,在绝对安全的地方,芊子开始跺着脚,扯着嗓子喊。

这时大火已经封住了家门,已经将整个屋顶烧遍了。火光冲天,映得数十米内一切都红彤彤的,烤得芊子脸上热乎乎的。显然的,娘是根本不可能爬出来的。芊子对自己的计谋如此简单,如此顺遂人愿,玩儿似的就实现了,感到很开心。她想这世上的事,一念既生,只要肯去做,大抵总是会成功的。她甚至觉得,那火焰,那火光,是异常之美丽的……

终于有人赶来了。只一个人,是老广泰。留守在这个村里的,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十岁以下的孩子,那些常年病病蔫蔫的女人,那几个残废和痴傻之人,也只有站在自家门口,或从自家窗子探出头望着芊子家的火光冲天而已。他们情知火已经烧大到无法救灭的地步,自己就是慢腾腾地赶了去,也是根本无能为力的。

“芊子!你……怎么就失了火了?!”

“更生来我家,走时碰落了油灯……”

“你娘哪?”

“只我自己逃出命来了。我娘她还在里边,我背不动抱不动的……”

“芊子!你好狠的心肠!……”

“难道我非得陪着她烧死不可呀!你有能耐,你救给我看!”

“畜生!……”

老广泰在火势前这边跑跑,那边跑跑,气急败坏的样子,使芊子暗暗觉得可笑。

只有山墙上的一扇小窗还没烧到,滚滚的浓烟正从那小窗往外冒……

老广泰奔了过去……

“老家伙你不要命啦!”

老广泰身子一纵,已从那小窗口翻入屋里了。更准确地说,是栽入屋里去了……

“芊子娘!芊子娘!……”

轰然一声,房屋落架了。老广泰的声音戛然而止……

几天后,芊子随着人流,从某城市的火车站走出来。

这是城市的边缘区域,还不算真正的城里,但那一种人来人往的热闹,那一处连一处的卖货摊床,那一块比一块大的广告牌板,那一阵阵嘈杂的市声,却已经使芊子的眼睛不够使,耳朵也不够用了。

啊,这就是城市!

她知道,只要花上几角钱,再乘上几站公共汽车,自己就是真正地投身到城市的怀抱中了。如果村里那些早几年就闯荡出来了的小姐妹们说得不错,那么,一百种好命运,一百种将属于她芊子的一种比一种光明一种比一种荣华一种比一种富贵的好命运,肯定的,正在城市的怀抱中殷殷地期待着她呢!

但她一时还是有些懵懂。

内心里也还是多多少少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完全是由于老广泰的死造成的。

老家伙干吗找死呢?

活该!

省得他活着,又企图把翟村的人们都找回去重新种地!

“你叫芊子吧?”

芊子一扭头,见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

她点了点头。

“从翟村出来的?”

她又点了点头。她还没从懵懂状态缓过神儿来。眼前的热闹对她的心理冲击太大了。

“跟我来一下。”

对方一把抓住了芊子手腕。她有些稀里糊涂的,就被扯到一辆吉普车前,推上了车。

开车的问:“就是她?”

那男人说:“没错儿!”

“我真想扇她几耳光!”

“开车吧!”

于是吉普车开了……

于是城市的边缘区域那一种其实很混乱的情形,从车窗外飞快地向后倒退了……

芊子心里有点儿明白了几分。

那男人从兜里掏出证件,举在她面前,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

“十几了?”

“十七……”

“才十七,就能想出那么不要脸的计谋了?心就变得那么狠毒了?”

“叔叔,我没犯法。真的,是更生他碰落了油灯……”

“住口!你他妈的知道吗?你姐夫那个弟弟,他交待了实情之后,就精神失常了。”

“可是真的是因为他碰落了油灯……”

芊子有了什么主意,将一只手伸入兜里,掏出块口香糖往嘴里一塞——她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县公安局的人的脸看,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对方会叫开车的停车,和颜悦色地放她下车……

她起劲儿地嚼着……

然而奇迹却并没有发生。

“妈的!你个……小潘金莲!还嚼口香糖!还这么望着我!”

对方从兜里掏出什么亮锃锃的东西,咔嚓一声,铐在她手上……

芊子觉得腕上一阵冰凉,一阵钳疼。

她没低头朝腕上看。而是将目光望向了窗外——一排排高大的杨树,一片片绿色的田地从车窗外飞快地朝后闪……

她刚刚接近的城市,早已被吉普车抛在远远的后面了……

芊子突然失声大叫:“娘啊!娘啊!快来救救我呀!亲娘呀……”

比她娘在“失火”那一天夜晚的叫喊更加凄惨,更加令人听来毛骨悚然……〖〗〖HT5"K〗尾巴〖〗〖〗弧上的舞者〖〗列位,我所遇到的问题,十分……怎么说呢?……十分的……十分的那个!很麻烦,很严重,使我恼羞……但是又没法儿成怒。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向谁去怒,倘非要怒,那么也只有怒我自己了,而我当然是不愿怒我自己的。我已经很无辜很委屈了嘛!我是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呀!

如果一个人,人缘儿挺好的一个人,日子过得挺顺心的一个人,某一天无意之中发现,发现自己……可能正在长出着尾巴,不,不是他妈的什么可能不可能,竟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因为它,我指的当然是尾巴,从我骶骨那儿长出着的尾巴,已经六寸多长了,那么他,也就是我,究竟该拿自己怎么办呢?

列位,请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如果你们是稍有同情心的,难道你们竟一点儿都不同情于我吗?我的尾巴它现在还继续在长啊!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不停地在长着啊!不屈不挠而又“发育良好”地在长着!长速比豆芽慢点儿,比一个婴孩的成长却快得多……

列位,你们说我可怎么办啊?

但是我又跟你们扯什么他妈的同情不同情的干吗呢?其实我内心里根本就不曾指望列位同情于我。甭说一点儿,一丁点儿,一丁丁点儿都不指望!如今金子、珠宝和钻石早已经不算什么稀罕之物了,从商店的柜台里,到一切形式的广告中,到女人们的脖子上、手指上、腕上、耳垂儿上,比比皆是,足镯的广告早已出现了,也就是说不久金子、珠宝和钻石,将成为女人脚腕上的玩意儿了。而同情心却是相当稀罕的东西了,我怎么会傻兮兮地指望列位将相当稀罕的东西给予我呢?何况我怀疑列位自身并没有!

甚至的,我想像得到,列位正因了我的倒天下之大霉,而幸灾乐祸,而无比快感哪!咱们中国人的这一德性,我是深深领教过的。我认为列位是完全有权力因了我的不幸而快感而幸灾乐祸的,我尊重列位这一种权力,我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求列位在快感和幸灾乐祸的同时,表现出稍稍的耐心,听听一个可怜之人的诚实无欺的倾诉!这起码能营造些个世道的虚假温馨不是?再者说了,从我的倾诉中,你们将肯定获得更大的快感更进一步的幸灾乐祸,既满足了我的倾诉愿望,你们自己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不算吃亏,列位何乐而不为?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我这厢四面八方地向列位作揖了!

什么?——又不是癌,装的什么可怜样?

列位啊列位!我的至亲至爱的同胞们呀,果然是癌,我倒泰然处之了。尾巴能和癌相提并论的吗?生癌的人可笑吗?滑稽吗?值得自己感到羞耻吗?不会的呀!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还没冷酷无情到这种地步啊!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幸之上又加不幸地居然还是作家,他的尾巴就会使他变得可笑变得滑稽了!就会使他自己感到非常羞耻了。古今中外,长尾巴的作家,“史无前例”啊!没法儿掖没法儿藏的呀!早几年一个“毛孩儿”,都被新闻媒介“炒”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人人知道。一个长尾巴的作家,还不被“老记”们给“炒”焦了“炒”糊了呀?!

“返祖现象”?没什么可惊可怕的?

不,不,列位,我的尾巴可非是什么“返祖现象”,和“返祖现象”丝毫关系都没有!

动外科手术割了去?烦恼就从此根除?

如果动手术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问题是绝对的不可以动手术啊!

列位,还是听我细说端详吧!……

那一天上午,我进行了几千字的小说创作,中午正想躺下睡一小觉,听到有人敲门。很轻,很文明的敲法儿。

我起身开了门,见是一男一女两位民警同志。男的和我年纪差不多,一张严肃正直的脸。女的二十多岁,挺秀气。

男民警问:“梁晓声家?”

我说:“对对,正是寒舍。”

女民警问:“您就是?”

我说:“对对,正是敝人。”

男民警又问:“可以进屋谈一会儿吗?”

我说:“可以可以。”——心中不免疑惑。这么二位陌生民警来访,可能意味着些什么呢?头脑中迅速地反省了一下近几年的行为,自忖没做犯法事,忐忑之感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