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尤其满意他是位文学男人,觉得使他们之间的事似乎多了点儿浪漫的色彩,减少了交易的成分。素已经很能接受芸的哲学了。只与一个男人有此种关系,那么性质不是大大地不同于发廊和按摩场所那些职业可疑的姑娘了吗?即使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的呀!和她有此种关系的男人是位作家呀!不丢什么脸啊!

及至见了,素对他又有些不甚满意起来。觉得他黑,觉得他一脸的倦怠,刚经历艰苦的长途跋涉似的。他右嘴角明显下垂,上下唇廓看去瘪陷了一处,那是悠久烟史造成的。他眼神里忽而掠过一种游移不定的迷惘和深隐的沮丧。那是素较为熟悉的一种眼神。大学里学科偏冷的,毕业后不改行很难找到工作,即使改行找工作也特别不容易的男生们眼里,每每便不禁地流露那么一种眼神。

素和他是在芸的住处见面的。芸租住一幢旧楼的一居室,房租每月才比素租住的平房贵两百元,而且有电话,有淋浴。芸将她的住处布置得挺温馨的。那是素第一次到芸的住处。素暗生羡慕。

男人话不多,送给了素两本薄薄的书,一本是他的散文集,一本是他的诗集,都签了他的名——“尼尔采”,分明是笔名。写在他签名上边的一行字是——“送给素素”。他的字和他人相反,写得很花哨。签名尤其花哨。

素谢过了,没话找话地说:“你还写诗?”

他说:“我是诗人。首先是诗人。”

芸插言道:“人家多少年以前,还曾是迷倒过好些女孩子的诗人呢!”

他说:“在中国,诗死了,诗人苟活着。”

素听了不由一愣,随之心生悲悯。为诗,也为他这个首先是诗人的男人。

显然,为了证明芸的话非是恭维,他低吟了几句诗:

我是裸着脉络来的

唱着最后一首秋歌的

捧着满掌血的落叶啊

我将归向,我最初萌芽的土地

……

素顿时被诗意打动,以欣赏的口吻问:“你写的?”

首先是诗人的男人矜持地点头,并谦虚之至地说:“被诗评家们认为很好,被爱诗的人们认为是经典,但我自己认为很一般化的一首小破诗,想听完吗?”

素发自内心地低声说:“想。”

于是他往下背:

风,为什么萧萧瑟瑟?

雨,为什么淅淅沥沥?

如此深沉漂泊的夜啊,

欧阳修,你怎么还没赋个完呢?

我还是更喜欢那位宫女写的诗,

御沟的水缓缓地流啊,

我啊,像一艘载满爱的小船,

一路低吟着来在你的面前……

他那嘶哑的声音,在吟诵一首诗的时候,被运用得那么高超,抑扬顿挫,听来恰到好处。如同一架缺键的琴,在大师的指下,被弹出了行云流水之曲。

素甚至觉得那简直是一种奇迹。

她又对他刮目相看起来了。

她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欣赏之情溢于言表。连自己也不清楚,是对诗,对他的吟诵,还是对他这个男人。

芸却很漠然,仿佛诗对于自己是讨厌的广告。

芸说:“真酸。”

接着埋怨他不将自己打理一番就来,太不郑重了。

素说:“没关系。”

又忍不住替他的诗和他的吟诵讨了几句公道。而他庄严地说:“即使形秽,也要真实。”

芸立刻驳道:“那可不对。邋里邋遢的真实,不是人应该的真实。”又转对素说:“你别见怪,写诗的男人,十之八九不修边幅。把他交给你了,以后你改造他。”

素没接触过一个写诗的男人,不知十之八九的他们究竟怎样,嘿然而已。

芸想请素和他吃午饭,他看了一眼手表,说还有两张十二点半的电影票,美国大片。说罢,眼望着素。

芸便也将目光望向了素:“那么,由你来定。”

素犹豫了一下,只得这么说:“芸,不让你破费了。我好长时间没看过电影了。”

她看得出,他是非常希望她这么决定的。

于是芸严肃地说:“那么,我也不勉强你俩了。理解万岁。关于你们双方应该为对方履行什么义务,你们都认可了吧?”

他点了一下头。

素赶紧也点头。

芸又严肃地说:“我是一肩挑着对你们双方面的责任,谁若对不起对方,甚至伤害对方,等于对不起我,等于伤害了我。都听明白了吗?”

素抢先点头。

他随之点头,一脸诚信。

离开芸的住处,他说其实电影票是两点半的,说该吃点什么为好。素又没吃早饭,已有点儿饿。一饿,胃又隐隐作痛。

素说:“听你的。”

两人在一家清静的小店各吃了一碗牛肉面。他本想点几样菜的。素说算了吧。于是他就不点了,连要的一瓶啤酒也退了。他听话的表现,使素觉得自己宛如家长,心理上顿获异样的从未有过的满足。

小吃店离电影院不远。两人吃罢,溜溜达达地往电影院走。起初是素跟着他的感觉走。她暗想,既然他已是自己的一个贵人,而且是自己预先作过必要的了解,又当面“考核”过的一个,就跟着贵人的感觉走吧。却不知怎么一来,变成他跟着素的感觉走了。

在过街天桥前,他驻足问:“是从这儿过天桥,还是在前边过地下通道?”

素说:“我不喜欢过地下通道,还是从这儿过天桥吧。”

于是他拉着她的手踏上天桥的台阶。

素的手,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拉着,而且是一个刚刚才见过面的男人。她的手刚一被他拉住时,心脏速跳了一阵。全身的血液,仿佛由那只手开始,一下子循环得慢了似的。循环到另只手,已经变活了。脸上的血液却恰恰相反,连自己也能觉得,把脸儿烧红了。她下意识地抽了一下手,他便松开了。

她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太习惯。”

他体恤地说:“没什么,能理解。”

下了天桥,没往前走几步,他问:“我有点儿渴,你呢?”

素说:“我也是。”

“你看那儿有家冷饮餐厅,电影院里也有冷饮,咱们在哪儿解渴?”

“还是在冷饮餐厅吧。”

于是,两人双双进了冷饮餐厅。

“吃冰淇淋,还是喝点儿什么?”

“冰淇淋太甜了,还是喝点儿什么吧。”

“喝什么?”

“我来杯雪碧吧。”

“那,我也要雪碧。”

两人喝罢雪碧,他吸了一支烟。他吸烟时,素望窗外,其实是从茶色玻璃上,间接看他吸烟的样子。素希望将来的丈夫是不吸烟的男人。却希望将来的丈夫像坐在对面这个男人一样,凡事听自己的,顺着自己。她暗想,那才好。

离开冷饮餐厅,经过一家小通讯器材门市部。

他又驻足,征求地说:“时间还绰绰有余,我想进去瞧瞧。”

素说:“可以。”

素说完之后,猛地一愣,暗想这叫什么话?素,你以为你是谁了呀?就是他老婆就是他妈,也没你这么说话的啊!难道你说不可以,人家就不能进门?

她赶紧又说:“我也想了解了解有什么新产品。”

两人进去后,“尼尔采”并不逛,并不旁顾,直奔一柜台而去。显然,那里是他来过的。素跟着他到了柜台前,才见是卖BP机的。

素明知故问:“你要买?”

他说:“给你买。”又扭头看着她,反问:“芸没跟你讲过?”

素说:“讲过的。讲过BP机的事儿。”她撩起衣襟指指腰际,低语:“你看,我已经买了。”

“多少钱?”

“不贵,才一百多。”

“你哪儿来的钱?”

“向芸借的……”

“这怎么行!该我买的!”

于是他从钱夹里抽出两百元钱,往素手里塞。素哪里肯接呢?在服务员小姐的冷眼旁观之下,两人你给我拒的,都涨红了脸。最终,还是素被女服务员小姐瞪得难为情,只得接了。

……

他们看的是老美大片《垂直惊险》,尽管是大片;尽管是老美制造的惊险;尽管放映厅是立体声的,沙发坐儿;从炎热的外边一进去,凉沁沁的,使人浑身上下顿时为之一爽,但却只坐了三四成的观众。如果是和别人看电影,比如没毕业时和同学,比如毕业后和芸,观众越少素心里会越加暗喜。因为那可以随时换坐位也不至于影响他人。有次素和芸看一部午场的国产电影,算上她俩才五六个人。灯一黑仿佛就她俩似的。素说没坐过专车专机,却总算看上了专场电影。芸则说她俩像最高级别的审片官员了。影片结束时,素还在很酣地睡着,是芸把她推醒的。可和一个才见了第一面的男人一块儿看电影,不知为什么,素却希望座无虚席才好。她有种近乎惴惴不安的感觉。灯一黑,那种感觉更强了。倒不是怕他在黑暗之中对她非礼。素觉得他还不至于是那么轻薄的男人。何况毕竟是在电影院里。前后左右毕竟还有一些观众。倘素不悦,他是强暴不了她的。这一点虽然明摆着,但她心里那种惴惴不安就是驱之不去,像毛虫一样蠕着她的心。怕黑暗中她和他之间会发生什么不堪之事。

电影刚演了十几分钟,素有几分预感的事果然发生——他的一只手伸向了她,放在她膝上。那天素穿的是长裤,不是裙子。否则,她想,他也许会撩起她的裙子。素对他的手佯装不觉地接受了几分钟,终于还是感到不习惯起来。她用自己的手,将他那只手放回他膝上去了。过会儿,他的手又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她尝试着抽了两次,都没能抽回。转而一想,他们的关系已然那样子确定了,自己又不打算毁约,何必在乎被人家捏着一只手呢?何况他是自己的贵人,是保障自己顺利考研读研的衣食父母一般的人啊!何况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手被他握握也没别人的眼睛注意着啊!自己也不能对人家太那个了呀!这么一想,就乖乖地任由他握着,不再抽回了。她即顺从,他则适可而止。只不过由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变为两只手上下合捂着她的手。如同捂着一只蚂蚱之类会蹦的昆虫。却也就那样而已,再没什么得寸进尺的举动。当然也不仅仅是捂着。他的眼睛一边盯着银幕,一边把玩她那只手。一会儿将她的手指依次折屈,一会儿又将她的手指依次掰直。电影散场时,素那只手被弄出了一手心汗。素的表情并没因此而不自然,却看出他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

他说:“到我住的地方去吧!”

素说:“不了,改日吧。”

希望他能照顾她的感觉。

不料他说:“就去我那儿坐坐,我不久留你。”

话语带点儿请求的意味,也有点儿坚持的意味。素犹犹豫豫地还没来得及表态,他又说:“你总得知道我住在哪儿吧?以后我不能反过来到你那儿找你吧?那对你多不合适?”

他一副设身处地替素着想的样子。

素感到他的坚持是理由完全正当的坚持,于是点点头,低声说:“那好吧。”

于是他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尼尔采”住的是一套两居室。那楼的外观已很老旧,地处三环四环之间,偏近于四环。装修过,墙漆还新着,大概也就装修不到两年光景。他住得却相当杂乱,被子根本不叠,就那么省事地一卷;旧报俗刊堆得扔得哪儿哪儿都是;窗台桌面的灰也久日未擦了。总之一切一切都符合一个没有自理意识,或虽曾有过,后来不知为什么丧失了进而连自理的能力也一并退化了的单身男人之住所的显著特征。然而素还是细心地发现,在自己之前,有别的女性光顾的痕迹。因为在抽出一半的桌子抽屉内,有一个打开的粉盒,里边一应化妆什物俱全。“尼尔采”倒十分敏感,见素朝那抽屉瞥了一眼,立刻省悟到那抽屉里有不该被素发现的东西,走过去,用背一抵,将抽屉抵上了。

他请素在沙发上坐下后,就那么抵桌而立,侧脸俯视着素跟素说话。说真不好意思,最近忙,没心思收拾,让素见笑了。说以后她接到他的传呼,那么他一定是在这儿期待着她。说既然两个人的关系已经确定,他一定会好好待她。而她来了,也应该像女主人那样才对……

素被他俯视得又不自在起来,反客为主地说你坐呀!

他摇摇头说,在芸家,在冷饮店,在电影院里,加起来坐下三四个小时了。回到自己家里,倒愿意站会儿了。

他既不坐,素便一心想赶快起身离开。

她又说:“差点儿忘了,我还没告诉你呼机号呢!”

他说:“对了对了,告诉我吧。要不我想你了,又得通过芸找你。”

于是转身拿起笔,在一页纸片上记下了素说的号码。

他说“想你”二字,说出很强调的意味。仿佛他们是特别亲密甚至亲爱的关系,即将长久分离。

素脸红了,以叮嘱的口吻说:“就记那么一张小纸片上,可别弄丢了。”

他说:“怎么会呢。你一走,我就背在心里。这个号码是一定要熟记于心的。”

素说:“那,没别的什么事儿,我告辞了。”嘴上这么说,却不起身。问从他那儿回自己的住处,该怎么坐公交车?

他说别坐公交车啊,那转乘来转乘去的,回到她那儿要两个小时左右呢。说还是打的吧。一个月里才到这儿五次,总数也不过才花一百多元钱。

素说那我可舍不得,一百多元对我很重要。

他说,难道时间对你就不重要了吗?我知道对于一个准备考研的人,能节省几小时的话,花一百多元是值得的。

素却说,不,还是一百多元重要。

她心里暗暗有些生气。她想,我若接到你的传呼,我的时间从那一刻起还是我的吗?就算我打的到你这儿了,我还可能在你这儿看书记笔记吗?我用三个小时才赶到你这儿,那浪费的也是属于了你的时间!我才不会因为你用短信号传给我“想你”两个字,我就出门打的,风风火火地为你的需要支出一笔出租费呢!我此刻兜里连打的的钱都不够了你他妈的知道吗?

“我兜里的钱不够打的了……”素顺口竟将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是吗?唉,你这种求学精神,也真是……”

他一脸的同情,同情之中包含着肃然起敬。

素打断他道:“不是什么求学精神,是求生存的精神。房东前天又提醒我该交房租;借芸的钱,也答应了她尽快还她的……”

他又替她长叹一声。

“那一千八百元钱,我的意思是……芸跟你交代过没有?……”

素终于不得不提。脸一直红到脖子,红得几乎要从皮肤下渗出血来。

“啊,她交代过,交代过了。她说该分两次给你,月初九百,月底九百。可我想,何必那样呢!……”

于是他从腰间摘下钥匙串,打开另一抽屉的锁,从中取出了一个崭新的信封,那是某杂志的信封……

素的眼看着信封,像一只馋猫的眼看着一条鲜鱼。

“给你,不是九百,是一千八。”

“这……这……要不还是按芸向你交代的那样,先给我九百吧……”

素的一只手伸过去,欲接欲拒的样子。她反倒非常的过意不去了。

“按芸说的那样不好。一位自我放逐的先锋诗人,一名为了生存而求学的贫困女学子,咱们俩应该相互体恤。”

他弯腰抓起她一只手,将信封放在她手上。她的手感觉到了些微的分量。那是一千八百元钱的分量。她暗想,大约三百克重。她本能地轻轻攥了一下,同时判断出了那是一沓钱在一个崭新的信封里应该有的重量。那沓钱肯定也是崭新的,否则边缘不会有那样一种具弹性似的硬度。那时刻,直至那时刻,她才承认了他确是一位贵人,一位真正的贵人,她命中的,像一切出现在解危救难的别人命中的贵人一样。看上去仿佛其貌不扬,但对别人的命运的转机产生重大影响。某些情况之下,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仁慈的上帝所派遣的,化了装的神礻氏。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上帝本人。

她的脸又红起来,又发烧起来,由于激动,那种竭力想要抑制不使外溢的激动。她侧转头,仰望着他,目光不禁地开始流露出一种柔情。

他也正俯视着她。他的眼神也异样起来。分明的,是欲念所至。

他说:“别点了吧,不会错的。”

她说:“当然不点了。当然不会错。”声音很低,喃喃地,流露着对他的话所作的娇嗔般的反应。

他微笑了一下。

而她又说:“我信你。难道你还会用一沓白纸骗我不成?”

结果他笑出了声。

她也不禁地笑了,感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露骨,难为情。

“瞧我这里乱的!”

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开始收拾起房间来。扫一下床,擦一下桌面的灰,像要转眼就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却顾此失彼。

“我得走了。”

她低声说着,缓缓站起来。

“走?”

“你说过的,不久留我。”

他愣愣地望着她。

“今天不能算。今天……我毫无心理准备。我没经历过这事儿……下次你呼我……我……我就是你的……”她一说完,拔脚便走。

“等等。”

她已走到了门厅。

他几大步跨到门厅,瞪着她,仿佛她偷了他的什么宝贵东西。

“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她的声音细小得如耳语。

他猛一下子搂抱住她,企图吻她。

而她不但深深地低下头,且将头左右扭动。

他将她挤到紧贴着墙了。他腾出一只手,横按她的额。那是有几分粗暴的做法。于是她的头被按在墙上,动不得了。

“别这样。求求你……下次一定……”

她快急出了眼泪,其声哀哀。

他的唇已凑近着她的唇了。听了她的话,他忽而不忍了。

他只在她眉心轻吻了一下。

他替她拧开了门锁……

素走在路上时,又不免责备自己。他不就是要吻自己吗?为什么都不许他?自己那样对他公平吗?……

素从小长到大第一次打的了。车费比自己估计的要高。二十二元。付钱时,不禁说了几句抱怨的话。抱怨北京的大,抱怨北京交通的堵塞。说如果在长春,最多十四五元。

司机说:“那你不在长春呆着,还来北京干什么?”

一句话抢白得她干眨眼睛。

晚上素破例没看哲学书,而看一本色情成分很大的外国畅销小说。她情绪特别好时才看闲书。她因已经有了一千八百元而情绪特别好。

没看多一会儿,素睡着了。衣服没脱,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才见昨夜没关灯。她从此觉得自己似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了。以往她常失眠。她终于享受到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幸福了。

素在小摊上吃过一根油条喝过一碗豆浆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心情迫切地到邮局去给母亲寄了六百元钱。一回到家,她就伏在桌上给母亲写信。告诉母亲她找到了一份每月两千元的工作。如果她表现得好,不但准备考研这个阶段会在北京生活得不错;考上了,读研的两年也肯定会生活得不错。告诉母亲北京是可以在职读研的。劝母亲千万不要担心她什么,而她最担心的是母亲的身体。劝母亲不要再强干那么多家钟点工了。干一两家就可以了。她说,在以后的一两年内,她几乎可以保证每月都给母亲寄六百元钱……

她废了几页信纸。因为泪水滴在信纸上,自感欣慰的泪。但那也不愿使敏感的母亲发现信纸上有泪痕啊。

素没再换租住处。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学芸那么奢侈的好。毕竟,暂时无忧无虑了,她因而有好情绪将那一间平房收拾得更加整洁,一切摆放得更加有条不紊……

她收到了“尼尔采”的两次文字留言——“你好吗?关心你!”“祝你快乐,何必非在生日”之类。她没回电话,认为大可不必。因为他们的君子协定中没那么一条……

一个星期后,她第一次收到了他的正式传呼——“想你!等待着!”

她去了。再也舍不得花钱打的,怕比二十二元还多。他是晚上七点多传呼她的。到他那里,已快八点半了。他的房间也整洁了。他说是雇钟点工打扫的。两个小时,十元钱。说他所付出的十元钱,最充分地体现了人民币在国内币值的坚挺。

素听了,心一疼,像被锐器划割一般。

接下来她向他奉献了自己,很义务地,无怨无悔地。之前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因为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像要以自己的迫不及待,证实他真的有多么想她。由于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在她这方面,就毫无相应的冲动。毫无。只不过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任其作为罢了。她之所以能够那样地听凭摆布,全靠充分的心理准备一再默默地要求自己。她没料到,并不强壮的他,要起来那么凶猛,竟能那么持久。素以为该结束了,他却又一遭亢奋蛮进……

素便又一阵疼,肉体。

素流血了,心也是。

素流泪了,不知不觉的。

她紧咬枕巾一角,忍着。

她想到了母亲。如同替他打扫过房间的不是别的一个做钟点工的女人,而正是自己的母亲。而母亲清楚,在自己亲手打扫过的房间,自己的女儿将被怎样。所以才打扫得格外认真,格外仔细。是的,他没说错。他那十元钱花得很值。哪儿哪儿都一尘不染……

终于结束。他仍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指尖抹去她脸颊上的泪。

他说:“我理解。”

素说:“你什么也不理解。”

素的眼泪又往下流。

他坚持说:“我理解。”

素问:“那又怎样?”

他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合你意?”

素只有沉默。

素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素了,生理上如此,心理上也如此。虽然她已全盘接受了芸关于所谓贞操的观点,或曰哲学。细想想,可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但她还是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好比一件什么东西,别人说很普通,自己也不再珍惜,也随着认为很普通,然而一旦被掠夺了去,仍如秀发遭剪,且是贴颊的那一缕,从根部。对于性事,素自然也是在心里暗暗向往过的。她在这方面没什么问题,不冷淡。像她的大多数女子同龄人一样,她的向往极富想像色彩。但那一种想像之中,还是保留了足够的浪漫元素。哪怕谈不上什么浪漫,却毕竟是不失缠绵不失温柔的。那是素的一个梦,梦中之梦。耳鬓厮磨、儿女情长、卿卿我我、心心相印,是她对那梦中之梦所寄托的一份人生甜蜜。她认为那该是人人有份的,体现着上帝普遍赐给众生的仁爱。

“尼尔采”撕破了她的梦中之梦。

“尼尔采”改写了它的情节和情境。

他的改写没有细节。

他使它更像一件仓促开始草草收场之事,之间的过程却又特别的长,特别的单调。如亲自下厨的主人毛手毛脚忙忙乱乱而又非排场一番不可,所做的一桌菜,却没有一道是正味儿。“尼尔采”不是素向往的梦中之梦的男主角。

这一点是使素感到完全不对头的一切原因的主因。

她内心里最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从见到他那一刻起,她就清楚地明白着。她想不正视,想回避。想欺骗自己那纯粹是某种意识性的原则。只要意识改变,原则也便不成其为一种原则。想说服自己那并不重要。但是当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她又最清楚地明白,那主因是重要的。正因为它是重要的,她的心所感到的疼,比她的肉体所感到的疼还要疼。

他的话告诉她,他不像她希望的那么傻。也许恰恰相反,他心里比她还清楚还明白。

于是素不仅怜悯自己,也怜悯着他了。觉得他的清楚明白,对他的贵人地位进行了一次无情的轰击。

她的手摸索到了他的一只手,轻轻握了一下,低声说:“别胡思乱想。”

除了她的手有那样的举动,她仰躺着的全身如石而陈。

他也是。

他低声说:“你没回答我的话。”

“你多心了。”

她答非所问。她只能答非所问。她觉得自己的不坦诚听来是那么显然,但她决定一味虚伪下去。首先用虚伪保护他,保护他的自尊心。进而也间接地保护自己。坦诚将使他俩同时受到严重的伤害,她深谙此理。

她又说:“你何必多心呢?那不好,很不好。”

她企图要求自己说:“我爱你。”

怎么也说不出口。

退而求其次,又要求自己说:“我喜欢你。”

张了张嘴,还是不能。

她终于克服困难地说出了一句心里话,而那句话是:“我感激你。”

觉得不够安慰他,又说:“你是我命中贵人。”

觉得还是不够,再说:“没有你的出现,我现在的境况肯定很难。”

这句话是素的肺腑之言,听来已说得比较由衷了。

她随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吻着,吻着。吻得挺有感情,但绝不是柔情。

他说:“我刚才是不是像强……”

她立刻明白他要说自己像什么,急用他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齐压在他的嘴上。

素没如他所愿留宿下来。

她无论如何也要走。

她回到她的住处,十一点了。她庆幸自己赶上了末班车,省了二十元。

她倒头便睡,软如塘泥。

第二天上午,素再次被他传呼。“速回电话”一句后,是三个带惊叹号的“急”。

他在电话里开门见山地说,她走前忘了给她服避孕的药了。说怕她怀孕。说他替她买了整整一瓶。叫她别紧张,那药几天内服也有效的,是新产品。问是亲自给她送一趟呢,还是她去他那儿取?

素将话筒紧紧贴在耳上,左右四顾,怕他的话被别人听了去。她甚至不安地回了一下头,却吃惊地发现身后果有一个男子,手中摆弄着话卡,不耐烦地也等在那个路边话亭旁。

她简短地说:“我明白,你别操心了。”将电话一挂,低着头逃之夭夭。像一个偷了超市东西的人侥幸通过验货卡……

明白是明白的。那话一听,初中女生也明白。但素一时还是不知该怎么替自己操心。她不愿让他来给她送什么避孕药。于她一方面,这是自然的。她尤其不愿他出现在自己“家”里。尽管事情的性质和已婚女人在自己家偷情完全不同。可也不能在马路上一给一接那种东西呀!自己去买?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去买?

她没了主张,就给芸打电话。

芸在电话里说:“他这家伙!”

她说:“你别这家伙那家伙的了,你快告诉我怎么办吧!”

芸在电话那端咯咯笑。

“你还笑!”

“不过是怀孕不怀孕,又不是马上要生了,至于急成那样吗?”

一个小时以后,芸大驾光临到她的住处。各种各样避孕的药,都给她带了些。

她过意不去起来,因芸又一次为自己破费。

芸说别客气,都留下吧都留下吧。

听来像男人说烟酒不分家,抽吧抽吧,喝吧喝吧。

芸还说反正也不是她自己的钱买的,是她的那一个贵人买的。

芸笑道,自从告别了处女身,不知为什么,弄成了一种古怪的收藏癖好,对各种各样避孕的药,总想收藏一点儿。对新产品,尤其情有独钟。如同从前年代的少年们喜欢收集形形色色的烟纸,或少女们喜欢收集形形色色的糖纸。

芸有一个观点令素听了又一番刮目相看。

芸说:“现而今的时代,中年妇女买避孕药确实是让别人犯寻思的事,我们这种年龄的买,不但是正大光明之事,简直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不买谁买?我们不用谁用?反过来的时代,不是太不正常了吗?让那样的时代见鬼去吧!”

素觉芸说的话很不正经。但不得不暗自承认,又很哲学。芸倘若学哲学,将来必有望做哲学家、哲学教授。而自己当初若分在了历史系,肯定不至于落在目前这么一种不尴不尬的处境。因为芸的心太高,人生目标也就高不成低不就的。而自己特别现实,当哪一所北京中学的历史老师,便一辈子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了。尽管一名外地大学生想要当北京哪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那也得托很硬的关系,有很近便的后门才行。

芸的话说完,素眯起眼瞧着她,满脸的肃然起敬。

但素说出的话却也与表情不相对应。她说:“你真不要脸。”

她一说完,自己先愣住了。一时不能明白,自己何以会说出那么使任何人都难以担载的话,而且根本不是开玩笑那种语调。

芸当然也愣住了。

芸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芸呆呆地瞪着素,脸刷地红了。倏忽间,红晕速退,转为苍白。

芸的唇在哆嗦,双手在抖。

芸猛地站起,昂头向外便走。芸转身时,素看见芸眼里泪光闪闪。

“芸,芸……”

素叫着,几步抢在芸前边跨到了门口。她挡在门口,反手插上了门,这样,她就和芸面对面了。

芸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滴接一滴,滚过双颊,落在衣襟上。

“芸,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气啊!我不是想那么说的,那也不代表我的心里话呀!我其实是想说你真不害羞来着。你知道我是感激你的。我是个好赖不知的人吗?你还不许别人顺嘴说错了一句话吗?还不接受别人的道歉吗?”

素一句接一句,很快地说着说着。总之重复地说着些悔之不及的话。

芸始终在瞪着她,始终流泪不止,始终不言语。

素说着说着,自己也泪流满面了。仿佛只要芸口中不吐出一句原谅的话,她就将一直反复地那么说下去;一直和芸比赛下去,看谁的眼泪最后流干似的。那情形,真有点儿杜鹃啼血的样子……

素不仅流泪,而且哭泣了,却仍说。

她双手已捂在脸上了,还说。怎么说也超不出那几句话的内容。她的背,紧贴门,随着双膝的弯曲,缓缓地,缓缓地下滑。在她就要哭着说着跪在地上的时候,芸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一条胳膊,结果她没跪下去,又站起来了……

“素……”

芸轻轻叫了她一声,张开双臂,一下子紧紧搂抱着她,也悲哭难抑……

两个可怜人儿就那么相互搂抱着在门口哭够了一通儿。接着你给我抹一把泪,我替你抹一把泪的。再接着,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遂和好。

芸关心地问素,和“尼尔采”之间的感觉怎么样?

素诚实地回答,不怎么样。没什么好的感觉。但也不至于不好到不能继续那一种关系的程度。

芸说,要不,换一个?

素不禁又是一惊。

芸说素你别那样看着我。我不是坏女孩儿,我不是皮条客,更不至于堕落到靠干那种事儿拿回扣的地步。我不过为了眼前的生活,以后的人生,迫不得已先闯市场罢了。世上有我们这样不靠贵人相助就衣食无保的女大学毕业生,就有渴望获得我们的安慰肯于大方回报的男人。双方的需求是一个很大的市场。那些男人备感缺失的也不只是性事。解决性事在中国已比较地容易。百八十元一次,在不少地方就可以解决。他们备感缺失的——芸停顿了一下,一只手伸向素的脸,轻托素的下巴。斯时素低垂着头,默听,一缕长发掩面。而素的一只手,在床上划字,划三角。芸托她下巴的手,托得很优雅,不似些个男人那样,用拇指和食指钳住对方下巴,钳疼着对方的颏骨硬往上托,粗蛮的举动。芸是用手心托素的下巴,轻轻地缓缓地往上托,如同举高一个球,不小心会掉了,掉了会失去什么比赛奖品似的。当素的脸被渐渐托平,她们的目光就对视着了。

芸问:“你是在听着我的话吗?”

素答:“是。”

“我认真说,别人不认真听,我就觉得自讨没趣了。”

“我也是的。”

“那你真是在认真听了?”

“嗯。”

素的脸保持正对不动,乖乖地任由芸的掌心托着。芸眯起了她的双眼,看素的样子,便有几分端详的意味。

素却大睁着双眼,眼珠都不转一下,也不眨。

芸自言自语地说:“素,其实你挺经得住仔细端详呢!标准的鹅蛋脸,杏核眼。眼皮儿单得那么薄,瞧谁,使谁觉得你是在睥睨谁。素,你挺有一股特别的女人味的。”

素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表示出一种由衷又感谢的谦卑。类似芸的话,素也听别人当面或背后说过。只不过从没有像芸说得那么具体。而“经得住仔细端详”,是几乎一致的说法,也是素听到过的别人对她的容貌的最高评价。是她身为女人不十分沮丧的理由之一。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说,他们备感缺失的……没说完。”

“我自己都忘了,还得问你。对,是说到那儿了……他们备感缺失的其实有时也是咱们女人的柔情,往往更是柔情罢了。哪儿哪儿都获得不到,便以为自己要的仅仅是性,只不过是性。所以呢,你若不愿自己在性方面代价太高,那你就只能多给他们些柔情。好比母亲厌烦了已经长牙的孩子还整天磨在身边闹着吃奶,那么只能为孩子将饭菜做得合乎胃口一些。我这可不是存心教你坏。我是在传授经验啊!否则,我们苦读了四年,又找不到工作,家庭又供不起我们继续考研,我们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