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大学,我是永远不想再去了。

什么“文学与人生”的对话之类,于我,其实是不善拒绝的性格之弱点的自蹈罢了。文学的确曾养育过我的灵魂。大着点儿胆子说也的确养育过“我们”的灵魂。“我们”——一小撮?这是一种历史的事实。倘彻底地否认,细想想,总有些负心于时代的内疚。但却是当年的文学。当年的“我们”。和那种样的,小学生即使捡到了一分钱,都很虔诚地交给警察叔叔的当年。如今人民币贬值,“一分钱精神”怎么着似乎都“精神”不起来了。

如今文学和人生又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要说有关系,也不过就是和作家的人生有关系。或者包括些个仍向往当作家的人。如今普遍的人们,还未到思考人生的年龄,大抵都已将人生思考明白了。一十七八清华北大,二十七八电大夜大,三十七八要啥没啥,四十七八等待提拔,五十七八准备回家,六十七八玩鸟养花,七十七八魂系中华,八十七八……这规律,昭示着上等的人生的程序。下等的呢,自十七八岁起,若高考落榜,十之五六加入“披头散发”的行列,于是一味儿地破罐子破摔。挣扎或曰“奋斗”,固然可嘉,但对于仍咄咄逼人的现实,一两个回合下来,往往遍体鳞伤,甚至终生“残疾”。所以中国人都有几分怵于“奋斗”。故作潇洒的说法是“懒得奋斗”。何况现实于人生的较量,从来都是现实稳操胜券。人生偶胜一把,那也不是人生的能耐。不过是现实故意露个破绽,让人生一把。人生每战必败,终于不战自败,连现实也会觉得索然,没情绪再充当现实的。更何况,什么就叫作人生的胜负呢?思考明白了也罢,思考不明白也罢,除非你当到部长以上,五十七八,不是一样的都得准备回家吗?熬过一段人生与社会的“断乳期”,习惯了回家之后的寂寞,愿意玩鸟的,不都一样地可以玩只鸟吗?愿意养花的,不都一样地可以养盆花吗?其不同,无非是所玩之鸟或所养之花名贵与不名贵而已……

人生尚且如此,灵魂更复何求呢?概念的人生只能“提炼”出概念的文学。概念的文学又怎么能够“养育”从年轻时就没着没落似的灵魂呢?灵魂一旦和人生贴得太紧密了,便是用什么都不太好养活的东西了。当年的“我们”,活得都特别。仿佛人生是人生,灵魂是灵魂。人生在地上打洞,体验真实的平庸,灵魂却似可飞翔到天空上去,每根羽毛都炫耀升华后的荣耀。所谓取长补短,相得益彰。现在的人们却要实际得多。灵魂所希冀的,同时是人生所希冀的。比人生所希冀的更奢侈更强烈,绝不比人生所希冀的差劲儿。用两样儿的东西许诺给人们是断断不行的。企图以当年的方式方法诱惑人们的灵魂摆脱人生真实体验而“升华”起来,基本上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如今人们的人生都巴望着“升华”。而灵魂不大愿意。所以也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是——当年的“我们”太傻,而当年的时代是很狡猾的。现在的人们太“精”,而现在的时代,没研究出对付太“精”的人们之更狡猾的高招儿。“思想工作”的成本无疑是比当年翻了几十倍了,形式轰轰烈烈效益实际上甚微……很难做到灵魂里边去。

我当然不是以“思想工作者”的身份和面孔到大学里去“对话”的。是以小说家的身份和面孔。众所周知,我的面孔枯瘦,身体形销骨立。这样的个人,若非道士,而是小说家,即使本心并不忧患什么,也让瞧着的人,能硬瞧出点儿忧患着什么的意思似的。起码的,怪替这样的小说家有所忧患。故我总被视为忧患型的小说家。尽管每次对话之后,我再三声明——现实其实是挺美好的,无须乎什么人再替它忧患,人们只忧患自己就足矣了。大学生们却更视我为忧患型的小说家了。且都厚道地以为,我是替现实忧患到了不愿再言忧患的地步了。

我当然也不是那种很耐不住寂寞的人,忙里偷闲的,溜到大学去寻觅小说家的自我感觉。再者说啦,寂寞是多么难得的宝贵时光。中国人,你想寂寞,又寂寞得了吗?每次“对话”,都是被动员去的。而每次“对话”的命题又一概地是“文学与人生”。小说家谈文学,无疑是再适合不过的。但于今天,仅谈文学,难道不是挺脱离群众的事吗?搭配上“人生”一块儿谈,才谈得下去。听的人也才听得下去。若无“人生”佐味儿,任何内容的“对话”,似乎总有点儿不咸不淡的不是?文学与“人生”,在我这儿,纯粹是两个命题的人为的遭际。在大学生们那儿,大概相当于啤酒和烧酒兑成的“鸡尾酒”吧?文学的啤酒因了人生的烧酒而似乎使人血脉贲张。人生的烧酒因了文学的啤酒而似乎有沫可冒。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但每次“对话”之后,回到家中,严肃反思,扪心自问,又总觉得自己像卖假药的江湖郎中,自产自销,兼自做广告,近乎蒙世的行径。只好以这么一种逻辑替自己辩解——有大学便有学生会。有学生会便有各种活动举行。没活动大学生们便对他们的学生会有意见。而文学又总是在大学生们的“活动”之列的,不请我去也得请别人去。别人恐怕未必如我那么好请。大学生们乃国家的栋梁。还没成栋成梁的时候便四处碰壁,难免不挫伤他们成栋成梁的自信。由好请的我而鼓励他们的自信,是否也算对国家的未来尽了些义务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这么一想,也就泰然自安了。

有一天我在家里病着,来了位不速之客。又是位素昧平生的大学生。

“什么事?说吧!”

待他落座之后,我明知故问。

“梁老师,你身体不太好?”

我说是的我病了。

“什么病?”

我说老病没愈,又添了新病。自己也闹不清,使我停了写作,不得不躺倒下来的,究竟是老病,还是新病,自己也搞不大清。

他便嗫嗫嚅嚅的,有话欲说不说的样子。

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他坐着。我卧着。他看电视,而电视没开。我看他,而他似乎不觉得我在看他。他是个身材瘦小的青年。面容倒还清秀。一件西服是新的。裤子却显得有些脏。起码半个月没洗了。一双旧皮鞋已经穿走了形。却分明的,来之前打过鞋油,尘土积了一鞋面儿。西服内是一件很薄的毛衣。领口袖口都已开线了。裤子肯定短。因为他往那儿一坐,线裤露出了一大截。袜子,在脚腕处破了。刚入冬,第一股寒流却扑入城市了。还没来暖气,几盆花在室内都冻蔫了。外面刮着五六级大风。我铺着电褥子盖着床小被。我看出他身上冷。心里也冷。想对他热情些,又惟恐一旦主动撤了防线,重蹈覆辙,带着病再次被弄到大学去,老调重弹,又胡扯一通“文学和人生”,便打定主意,此番矜持到底。如果他不开口讲出登门拜访之目的,不必问;倘若他见我病着,仍开口讲了,那么证明他是个不懂事理的大学生,应坚决地回答一次“不”!

“梁老师,我……走吧?”

他站了起来。

不说“我走了”,却用征求的口吻说“我走吧?”仿佛要走,也须获得我的允许似的。

其实我盼着他走。但不是盼着他这么说。我认为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么说的。

“不再坐会了吗?”

我也是征求的口吻。

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虚伪了呢?

“你病着,我不多打扰了。”

“其实,你多坐一会儿没什么关系的。我病得不那么重……”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还是盼着他走。

“不。不多坐了。回去晚了,就错过学校开午饭的时间了……”

他的话说得相当认真。

“是吗?”我故意看了一眼挂钟,进一步虚伪之至地施予着我的歉意,“家里也没什么现成的饭菜,要不,其实我是愿意留你再多坐会儿的……”

“谢谢……”

他说,便往外走。

“我送送你……”

我说,并没立刻下床。只不过象征性地在床上欠了欠身而已。

听着门轻轻地关上了,我又谴责起自己来。

外面的风声似乎更响了。

如果我留他吃饭,于我并不费什么事儿。我也还没病到卧床不起的程度。于他,哪怕是喝一碗热粥,吃半个馒头,将是多么愉快的事儿呢?为什么我竟不肯给这个青年一点儿愉快呢?是的,我不认识他,素昧平生。可是这即使能够成为我不愿接待他的理由,也不能成为我虚伪地应付他的根据啊!人,人啊,中国人啊,在我们熟悉和熟悉我们的人之间,我们经常地用虚伪腌制我们的性格不算,对于我们完全不必有任何顾忌以真实的态度证明坦率在生活之中是可行的机会,我们竟也要习惯地把它变成发了馊的“疙瘩汤”一样彼此难耐的时刻。我们宁肯奉陪某些我们十分反感甚至厌恶的人东拉西扯,却对一个也许还没被生活中的虚伪毒素所污染的青年吝啬话语到了如掷千金的地步。我们往往本能地以虚伪亵渎别人的虔诚,却不愿以坦率痛痛快快地回答一个“不”字。难道我们已虚伪成性?难道我们已不会坦率了吗?否则,为什么我们在根本用不着虚伪的情况之下,竟也自以为成功地虚伪起来了呢?……

这一种自我谴责,直至儿子放学回家后才告一段落。

热了饭,打发儿子吃罢去上学,独自拿起本书,竟看不下去,又想那青年登门拜访的事。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似的翻来覆去地想,倒并非因为自己多么具有“自我批评”的美德。而是因为一时不能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是的,那是一种不可言状的尴尬。那青年坐在沙发上时,我不过只替他感到尴尬。并且觉得他的冒昧的结果,我是不必负什么责任的。他走了,才觉得并不尽然。才觉得当时自己也是处在尴尬之中的。才觉得那一种尴尬倒统统地留给了自己。细细咀嚼,越发的品出馊味儿。好比自己为了蒙骗别人,将一只苍蝇夹入口中吃了。开始反悔。开始反胃。开始恶心。

这一种古怪的自己对自己过分敏感的心理,使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前几天我的中学同学来到了北京,电话里我们约好,第二天我去看他。他住在苏州胡同的机械部招待所。也就是火车站对面邮局旁边的一条胡同。可第二天我去时,却记成了“金鱼胡同”。自然在那一带转了半天也是没找着“金鱼胡同”的。遂问几个坐在平板车上打扑克的小青年。他们表示出相当大的热心。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怎么乘车,怎么转车,转几次车,最后乘几站,下了车再怎么走。总之听来特别远。这使我顿生疑心。因为我那中学同学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就在那个邮局附近,三分钟不到的路!疑心既起,顺理成章的,接着便只能作如是之想——现在的人也太缺德太坏了呀!不知道,就摇头说不知道。知道也懒得告诉或不愿告诉,不理睬我也就是了。何苦将我当外地人,诓我上当,骗我乘车转车地越走离目标越远赶许多冤枉路呢?中国人之心理不是太阴暗太成问题了吗?于是我非但不谢他们,反而狠狠地瞪他们。边走开边回头瞪。如果目光可作伤人凶器,他们一个个是立毙无疑的了。他们被我瞪得似乎莫名其妙。在我看来那当然的是他们装的。我暗想我已识透你们的恶劣居心,岂能上当受骗!我的目光定会使你们一整天如芒在背,寻思起来就浑身不自在的。他们终于被我瞪火了,一个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也一齐瞪我。他们的目光中都有种就要发作的恼怒。四比一,我招架不住他们的目光,更怕他们真的发作起来,收了“兵器”,怀着几分阿Q式的精神上的胜利,扬长而去……

我想我也够死心眼的,干吗非问“金鱼胡同”不直接问机械部招待所呢?又经一问,果然近在咫尺。但那条胡同却并非“金鱼胡同”,而是苏州胡同。方顿悟,原来是自己记错了。几分钟前,闪回于头脑中的,是那四个可恶之极的“热心”青年“伪善”的嘴脸。并因了他们的嘴脸面进一步诅咒人心的不古世风的败坏。此时闪回头脑中的,却是自己频频回首作怒目金刚状的嘴脸了。便觉得自己的心理,实在的也很有些成问题。

见了中学老同学。闲聊不过三五句,就问有没有市区交通图。

答曰有。

十分急切地就请拿来看。

心想——便确凿地证明此处是苏州胡同,也不一定就可证明北京真有我记错了的一条什么“金鱼胡同”。即使北京真有一条胡同叫“金鱼胡同”,那四个青年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的乘车路线,也不见得是正确的路线吧?倘是错误的路线,那么仍证明他们有诓我上当受骗的恶劣居心。那么当时嘴脸可恶的仍是他们,而不是我自己。头脑中的几个闪回即使放大一百倍,我也不必因当时瞪了他们而自责了。

人有时候真是古怪的东西。或者微观而具体地说,我自己有时候真不是个东西。总想把恶劣彻底地推给他人。总想要把良好的与恶劣一向毫不沾边儿的自我感觉留作自己的专利。并且自己一旦怀疑自己的时候,总希望寻找到证明自己那一份儿自我感觉的根据和旁证。

这样的旁证我没从交通图上寻找到。却寻找到了金鱼胡同。进一步旁证四个具有真正热心的青年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的乘车路线,乃是一条可以说是和我们党的路线一样正确的正确路线。

于是我说:“走,跟我出去一趟。”

同学愕异,问:“哪去?干什么去?”

我说:“去向四个热心的小青年赔礼道歉。”

遂将自己的恶劣复述一遍。

同学听罢哈哈大笑,说:“老兄啊,难怪别人常道你认真,我看你也太认真了!你问西边怎么走,他故意往东支你,这样的恶劣之人,北京有,咱们哈尔滨也有。到处都有。越来越多。何止小青年!今天让你侥幸碰到了四个不恶劣的,那是你今天的意外。我可没你这么侥幸。我就上过好几次当受过好几次骗。就算你今天替我瞪了那些恶劣的吧!还赔的什么礼道的什么歉哇?”

我沉思片刻,觉得嘴上如此说说,倒也说得酣畅。而把这么一种思想方法,当成对现实的报复,似乎不是讲得通的道理。

于是又说:“陪我去吧。我自己去,岂不难堪?”

同学往床上一躺,连声嚷:“不去不去!你说什么也白说,要去你自己去……”

我也犹豫起来,不怎么太想赔礼道歉了。但是,头脑中的闪回,却不能因此而“渐隐”。恰恰相反,由中景而近景而特写而定格。这使我仿佛从四个青年的视角来看我自己。结果我感到视角变了,定了格的我自己也变了。变得嘴脸丑陋了。

那一时刻我是多么厌恶我自己啊。

于是我自己去找那四个青年。我知道如果我不,我肯定会在相当长的日子里不自在。好比在自己身上某一部位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肿块儿,尽管很小很小很小,小得你也可以不理会它的存在,但对于具有敏感的癌恐惧心理的人,不去找医生,不切片,不割除,从此便总是不那么安生。我想,每个人的心灵里,都是有角落的。甚至有暗角、有死角。区别在于,仅仅在于,乐于洒扫,心灵才可能是卫生的……

然而那四个青年已不知去向。

我无法再找到他们。

这竟使我很沮丧……

今天的事情和几天前的事情似乎有所不同,也没什么必然的联系。并且,作为一件事情,一件也许的确不值当寻思的事情,已然过去。却不知为什么,在我这儿,竟过不去了似的。

外面风声呼啸。

从我家离去的,仿佛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躺在床上的,一向以文字和语言声称自己不能容忍虚伪的小说家,在生活中最司空见惯的情况之下,运用虚伪像运用筷子一样谙熟的小说家,又是谁呢?

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虚伪呢?

为什么我们一方面将诚意而热心地帮助我们的人也想像得那么坏,另一方面对他人又那么缺少诚意和热心呢?缺少到了连坦率都不肯相予的地步?难道我们已无可救药了吗?……

忽然又有人敲门。

开了门,竟是一小时前离去的那大学生。

“你……”

毕竟不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我不免有些惊讶。

“有样东西我丢失在你家里!”

他说得极肯定。

“什……么?……”

“尊严。我的尊严。”

“……”

“我一直在楼底下徘徊。后来我决定,我必须再次打扰你,找回我丢失的东西。”

我不禁朝窗外望了一眼——好大的风!

徘徊?——今天是多么不适合徘徊一个多小时的日子啊!

在我听来,分明的,他的话有经过加工的痕迹。有种明显的对白腔。而且是欧式的。我推想得到,为了这三段话说得含蓄而又尖锐(也许他的本意还希望不失幽默,但却一点儿也不幽默,甚至也不含蓄),他准背着大风打过“腹稿”。大概还可能像写对话时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样,情不自禁地演习过。因为普遍的中国人是不这么说话的。只有演员演电影演话剧时才这么说话。或者小说家这么写对话。一个人既非在演电影亦非在演戏,却接连向你迎头劈面抛出三句显然预先打过“腹稿”的“演习”过的舞台腔十足书卷味十足的话,自然是怪可笑的。

然而我没笑。不忍再笑他。甚至也可以说有几分不敢笑他。因为那一时刻,他显得那么冲动。尽管他表面装得很镇定,很持重。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内心里异常冲动。他在微笑着,然而他的全部面肌都是僵的。他的嘴唇在抖,并且,发青。他穿得实在太少了。装得很镇定很持重,此刻对他来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是一件轻松自然的事。他的眼睛里投出坚定的,义无反顾的,不成功便成仁似的目光。仿佛真的有一颗价值连城的珠宝遗落在我家了。如果我不愿意奉还给他,他便会和我以命相拼,直拼个血溅数尺、尸横一处。

我不禁被他深深地感动了。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我自己的影子。

我明白一个青年的自尊如果异常敏感,那么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必定也是异常脆弱的。他们可能因遭到白眼而耿耿于怀,但倘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就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丝毫也不具备韩信那种能受胯下之辱的别种样的勇敢,也不能做到像某些古代士大夫那样可杀不可辱。他们过分看重他们的自尊乃是因为除了所谓自尊之外他们大抵再一无所有。故他们维护自尊的时候想要显示人格力量的高大也高大不起来。想幽默也幽默不成。想潇洒也不知怎样才算是潇洒。总之他们的自尊实际上还远没成熟到值得谁怀着恶毒去故意损害一下的程度。比如我对他的怠慢就绝不是故意要损害他的自尊。而他们过分敏感的自卫本能,却往往会使他们受到真的毫不留情的伤害。比如假设我正心烦,倘若对他大吼一下——“出去!没闲工夫和你演戏!”并将他推出门去,那么他又将把他自己如何呢?因为一个大前提是明摆着的——我肯定那么做了,他是想把我如何如何实际上也是不能把我如何的。那么结果必然只剩下了自己把自己如何……

我望着他瞬间思考了许多,内心里不禁地替他打了个寒战。他的自尊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而他在自卫意识驱使之下的这一令我很意外的行为,或者说破釜沉舟的行为也未免太一意孤行带有冒险意味儿。当年的我为此曾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曾头破血流至今处处疤痕。

我客气地说:“不管你是来寻找什么的,到屋里坐下谈吧。”

我的客气是真的。

他傲慢地说:“不必了!梁晓声,我告诉你——我将来一定要超过你!”

他的傲慢也有几分戏剧化。我一时竟分不大清那是真的假的。但是我觉得,那一种傲慢虽然显示出主动的进攻性,但在本质上仍是本能的自卫性的。而且和他要寻找回“遗失”了的尊严的气概一样,也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甚至,只要我简单地望着他沉默不语,便会不攻自破的,刹那间崩散的。

我感到他的造访似乎成了我今天没法儿避免的遭际了。纵然我自己倒退回去二十年,我想我也不会凭着青年人的刚愎自用和过分意气用事的冲动,而像他这么做。我可能会接连几天,每天端起饭碗的时候就在内心里骂一次用虚伪的应付怠慢了我的人,却不太会第二次登门讨什么尊严。何况每个人的尊严,一生中肯定的会被伤害会被践踏不知多少次,为诸如今天这样的一件事,以像他似的如此郑重的态度兴问罪之师,倒未免太娇气了。何况我本无伤害他的尊严践踏他的尊严的居心,只不过以虚伪的应付使他感到了实际上的怠慢而已。何况我也确实有病可托,便也应该被认为多少的有情可原啊。

人被谅解的时候,往往谴责自己。人被斥责的时候,就往往开始批判别人,并替自己据理力争了。

但是我哪里还会再用反诘式的话语继续伤害这么一个自尊心敏感异常的青年呢?比如我可以说:“那么就请找着你的东西包严了揣好了立刻出去吧!”如果我真的这样回敬,我自己不认为是伤害实际上也等于进行了二度伤害。

我笑了笑,说:“别那么没志气。超过我好比一个孩子,指着一个侏儒说,我长大了一定长得比你高!是不是?”

他张了张嘴,欲言而未答。

我拍拍他的肩,搂着他的肩往屋里走。我觉得他还是非常希望我这样的。因为他走得很顺从。

待他在沙发上坐下,我去洗杯子。

他说:“你别泡茶。泡了我也不喝。我可不是想喝你一杯茶。”

我说:“要是牛奶你也不喝吗?有奶粉,很省事。”

“那我喝。”

他笑了。

当我回头看他,他立刻的又不笑了。又变得表情庄严。

“梁晓声,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他急急切切地开始说,“你没情绪接待我,你可以开门见山直言相告。那我绝不会泡在你家不走!你为什么既不下逐客令,又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没一句地用话应付我呢?你理解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如果我是一个将来可能对你有用的人,你能这么对待我吗?”

我说:“不能。”

“你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不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吗?”

我说:“是。现在也谈不上是什么大人物。”

“你用不着假谦逊。你刚才对待我的态度证明你内心里是把我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当然也就证明,你内心里是误将自己当成一个有理由俯瞰我的大人物的!你初登黄宗江家和吴伯箫家,他们是像你对待我那样对待你的吗?你在作品里,把他们写得多好哇!……”

我真想把杯子摔了!即使我招了他惹了他,那也不是我找上门去,而是他找上门来的呀!

我正色提醒他:“他们的确是两位可亲可敬的长者。你什么话都冲我说,别牵连上他们。”

“这一点用不着你提醒!”他大声说,“我看了你的书之后,也曾去找过黄宗江老师。他对我很和蔼,很亲切,很诚恳。不像你似的那么虚伪地应付我!如果吴伯箫老人还活着,我也会去找他。不为别的,只不过为了证明,世上到底有没有属于我自己的那一份儿人间温馨!现在我对你那本小册子有了另外一种看法,你借着溢美别人的方式,其实也企图达到用文学把自己描写得性格挺可爱的目的。但今天我感到你与你笔下那个自己大相径庭!你当时给我的印象很丑!躺在床上,盖着小被子,假惺惺地说:‘不再多坐一会儿吗?’你那么对待我,我还能再多坐一分钟吗?你当时整个儿是个丑陋的中国人!丑陋的中国作者!梁晓声你承认不承认?”

他这一大番话,又使我心里完全不生气了。他倒够坦率的。坦率得几乎无遮无掩,连招架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半点儿。这样的青年今天是不太多了。多的是另外一种——以十二分的虔诚当面用崇拜之类的话戏耍你,而心里却在暗加嘲笑:看他得意的!看他多么受用的样子啊!我这儿拿你开心玩呢,你当的什么真哇!俗不可耐!

“承认!承认!起码潜意识里不无你说的那种成分。”

我并未感到被当面戳穿后的难堪。因为经常分析分析自己的潜意识乃是我的职业习惯。有时甚至供朋友加以分析。好比当医生的诊断病例,即使某种病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是不可分析的。何况我觉得潜意识这种东西,细分析起来是挺有趣的。如同解几何题一样。不但能清楚自己本质上是怎么回事,也能明白别人许多。更何况,从医学的角度讲,绝对健康的人是没有的。尼采不是就说过——地球有一种病,叫作“人类”吗?

我将茶几挪近他,将一杯牛奶放在茶几上,又说:“别急,先慢慢喝着,我给你烤几片面包。”

待我将面包烤好,用小盘儿拿进来,他已将那杯牛奶喝光了。

我估计到一杯牛奶准不够他喝,另外还给他凉着一杯,便又放在茶几上。

他显然非常饿了。或者,认为尊严已经收复,并揣在自己兜里了,似乎就心理平衡了许多,一时变得腼腆起来,很秀气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撕吃着面包。一小口一小口地,斯文地饮着牛奶。我捧起一本书看,故意不注意他,怕他不自在。这时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静静的几分钟内他吃完了面包,喝完了第二杯奶。我问他要不要再吃一个面包,或再喝一杯奶?他说不了。说时,样子看去不但腼腆,而且显得有些羞涩。他拿起杯子要到厨房去洗,我放下书制止他。他偏要去洗,我偏制止他,结果一只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的脸便红得令人同情,讷讷地说:“是我失手,是我失手……”

全没了一心收复尊严时的愤世嫉俗。

我说,按照民间的看法,客人失手摔碎了主人家的杯子,反而是主人求之不得的事,预兆着将财运临门。

他便笑了。

待他坐下,我正欲问他什么,他却又开口问我:“你家几个房间啊?”

我说三个房间。

他紧接着问为什么?

我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望着他。

他说按照我的年纪和家庭人口,在北京能住上两个房间一套的单元就相当不错了。

他的话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憎天下之不平事的抨击意味儿。

我说是的。我说原先我在北影住筒子楼时,只有十二平米一间朝北的房子,摆不开一张写字的桌子,常在暖气上垫块板儿炮制小说。那时所有到过我家的人,都祝愿我早日有乔迁之喜。现在我真的乔迁了,他们从前替我感到的忧愁,就变成有时令我特别担待不起的羡慕了。我说我这个人从内心里讲,很愿意在各方各面都和大多数人的水平一样,一点儿也不愿特殊。特殊在今天就有被列入“另册”的可能。一旦被列入“另册”,很破坏活着的情绪。

他又问你到儿童电影制片厂是为了当官吧?

我摇头说不是。

他又笑了。那种笑是很惹人生气的。似乎在说,瞧你又变得虚伪了。别忘了,你可一向是一个用文字自我标榜坦诚并厌恶虚伪的人啊!

我说真的不是。我说那时我预感到老父亲得了重病,作为一个儿子,我必须把老父亲接到北京,和我住一起,一尽孝心。而当时只有童影能为我解决房子问题。而我的老父亲一到北京,就被确诊为晚期胃癌。三个月后卧床不起,四个月后就在这一房间去世……

他仍那么笑着。他说中国文人,内心里其实都想当官。嘴上说不想当,那是假的。偏说为别的原因而当官,不过仅仅是巧妙说法。

我说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话。我说当官,当各方面的官,也绝对是一种职业的正派选择。只要能当个好官,是完全不必羞于承认的。

他笑出了声。笑罢,刻薄地说:“你看,人一犯急,就说真话了吧?这是个规律。你也不例外。”

我瞪着他,半天没说话。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狠狠扇他一记耳光。然后呵斥他滚。因为我不喜欢刻薄的人。生活中某些男人得意于自己的刻薄,如同不知怎么个美法的女人得意于她们的会飞媚眼。倘说幽默是一种机智是一种教养,而刻薄不过是从人的心灵的疤痕渗出的淤血。何况当时我还没有完全从父亲逝去的悲哀中解脱。在我的老父亲逝去的这一个我家的房间,他竟坚定不移地对我进行着抨击,这也太过分了啊!而更主要的,我不知怎样对待他才好。应付当然是虚伪。客气仍会被视为应付。坦诚他不相信。以刻薄回敬刻薄,他又分明的并不是对手。干脆板起冷面孔下逐客令呢,又显得自己太缺乏涵养。他就是说那些收复尊严的话时显得可爱些。吃面包喝奶打算洗杯子时也不讨人嫌。怎么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尊严也彻底地算是收复了,大概身上也不觉得冷了,就又变了个人似的欺我太甚起来了呢?

我正色道:“肖冰,我不想和你抬杠玩儿。你对我的批评,我已经接受了。你的尊严,你也算是收复回去了。那么咱们互相都坦率些,开门见山吧!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他的惊异的目光,便凝视在我的脸上。足足半分钟的时间内,他令我莫测高深地沉默着。仿佛我是一个极其诡诈之人,而他糊里糊涂地被我绑架到了我家里,猜不透我的企图。

我以鼓励的口吻说:“讲吧!既然我们俩今天遭遇到一块儿了,你还犹豫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的神情变得相当庄重了。甚至可以说变得相当庄严相当凛然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又说。语气很傲慢,“好像到现在为止,你还没问过我叫什么名字。而我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仿佛他倒成了主人,似乎我是不期而至的一个令人不快的总将谈话搞得别别扭扭的造访者。

我说:“因为你刚才提到了黄宗江老师。宗江老师有一次给我打电话特别关照过我,要我好好接待你。”

“他怎么讲我的?”

“他说你是个需要格外细致地接待的青年。”

“细致?什么意思?”

“我想就是不要虚假地应付的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吗?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他全身心都敏感起来。

“当然是这个意思。”我十分肯定地说,我了解黄宗江这个人。他属于那种越老越善良的人。对青年尤其如此,绝不会包含有任何刻薄的意思在话里。

宗江老师确曾因了坐在我面前这位大学生,在他造访了他之后,特意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也确曾吩咐过我,对这个青年“需要格外细致地接待”。还说:“善良是有意义的。今天生活中尤其需要些善良。不善良归根到底将与文学和一切艺术无缘。”

“他……他为什么用‘细致’这个词?”

“他有时喜欢用与众不同的修辞方法表达他的意思。”

“是这样……他还说了我些什么?……”

“他还说,他和你共同度过了一个挺愉快的下午。”

“是的是的。一点儿不错。他说的是真实情况!”

我看得分明,他暗暗吁了一大口气。由于过分的敏感所造成的紧张神态,也瞬间松弛了下来。真没想到,他竟那么在乎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但转而想想我自己,也竟那么在乎给别人,具体说是给这个我遭遇到了的青年留下的印象!

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别多心,我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真的。”

当时我并没有领悟黄宗江老师说“需要细致接待”的含义。觉得不过是种“黄宗江语言风格”的说法。此刻我彻底地领悟了,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比小蜥蜴类还敏感的青年。别看它们有时似乎一动不动地木呆地趴在那儿,但是即使你的影子无意间晃到了它们一下,它们都立刻警觉起来,以为你打算伤害它们。甚至以为你已经伤害了他们。对于这样的一个青年,倘不“细致”地接待,简直不啻是一种罪恶吧?而他的内心里,究竟布满了一些什么样的特殊的感知神经呢,使他那么提防受到伤害,使他那么易于觉得受了伤害呢?黄宗江,黄宗江,你自己又是一位多么“细致”多么善良的长者啊!你既能陪他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何以不能使他接受些他希望接受的诚恳呢?

“肖冰,你是学生会的吧?”

“不……”他矜持地摇了一下头,“我不是。”

“那么现在起码有一点是肯定的了——你到我这里,不是为了把我弄到你们学校去对话什么的。”

这真是我的一个想愉快也不大愉快得起来的下午。有陌生的不速之客光临。却又不知他的目的何在。似乎得我自己猜。似乎得我哄着他对我说。这像是一个斯芬克斯嘛!而我可不是俄狄浦斯啊!也不愿做俄狄浦斯啊!猜不到,也许又将被认为盼望“速战速决”进而“速胜”之逐客方法。好比陪皇上下棋,输了,你是故意输的,是亵君之罪。赢了,你是一心要赢,欺君之罪。

“如果是,冒着这么大的风,我来请你了,你去不去呢?”

他又凝视着我。我觉自己仿佛被斯芬克斯石像凝视着一样。

“那,我就去。”

他古怪地笑了笑。

“我想知道,当别人来请你的时候,你是高兴去呢?还是不高兴去呢?”

“有时高兴去。有时不高兴去。”

“不高兴去的时候,也去吗?”

“十之八九,也去。”

“还要装出高兴去的样子?”

“这,有时候装。有时候不装。通常情况下,即使装不出高兴的样子,也要装出不太不高兴的样子。”

我认为我回答得够坦率够细致的了。

但他似乎仍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明明不高兴去的时候,也要装出,用你的说法,装出不太不高兴的样子呢?”

“因为我在当着别人的面的时候,总是缺乏勇气坚定不移地说‘不’!”

“怕什么?”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承认:“怕别人失望。”

他凝视着我,古怪地笑着,不信任地摇着头。

“怕别人对我不满意。”

“那,有没有那种时候,你明明心里高兴去,极愿意去,却装出不高兴去的样了,仿佛盛情难却,违心答应的样子?”

我想了想,问心无愧地回答:“没有。”知道可能又被他以为是虚伪之词了。

“一次也没有?”

我又反省地想了想仍问心无愧地回答:“一次也没有。”

我暗暗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有耐性。一定不要生气。一定要诚恳地、坦率地、细致地回答他提出的一切问题。就当他是一位明察秋毫的心理医生,而我是一个心理病人吧!

“许多人坐在你面前,听你一个人侃侃而谈,你心理上就从没产生过某种自鸣得意?某种沾沾自喜?某种精神上的优越感?连毛泽东当年都对斯诺承认过,他有时产生过这种满足心理。难道那不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吗?难道你潜意识中也不曾有过追求这种满足的倾向吗?”

“这……”

他沉静地默默地耐性可嘉地期待着我的回答。

如果他是居心不良地嘲讽我多好!那我就有正当的理由换另一种态度对待他了。可他丝毫也没有嘲讽我的内心动机。起码在我看来是那样。恰恰相反,他的样子很诚恳。似乎也很单纯。一副虚心就教的样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一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谦恭的样子。一副“斗胆”讨论讨论商榷商榷的样子。我没把握判断他的样子究竟是诚恳的还是虚伪的。也没把握判断自己对自己的潜意识究竟谙熟不谙熟了。

“你们文科大学生,都像你对弗洛伊德的兴趣这样大吗?”

我不得不以攻为守。然而克制得很好,未流露出任何所谓逆反情绪。只不过算是迫不得已的抵抗,将他的频频的发难式的问题挡回去一次罢了。

不料他说:“作为兴趣早已过去了。现在进入的是第二阶段。”

“什么阶段?”

“理论联系实际的阶段。”

我不由“噢”了一声。

“研究了弗洛伊德方知道,不研究弗洛伊德,简直等于白活了一场,不清楚人是什么东西。研究了弗洛伊德之后再研究人,好比通过显微镜观察细胞的活动,人变得有意趣多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他时不时地凝视我一阵!原来我在他眼里是一个被滴了显示剂的细胞。

“那么你说人是什么东西呢?”

我终于也受他的影响,也对他发生了某种研究的意趣。

“人不过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东西。科学工作者到目前为止,据说已发现了两枚完全一样的雪花。可是从潜意识方面来观照人,都是同样的东西。”

“何以见得?”

“怎么说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面对那些漂亮的女人的时候,你通常作何想法?”

“指潜意识,还是指理性?”

“先从理性入手吧。这样彼此都轻松些。”

“我希望自己能获得她们的好感。能从内心里尊敬她们。如果她们值得尊敬的话。幻想她们是我的老婆。如果没法儿是老婆,是终生俊友也行……”

“等等,等等!”他打断了我的话,狡黠地笑着说,“在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之间,所谓友谊是不存在的。”那意思仿佛让我明白,有一句话他不过不想说出来——“险些被你滑过。”

我说:“那么扣十分!”

他说:“你的回答不怎么样。从伟人到无赖,郑重其事的时候,差不多都会像你似的回答。不过算你及格吧!再回答你的潜意识。”

我不假思索地,内心里憋着一股恶狠狠的怒气,嘴上却以一种近乎天真幼稚的口吻说:“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强暴她们!”

“……”

我的话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我早已看出,他明明对一切人的理性根本采取轻蔑的不承认的态度,而我真把潜意识撕给他看,他又愣在那儿。好像这样的回答,出自我之口,同样是不真实的。是哗众取宠的。是企图惊世骇俗的。好像我从我的潜意识中放出了一条搭拉着血红舌头见谁咬谁的疯狗,而他被着实地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