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保良回到家里。

杨阿姨正在餐厅厨房准备着周末的晚饭,嘟嘟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父亲就在保良的卧室里,跟保良进行了严肃的交谈。

父亲问:“保良,你最近学习忙不忙?”

保良说:“忙。”

父亲问:“你每天下了课都做些什么?”

保良说:“参加系里和学生会的一些活动,上图书馆看书,有时和同学打打球。”

父亲问:“都在学校里活动吗?”

保良预感到不好,但只有一条路蒙到底了:“啊。”

父亲说:“我们陆家,一向有个规矩,我不求我的孩子今后一定有钱有势,但必须有事业成就,而且,必须诚实。不诚实的人,也不会有任何成就。保良,你诚实吗?”

保良低头,说不出话来。

父亲叹了口气,气不打一处来似的:“今天上午,学院办公室的人来家里看我,他们以为我生病了,他们说你这一段经常不在学校过夜,经常以回家照顾我生病作为理由,请假离校。保良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这么不好,你现在怎么这么瘦?你总是离开学校,彻夜不归,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保良慢慢抬头,看父亲。父亲脸色酱红,银发在抖。

保良说:“我找我姐去了。”

父亲一下沉默下来,但这种沉默,反而表明了他内心实际的惊愕。

这是一个令人郁闷的周末。也许因为有了上一次争吵,父子之间全都有意保持着克制,但父亲的态度还是极其明确,那就是坚决反对保良因为寻找姐姐,影响到他的学习成绩。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要再找她了,找到了我也不想认了。我把你姐姐一直养到二十多岁,我已经尽到了父亲的责任。当初她和权家搅在一起,毁了一生的幸福,为了她能有一个清清白白的婆家,我也想尽了一切办法。她自己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那是她自己的权利。我管不了,现在也不想管了。我现在只想管你一个人,爸爸一生……爸爸一生……保良,只有你是爸爸一生的希望,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太让我难过了,你太伤爸爸的心了!”

父亲说到此处,眼里含了眼泪。保良也含了眼泪,他说:“爸,我想妈妈,我想我姐,我想我们在鉴宁老家的房子,我想我小时候……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的……那种生活……”

保良哽咽起来,父亲眉头紧锁,脸色沉重,一言不发地在对面枯坐。

那天的晚饭吃得极其压抑,连嘟嘟都看出父亲和保良全都双目赤红,表情凝重。杨阿姨分别给保良和父亲盛汤搛菜,见保良吃得很少,只劝一句:“要不要再吃点?”点到为止。

饭后,父亲把保良叫到自己的卧室,又谈。他说保良,你进公安学院以后,宣过誓没有?保良说:宣过。父亲说:一进公安学院,就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人民警察了。当警察,都要参加宣誓仪式的。誓词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保良说记得。父亲看着保良,似乎是等着他背诵,但保良没背,父亲只好自己背出:忠于祖国、忠于人民,恪尽职守,不徇私情……父亲停了下来,那篇人民警察的宣誓词似乎还在父亲心里继续默读。终于,父亲再次开口,他说:保良,我也宣过誓的,要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职守,就因为我忠于职守,抓了你姐姐的公公,你姐姐就这样恨我,你妈妈就不给我笑脸,不和我说话。我年纪大了,腿有残疾,身体不好,这你姐都知道的,可她现在连过来看我一眼都不过来!她这样做晚辈,应该吗!这样的女儿,我也不想认她,她就是回来,我也不想认她!

父亲说得肺腑震动,保良听得泣不成声。他爱父亲,可他也爱母亲,也爱姐姐,他们都是他的亲人。他们之间,无论有多大隔阂,多深怨恨,保良也不能不爱他们。他们是他的童年,是他一生最美好的记忆,他们和他从小长大的那座小院,和前门后门的宽街窄巷,和山丘上那座夕阳下的砖窑,和站在窑顶便可尽收眼底的金色的鉴河,缺一不可地构成了他少年时代的美丽画卷!星期天,下午,保良准备回学院去。父亲换了一件衣服说要送他,父子二人像以前那样,一路默默无话地走到车站,等车的时候也不多言。车来了,保良说:爸,你回去吧。他没料到父亲的一只脚已经踏上车门。

父亲说:我送你到学校去!

一路又是无话。

父亲跛着脚,很辛苦地,倒了几趟车,一直把保良送到公安学院的门口,又从门口送进校门。校门的警卫换了,不认识父亲,要他登记,被父亲骂了一顿,幸好有路过的老师见了,劝开,带父亲进去。父亲一瘸一拐,陪保良走过操场,走过食堂,走过教学大楼,一直走到侦察系的学生宿舍,一直进了三楼保良的房间。

房间里摆了上下六张床铺,父亲检查式地翻看了保良床上的一切。又让端着脸盆进屋的一个外地同学去叫保良的班长过来。外地同学说:班长回家了,还没回来。父亲说:那麻烦你转告班长,也转告你们辅导员老师,以后陆保良要是有事请假离开学校,请他们先跟我联系一下。我留个电话给你,你交给你们班长和辅导员老师。

父亲虽然没有自我介绍,但这位外地同学显然知道他就是保良的父亲。这位瘸腿奇人以前也是公院的领导,他的事迹曾在报纸上广为传扬。外地同学恭敬地点头答是,恭敬地双手接了父亲写下的手机号码,又和保良一起送父亲下楼,又目送保良陪父亲走向校园门口。

在校园门口,父亲不让保良再送,他说:“你回去吧。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伤你的面子,但爸爸没有办法。爸爸想方设法让你

考进公院,省吃俭用供你上学,只要是你学习和营养上的需要,爸爸从没打过回票。杨阿姨对爸爸这么好,可爸爸和杨阿姨结婚到现在了,也没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嘟嘟说想要个照相机,说了好几次了我也没给她买呢。为了你的学习、事业和前途,爸爸可以付出一切,这一点我在和杨阿姨结婚的时候,都和她提前讲过。所以爸爸别的都可以容你,惟有这条,爸爸对你只能严格,希望你能理解,不要抵触。”

保良低着头,不语。

父亲问:“爸爸说了这么多,你听进去没有。”

保良仍然低着头,说:“听进去了。”

父亲用手扶了一下保良的肩头,不知是要表达安抚还是表达激励,他说:“好。”

保良说:“爸爸再见。”

父亲说:“再见。”

父亲走了。

保良目送父亲走远,然后返身,慢慢走回校园,走到操场边上他停了下来,打开手机,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再一次拨了小乖的电话。

小乖像是正在等他的电话,只响了一下就接起来听:“怎么着,晚上一起吃饭?”小乖问他。

保良说:“那个田桂芳不接我电话,你还有别的线索没有?”

小乖笑道:“有啊,我不早就说了吗,只要你让我高兴,我肯定能让你找到你姐,我说话算话。”

保良忽然愤怒起来:“你别老是猫玩耗子似的,你到底有多少线索能不能一块告诉我!”

小乖还是笑:“咱们不是说好了这是交换吗,你给我多大乐儿,我还你多大乐儿,我不想欠你,也不想让你欠我!”

保良说:“我陪了你两次,吃药把身体都吃坏了,这两个星期我掉了八斤肉,吃那玩意有没有瘾先不说,可我现在吃得身上的骨头都支出来了!”

小乖毫不退让:“我不是也给你指了两条路吗,你找不到你姐是你自己笨蛋,我可不欠你什么人情!”

保良怒不可遏,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操场边上,看场上一帮臭脚在胡乱踢球。少顷他的电话又响起来了,来电的还是那个小乖。

“干什么?”保良问。

“今天晚上到底来不来呀?”

“我讨厌交易!”

“不交易也行啊,你要真心对我好,真把感情给我,那我也就什么都可以给你。我也讨厌交易,可我更讨厌白拿白要,那种人更可恶!那种人我见得多了!”

保良哑了。

小乖轻轻笑了一下,说:“过来吧,明天是星期一,你一上课又该出不来了。这样吧,你过来咱们聊聊,交不交易由你决定。”

保良犹豫了一下,不大情愿地点了头:“好吧。”

也许仅仅是小乖最后这句话的触动,保良决定今晚赴约。

他知道父亲已经和他约法三章,而且在他身边布下耳目,从明天开始,他将被“囚”于这座深深的学府,也许真的出不来了。

还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门脸,还是这个音乐乍起的时间,呆良和小乖再次挤坐在一群有生有熟的男女之间,听着他们肆无忌惮的笑闹,野腔无调的调侃。

然后,还有蓝色的药丸。

又是一通威逼哄劝,保良坚决不吃,小乖说:“不吃你就滚吧,不想找你姐姐了你还赖在这儿干吗!”

保良僵坐在沙发上,没走。另一个女人的男伴也上来劝他:“吃吧,她们一块儿玩就要这个热闹,来了都得‘Hai’!有一个不‘Hal’的大家都扫兴。大家都‘Hai’就你一个人清醒,一个人看她们,她们肯定不舒服。”

身边的女人也劝:“没事,这个不上瘾的,吃完了一跳舞就发挥出去了。,吃完了想什么有什么,想飞能飞,想钱有钱,想你姐姐,你姐姐就来啦!”

音乐轰鸣起来,大家全都跟着摇摆,保良含了那粒药丸,就着一口苦酒吞下肚子。他想:姐姐、妈妈、爸爸,都快来吧,我爱你们!

音乐就像一股有力的气体,拖着保良飞起来了,他很快升到了漫无边际的半空。半空的颜色一片乳白,他最先看到了母亲,然后父亲也露出了笑容……姐姐在更高的云里,向他伸手召唤。保良的眼泪又下来了,他嘴里喃喃地叫着,声音似乎响在头顶:“姐……”姐姐用手摸他的头发,笑着没有应声。

小乖这一天摇摆得最厉害,她疯狂地高声大喊,脑袋不知疲倦地使劲甩动,她一边甩一边叫:“飞!飞!飞!”她竟然笑着攀上了六楼的窗台。她推开窗子,不看下面,仰脸望着夜空中的满天星斗,星斗的迷幻如梦境一般。小乖不再尖厉地喊叫,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呢喃:“飞……我要飞……”保良睁着痴迷的泪眼,望着小乖蹲在窗台上的背影,一屋子人都在音乐的节拍中齐声叫喊:“飞!飞!飞!”保良不知哪根神经忽然复原,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小乖正要跃向空中的刹那,用双臂环抱了她纤细若柳的腰身,把她用力抱离了窗台,重心失去后他们一齐摔倒在地,那个瞬间保良被摔得人事不省。

昏迷也许非常短暂,保良醒来时音乐尚未停歇,但包房里的大多数人都已发泄了药力,坐在地上歪在沙发上丑态百出。又有人吐了,还有人站起来到卫生间去。保良跟着出门,他在卫生目的镜子里看到他的头发已被汗水湿透,看到自己瘦得形销骨女,脸色灰白。摇头丸这东西能把人的体力耗尽,水份耗干,镜中的保良就像患了一场大病,容貌枯槁脱形。保良顾影自怜,万分后悔,发誓以后再也不到这里来了,再也不沾什么K粉摇头丸了。

目到包房,小乖也清醒过来,搂着保良喝酒,嘴里百般缠绵,还做出各种鬼脸,让别人给他俩照相。她说怎么样保良,跳一跳舞舒服多了吧,什么烦恼全都可以抛开,我前一阵特胖,一吃这个一跳舞,还减肥了。

保良推开小乖,心里无比厌恶:我再也不吃这个了!他说,我再吃我是王八蛋!

小乖不气不恼,依然缠着保良:“保良,你知道吗,我真的喜欢你,你不在的时候,我心里老是空荡荡的。保良,我跟你要件东西你给不给我?我就要你的这只耳环。你能把这个送我做个纪念吗?我把我的耳钉给你,这是真钻的,我这可是一万多块钱买的呢!”

保良摆开头,躲开小乖朝他左耳伸过来的手:“不行,这是我妈送给我的,一只给了我姐,一只给了我,我不可能把这个送给别人。”

“那你送我什么?”小乖搂着保良,伸过嘴来想要亲他,“我真的爱你保良,你能也爱爱我吗,你不知道我的命有多苦……”

保良再次把脸闪开,他双手用力地抓住小乖的双肩,把她按在沙发上固定,他发狠地说:“我要找我姐姐!你告诉我现在到哪儿去找我的姐姐!你要不告诉我,这就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

小乖没有答言,她突然拼出全力,猛地抱住了保良,她说:“保良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保良试图挣脱但没挣脱出来,这时包房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保良听到开门的声音反常地猛烈,在他回头细看的同时,他听到了好几个严厉的声音在大声命令:

“我们公安局的,你们原地别动!”

保良回头的刹那,眼睛被一道强光瞬间闪花,片刻之后视觉恢复,他才看清屋里拥进了好几个警察。在警察的身后,几个电视台记者模样的男子,扛着一台摄像机进屋,镜头随着一盏被高高举起的碘钨灯,不留余地地扫过屋里的每个角落,每个惊惶失措的面孔在这个时刻全都蓦然定格。

那天夜里警察们从这家夜总会至少带走了三十多个可疑男女,因为警察在保良那间包房的茶几上,发现了摇头丸的疑似包装,所以这间包房里的所有人全被押上了一辆车窗带有铁条的警车,直接带到了附近的古陵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