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片赞扬声中,唯有我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观众中对导演和老胖娘舅产生了愤怒。戏剧固然动人,但是它符合历史的真相吗?我们这一派系在家族中的流传和在戏剧中的地位呢?你们人人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们却在历史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娘舅,如果戏剧不是这样,我们在审查的时候就让它通过了;但是你们要这样置历史于不顾,我们就一个派系的人集体躺在舞台上不让你们上演──让你们这场恢宏壮观的话剧仅仅处于排练阶段──仅仅是一个戏胚子,让你们的感人胎死腹中。同时,我们还要通过另一场话剧和叙述,把被你们遗忘的、匆忙的、毛糙的、拉下我们派系的历史流传再重新演一遍。

事后,我同样会有些矫情地说:

「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来一个反打呢?」

附录一:

对于我的提议,俺娘道首先站起来赞成──甚至还有些哭天抹泪──边哭边说:

「我的天呀,历史怎么能这样任意涂抹呢?」

「到底谁是这场话剧的主角呢?你们还没有看到我的全部表演,怎么会知道我的故事不感人呢?」

「我是被人耽误的呀!」

「到底是俺白石头懂事了,现在知道给你娘报仇了!」

「儿啊,你可长大了!」

「我可等到这一天了!」

这时又恶狠狠地说:

「现在我才认识到老胖的真面目!」

「他最后没有干的也没有稀的只好上吊自杀也是活该!」

「他死有余辜!」

这时我倒阻住了娘:「我这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生活和报私仇!」

娘倒楞在了那里:「那你为了什么?」

我冷冷地说:「为了历史和艺术──或者说,为了自己再当一遍导演!」

附录二:

为了历史和艺术,从俺娘被出卖开始──我们派系在流传上被老胖娘舅匆忙、毛糙、皱皴、弄错、拉下在我重新排练话剧时又给加上,荒谬的地方又被我重新修正过来的内容有:

一·卖俺娘的月份原来的导演给弄错了。本来卖俺娘是在腊月,匆忙的导演在戏中给弄成了六月──当时他们纯粹是为了赶时间,萝卜快了不洗泥,顾不得在场次衔接的时候换布景──对于演出倒是方便了,但是将同样的出卖放到不同的背景下出来的艺术效果就大不一样了。六月份卖人阳光充足,哪里有大雪纷飞之中卖一个孩子出气氛呢?明显违背了历史的真实,也破坏了事实本身蕴藏的艺术养分。怎么会是六月呢?旧姥娘死的时候是60年前的秋天,半年之后,俺娘就被出卖了,不是冬天是什么?冬天缺吃少喝,俺娘日日靠一个馒头──二姨在嘴里嚼嚼喂她──过活,手腕上的一块肉都被她吮掉了,露出累累的白骨──这是被你出卖的前提,到了戏中你还想用阳光明媚来摭挡你什么罪恶吗?──俺娘先是被老胖娘舅以两斗谷子卖给了一个人拐子,人拐子从我们西老庄路过,大慈大悲的新姥娘──也就是俺姥娘──看着这一岁的小姑娘实在可怜,就出了10斗谷子把她收留下来。为了让俺娘好活命──命贱好养──,俺姥娘还让人先把俺娘放到打麦场的一个雪窝里,然后由俺姥娘像拣小猫小狗一样把她捡回了家。为了收留俺娘,在老梁爷爷的后代我们的家族中还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冲突;为了排斥俺娘的到来,俺二姥爷家六岁的梅宇小姨就让老鼠疮生生地疼死了──这些出卖和收留过程中种种生动感人的情节,在演出中也被老胖娘舅统统给删掉了;本来在恶毒的时候描写一些温情更能显示恶毒,但是他为了自己早一些亲自登场,就把这些温情统统删掉直接露出了白骨。这就显得太直奔主题了,这就显得对我们太可以忽略不计了。我们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怎么六月腊月都分不清删掉我们的枝叶抬着一个树杆就上场了呢?如把白骨放到六月,俺娘小胳膊的创面在炎热的天气里不就要溃疡和发炎了吗?苍蝇落上去不就要下蛆了吗?孩子不就要得败血症吗?不就活不了几天也没有我们这些后代了吗?──你这是为了缩短剧情有些大意,还是几十年后还不解恨又要将创面由腊月移到六月非要置我们死地而后快呢?──这就不是作为一个导演大意和粗糙的问题,而是生活中的心狠手毒在艺术上的反映吧?──把戏剧和历史交到这样人的手里我们不放心,历史──连基本要素时间──都没有真实可言艺术不就成了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了吗?

二·当俺娘被俺姥娘收留之后,对于她们日常生活的忽略。而日常生活的魅力,恰恰是支持我们横向运作和纵向流传的力量啊。现在说省略就省略了,说割掉就割掉了,俺娘作为主角在戏中还怎么能站得住呢?──她没有一个成长和转变的过程──可不剧中最后就剩下三姨和导演本人了吗?──这些被他在戏中忽略的和割掉的情节主要有:

1·俺娘四岁看疮的过程──在戏中被一笔提过,其实在生活中比这复杂和感人得多。那是1942年的春天。俺娘手腕上的创面已经大好,累累白骨之上,又覆盖上新的血肉。来时耷拉着小脑袋,现在昂起了头;来时不会说话,现在小嘴巴也「叭啦」「叭啦」地会跟人吵嘴了;本来是一头小黄毛,现在也梳起一根油光水滑的小黑辫子。在街上不但跟人吵嘴,有时还跟人打架。据俺姥娘说,那时她女儿已经很有心眼了,与人打架,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往家跑,边跑边还回头骂人──等她跑到家,俺姥娘正在面盆里和面──一边挥着面手,一边斥责女儿:

「疯头野脑地跑,又跟人打架了吧?停会让你爹打你!」

这时俺姥爷──那个永远留着山羊胡子的慈祥老头──一把将俺娘搂到怀里:

「多亏俺妮的腿长,能一口气跑回家,跟人打架不吃亏!」

可见当时俺娘已经恢复了原气──已经很有些生活味了嘛。再也不是被老胖娘舅出卖时处于生活边缘的尴尬模样。16年后──1958年,俺娘失去了她山羊胡子的爹;后来在1995年,俺娘又失去了她95岁的娘──这时俺娘又形影相吊地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1996年春天,俺娘还若有所思地告诉我:

「过去不知道没娘是啥滋味,等你真的没了娘,想叫声『娘』都没有答应,才知道自己又成了个孤儿。──俺娘死了一年多,可我有时过着过着就忘了,想着俺娘还拄着拐杖在门口坐着呢,脱口就是一声:『娘,该吃饭了,给你端过去吧?』过去喊这话的时候有娘答应,现在饭盛到碗里门口是一场空,我的泪『啪啦』『啪啦』就掉到了碗里。──从此三天像心疯一样,不管你在做什么,『忽』地一阵想俺娘,眼里的泪就跟把推一样!……」

这时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了。

俺娘又说:

「过去俺娘在的时候我老吵俺娘,现在俺娘不在了我直想打自己的脸!家里纵有千贯万贯,还是不如有一个老娘呀。」

「哪怕俺娘再活上三个月呢。」

在俺姥娘还没有去世的日子,有一次大家在院子里乘凉,话正说着,俺娘就睡着了──俺娘有这样的习惯,说着说着她就一个人睡着了,让跟她答话的人有些尴尬──但这次俺娘突然又醒了,爬起来对俺姥娘说:

「娘,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俺爹了。我还是4岁的样子,趴在俺爹的背上。我搂着俺爹的脖子说:『爹,爹,我天天想你,今天可见着你了。』……」

待俺姥娘去世不久,一次大家又在院子里乘凉。话正说着,俺娘又睡着了。这次在梦里似乎被魇住了,在那里不住停地喊「娘」。我们马上将她推醒了。但接着我们没有问她什么──对于一个失去了爹又刚刚失去娘的人。

……在俺娘四岁的时候,俺娘已经在身体上恢复了原气。但这个时候她大腿根上又长了一个「黄皮疮」。「黄皮疮」白天倒不觉得有什么,一到夜里就疼,俺娘在那里「哎哎」地哭。俺娘后来说,为了这个「黄皮疮」,姥娘和姥爷三个月睡觉没脱衣裳,在那里用秫杆撩一沙锅热水,给她洗疮。一开始是夜里疼,后来发展到白天也疼。跟人在街里玩,腿都是岔撒着跑。于是姥娘和姥爷决定到三十里之外的罗滩村给俺娘看疮。那里有一个专门看疮的中医。去看疮那天,俺娘似乎也闻到一些气氛──当俺姥爷推着小车,俺姥娘和四岁的娘坐在车上向罗滩村走时,俺娘一个劲儿仰头问:「娘,咱们干什么去呀?」

姥娘说:「咱们到马庄去赶集。」

娘:「不是给我看疮吧?」

姥娘:「不是。」

俺娘才放下心来。──这是世界中国1942年乡村土路上的一幅母女和父女看疮图或行走图。路两边长满泛着青气的茂密的庄稼。河边的杨柳拂着春风。娘在车上已经迷糊了一觉。醒来问:「娘,集怎么还不到呀?」

姥娘:「看到前边的村子了吗?过了那村子也就到了。」

后来到了罗滩村。到了中医的家。这时四岁的娘闻到了药的味道,知道终于还是上了姥娘的当此行的目的是来看疮,于是「哇」的一声哭了。戴着老花镜的中医那天正好在家。他让俺娘脱下衣裳──当时俺娘大哭大叫,姥娘强行箍住她把裤子给脱下来了,中医看了俺娘的疮,用手按了按;按完又洗了洗手,坐到太师椅上,点上水烟,吸了两口才说:

「这疮也就是今天来看,再晚来几天,就不中用了。」

俺姥娘和俺姥爷马上从条凳上站了起来,姥娘紧紧地搂住俺娘,眼睛里共同放射出对中医和时间感激的光芒。这时中医站起来拿出两贴药膏说:

「这是两贴膏药,一贴是去药,去这疮里的毒水;一贴是长药,让去毒之后长新肉用。你回家先贴我的去药,三天之后揭下来,如果这时毒水和脓已经去了,你再贴长药,她的疮就算好了;如果三天揭下来还是原来的烂疮,你们也不用再来找我了,这姑娘就算没救了。」

接着又「咕噜」「咕噜」吸起水烟。这时姥娘和姥爷面面相觑,又不敢提出新的问题。告别中医,拿着两贴膏药回来──这时姥娘和姥爷都有些狐疑呢,当天晚上就照中医的吩咐,开始给俺娘的疮上贴去药。去药贴了两天,俺娘在那里扯着嗓子「哇哇」地嚎叫。姥爷和姥娘围着那疮和俺娘转,该不是女儿不行了吧?该不是这药上反了吧?──甚至,要不就是这中医不管用,不贴药还好一些,一贴药「黄皮疮」怎么倒更疼了呢?这时姥爷说:

「孩子既然这么嚎叫,要不先把这膏药给揭下来?」

他用的是征求俺姥娘意见的口气──由此看来,在这个三口之家,大事的决策权还在姥娘。姥娘这时也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觉得姥爷说得有道理,于是一言不发上去就将这膏药给揭了下来。没揭下来姥娘还在生闷气,一揭下来姥娘开始在那里大叫:「他爹,快来看!」

这时老两口感到一阵惊喜:原来疮的黄水和脓液都已经化成了稀汤,正在那里蛊蛊地往外流呢。姥爷赶紧用一个水碗去接,一下竟接了大半碗。这时姥娘也顾不得俺娘的拼命喊叫,又伸手按住疮口拼命在那里挤,一下又挤出大半碗。这时再看那疮洞,里面竟露出了新的肉芽。这时姥爷「嘿嘿」地笑了起来,姥娘在那里擦着汗说:

「我说她怎么在那里像狼一样嚎呢?原来是疮熟透了!」

姥爷也在那里随声附和──这时还讲什么原则呢?──:

「疮熟透了还在那里用去药,可不就该扯着肉了吗?可不就更疼了吗?」

接着又自言自语──当然我们还是能听出这话是说给姥娘听──是在讨好姥娘呢:

「我说贴上去头一天妮儿不嚎,怎么到了第二天就嚎上了呢?我当时就感到有些奇怪!」

姥娘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并没有反对姥爷的话:「本来说贴上去三天疮才熟,怎么两天就熟了呢?」

接着又指挥姥爷:「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要再用去药了,咱们接着再用长药就是了。黄水和脓已经流完了,还用去药干什么呢?」

姥爷也拍着巴掌说:「是呀。看来这药还真管用,这先生还真成!」

姥娘瞪了姥爷一眼:「当初我让闺女去看疮时,你还在那里打滑溜,怕你闺女受罪,看,现在好了不是?」

姥爷说:「是呀,当初还是你说对了。」

接着又建议:「换长药之前,还是烧一沙锅热水洗一洗疮口吧?」

姥娘又责备他:「这还用说吗?还不赶紧去抱柴禾?」

姥爷就一溜小跑去抱柴禾去吊沙锅和烧水。低矮的小草房里充满的欢声笑语。

长药上去,又三天,俺娘的腿马上就不疼了。半个月之后,疮好了。俺娘又开始在街上奔跑、和别的孩子打骂。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真正结束是──俺姥娘生前说:

「去看先生的时候,你姥爷带的钱不够。但是先生还是让我们先把去药和长药拿回来了。先生说,如果看好了,就再给我送钱;如果疮没有好,剩下的钱我也不要了。最后咱们把疮看好了,可是家里又没有钱,你姥爷就连明打夜给他熬了一池子好盐,晒干之后,装了满满一车给他送去了。先生一见也喜欢,说病好了就好,欠的几个钱,值不得这一车盐。但你姥爷还是执意把那车盐给卸了下来。」

多么温馨和令人向往的人和人交往的场面啊。大家心里都洋溢着感动和温暖。艺术的真善美在哪里?就在这里──没有真善美,哪里能比较出假丑恶呢?──但是这一幕幕的日常温情都被老胖娘舅粗暴和自私地给删掉了。──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的结束是──俺姥娘又说:

「12年之后,你姥爷有一次去赶集,又在集上意外地遇到了这先生。这先生这时已经不看病了,蹲在那里卖葱。看到你姥爷之后,他一下就塞到你姥爷怀里一捆大葱。」

我是多么地想去会一会这个先生和集市啊。可惜我生不逢时──人生最大的生不逢时不是你错没错过那些虚张声势的大的历史机遇,而是你错没错过这种让你感到温暖的偶然的相遇。但这一切也被俺的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他到底懂不懂生活和艺术中大和小的概念呢?由此出发,他的话剧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单说你,你就不需要我们的烘托吗?

被老胖导演忽略、毛糙和皱皴的我们这派家族的情节还有:

2·1945年春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俺姥娘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村「拾庄稼」──说白了也就是偷庄稼。──这事件本来也可以发挥,但老胖娘舅仍是简单地、笼统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掐头去尾说了一声「偷庄稼」完事,岂不知这「拾庄稼」之中也有许多戏剧性的情节和温暖呢。这种颠倒黑白的做法,只好让我们在重新排练的话剧中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这时俺娘已经7岁了。俺姥娘带着她到孙庄去「拾庄稼」。但庄稼拾着拾着,就被人给捉住了。姥娘也是急中生智,这时想起孙庄还有一个亲戚叫刘川,就对捉人的人说:

「孩子小,想吃一把青麦,我想着这是刘川家的青麦,谁知道就错拾了大哥家的呢?」

在大哥一楞的情况下,她赶忙又补充道:「刘川跟俺家是亲戚。」

这个理由是无可辩驳的。这种事情生活中也是经常发生的。谁没有认错地头的时候呢?于是大哥也就松了手,嘴里还无奈地说:「既然是刘川家的亲戚,今天就算了。」

在俺姥娘往草筐外掏青麦的时候,大哥甚至豪爽地说:

「一把青麦,不要掏了,拿回去让孩子给火上燎燎吃罢。」

青麦在灶火上燎熟,接着再在手里搓成一粒一粒的麦粒,在生活中散发着多么纯净的麦地和田野的清香呀。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的结束是,青麦的主人大哥已经没什么了,倒是我们的亲戚刘川的老婆听了不干了,以后逢人就说──而且慷慨激昂:

「老庄的亲戚是什么意思吗?一被捉住说成是刘川家的青麦──难道刘川家的青麦,就是可以让人乱拾的吗?」

等等。这个过了花季的老杂毛娘们──60年后我们这派家族的子弟听到她的话,还有些愤愤不平。说成你家怎么了?拾你一把青麦,还你一个感激,孰重孰轻?──我们家族的荣誉,还值不得你一把青麦?这也就是放到当年,如果放到现在,我们的白石头兄弟几个,马上就会让你知道你这话应该承担的历史责任。──上升到艺术,这也就是日常错误和误会的魅力呀。但是这些富有魅力的地方,又被老胖导演给忽略和折叠了──不由分说一下就打到历史的皱折里去了。留下的仅仅是错误。这时的导演,就和这个情节之中的刘川老婆一样,再一次遭到了我们这派家族和几个虎背熊腰弟兄的唾弃。──甚至,老胖导演还有比刘川老婆可恶的地方呢:他不但忽略了我们正常错误的温暖和魅力,而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都给搞颠倒了。

3·1943年俺家被土匪洗劫事件──也被导演给粗糙的忽略了。据俺姥娘说,那时俺娘还穿著连脚裤。没有1943年的土匪洗劫,还没有1945年的孙庄「拾麦」呢。前因后果在这里被导演给颠倒了──他安排的是「拾麦」在前,被土匪洗劫在后;其实情况恰恰相反。就被土匪洗劫本身来讲,他也只把它当成了一个简单的可以使情节发生转折的灾难,岂不知灾难对于当时是灾难,对于后来就是一次永远深刻的话题和温情了──你事后居高临下的安全的叙述,不就存在于对当时灾难的回顾之中吗?──对于直接的赤裸裸的温情你忽略不计还可以理解,对于灾难之中的温情你也掉以轻心只是采九九藏书网取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应付了事就可见你所包藏的祸心了。你让什么给搞昏了头呢?艺术中的隽永又从何谈起呢?这时对你的责备就和前几次的责备在意义上不同了。──于是我们在把这个故事重新叙述的时候,就将叙述人选成了当年的事情经历者俺姥娘。姥娘倒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对这段历史──灾难和灾难之中包含着的温情──叙述得绘声绘色。她上来就是:

「民国三十四年冬天,咱家遭了强盗的抢劫。那时你娘还穿著连脚裤……」

开头就不俗,开头就富有悬念。屋子里一片鸦雀无声。我们知道现实自身的安全,于是我们对历史更加紧张。既安全又紧张的艺术张力,就存在于我们对灾难和历史的回顾之中。而这样含有戏剧因素的紧张开头──在你的戏剧中怎么就成了平铺直叙呢?──俺姥娘接着说,──那天半夜,全家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就听到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姥爷以为是二姥爷来送牲口呢,问:「谁呀,是老二吗?」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当兵的,号房。」

队伍路过村庄,要到老百姓家号房,这种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景啊──而这样的时代背景也被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于是姥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披起衣服点起一盏麻油灯就来开门,但门一被打开,姥爷兜头就让人用被子捂住了头,接着姥娘和穿著连脚裤的俺娘也被人捂到了被窝里。接着家里就遭到了土匪的清洗。柜子打开了。姥娘长年织下的布匹被土匪抢走了。粮食被掏空了。杆子上的棉衣和单衣也被人卷起扔到了一个大口袋里。牛圈里的牲口也被人「哞哞」地牵到了门外。入睡之前我们还是一个殷实的人家,眨眼之间就变得一贫如洗。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或者说仅仅是事情的开始。接着就出现了错中错。本来姥爷的态度是劫了就劫了,倒霉就忍了,一切从头再来。但第二天早上俺的二姥爷插手了。他的一个著名的理论是:

「这次你不弄个水落石出,下次别人就更要欺负你了。」

他把事件放到了一个主观的人文环境中来观察──于是理论是正确的,但步骤是荒唐的──同时他还在其中夹藏了私货──三里之外的村庄有一个莽汉吴金发──嘴里镶着金牙,二姥爷平日就看他不顺眼,于是就断定这次抢劫是他领人所为──让我们家出了二百大洋,雇了一帮真正的土匪又把吴金发家给洗劫了。其实这次抢劫跟吴金发无干。这样事情就闹大了。吴金发家不干了。而这时二姥爷像老鳖一样缩回了头──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你不具备勇敢的心,剩下一个复杂的残局让姥爷和姥娘收拾。这时能怎么办呢?姥娘和姥爷只好把我们家的几间瓦房抵给了吴金发,这可就真成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没有这场灾难,1945年俺姥娘还不会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庄去「拾庄稼」。──被土匪洗劫的时候俺姥娘没哭,现在看着别人来扒自己的房子,姥娘抱着还穿著连脚裤的俺娘,坐在自己的牛圈里放声大哭起来──从当天上午八点,一直哭到月牙偏西──这时哭的就不仅仅是抢劫甚至不仅仅是扒房子了──这才是这段情节的落脚处呢,60年后我们想起来都怅然若失──而老胖娘舅只把抢劫当成了抢劫一带而过──这时你就和俺家二姥爷没有什么区别──你同样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同样不具备勇敢的心──你不敢正视我们的情感──我们蔑视你。

──被我们蔑视的老胖娘舅在以后的叙述中对我们情感忽略的地方还有:

4·1946年,俺家买了一盏新兴的马灯。一个小火头被罩上灯罩,就发出了比原来油灯亮10倍的光芒。马灯买回来八岁的俺娘爱不释手,夜里睡觉也让放到她的床头。但在马灯照耀着我们的第三天晚上,俺娘脱光了小身子上床睡觉,突然又起来扒拉桌子上的一团黑糖;黑糖没扒着,却扒翻了马灯。扒翻马灯倒没有什么,但是马灯的灯罩一下滚落到俺娘的被窝里;俺娘的前胸上,立刻被滚烫的灯罩烫了一个大疤。俺娘像鬼嚎一样哭了起来。接着好几天家里又是神鬼不安。──虽然接着姥爷姥娘领着俺娘看烫伤连续几夜轮流抱着她在地上行走的情节和以前带她看大腿根的「黄皮疮」有些相似──由此也可以看出,俺娘打小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但是对于这个马灯的细节你忽略到连提都不提的程度,也有些太过分了。──对俺娘的戏份删得太重。──看似在历史上有些重复,但是到了60年后我们重新叙述的时候,它却是区别于「黄皮疮」的的单独一章呢。──因为这里的重点是灯罩。──直到今天,我们还常常把它当作一个折子戏来说:

「1946年,俺家买了一个马灯,马灯上有一个灯罩……」

5·布袋拾钱事件,也被忽略了。1948年故乡发大水,俺娘和几个孩子到后岗割草,却发现水边的路上有一个布袋。由于俺娘的腿快,就跑到前面先于其它几个孩子捡到了手中。为此几个孩子还产生了纠纷,金枝小姨说这布袋是她首先看到的──为了这个,二姥爷还有些不高兴呢。布袋拾到家里,姥娘先是在那里埋怨俺娘:

「拾到家里一个布袋干什么?拾到布袋是气!」但等打开布袋一看,全家人都傻了眼。因为布袋里「哗啦哗啦」滚出来三百块现大洋──这么多大洋,俺家从来没见过。过去请土匪洗劫吴金发,也只花了二百大洋。到了晚上,一家人关起门来不说话。姥爷第一次抽起了旱烟。抽完一袋,就在门框上「啪啪」地磕烟袋。月牙偏西了,他终于看着俺姥娘的脸色开口说:

「我的意思,这布袋钱咱不能要,还不知是哪个卖买号的人丢的呢。如果丢了钱找不回来,老婆埋怨他(这个时候姥爷有些设身处地了),他一下想不开上了吊,咱不就作孽了吗?」

觉悟就是这样一个觉悟,这和当时由谁统治着中国和对我们进行什么教育没有关系。姥娘也说:

「这布袋钱咱先不要动──等有人来找,咱就还给人家。」

第二天,村里的村丁老狗老舅就领着牛市屯的一个粮食贩子到了我们家。是他到百里之外的焦作府也就是几十年后我骑着自行车去接煤车的三矿所在地去粜粮食,回来的路上一不小心让钱捎子从马车上滑落下来。当他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布袋和钱时,哽咽一声,泪就下来了。看来昨天夜里他真受老婆埋怨来着。接着从布袋里掏出30块大洋,一定要让姥爷收下。这时俺姥爷和俺姥娘都被一种崇高笼罩着──其实要了也就要了,要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照俺二姥爷的话说,我们家就是傻孙,「换了我,一个子都不会给他!」──但俺姥爷和姥娘一把将粮食贩子的手打了回去:

「这叫什么话,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吗?」

「要是我们丢了钱让你捡着,你还给我们打折扣吗?」

粮食贩子接受了我们的好意,又将钱放回了布袋。这时看了看拾布袋的俺娘说:

「如果这是一个男孩子呢,我就要跟他拜一个朋儿,但她是一个女孩子,回头我就给她扯一身衣裳吧!」

两天以后,又亲自给俺娘送来两匹在集上扯的花布。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一年之后,俺姥爷去赶集,又在集市上碰到了他。──俺姥爷回来给俺姥娘说──「那先生」戴着一顶礼帽,穿著长衫,手里提着一根文明棍,当他看到长着山羊胡子的俺姥爷,一把就抓住了他。接着拉俺姥爷到了一个牛肉摊,让肉贩子切了一大方通红的牛肉,像给俺娘看「黄皮疮」的中医塞给俺姥爷一捆大葱一样,塞到了俺姥爷怀里。──接着「那先生」对牛肉贩子说:

「记到我账上──以后什么时候见到这大爷,什么时候替我给他塞牛肉!」

那牛肉贩子点头哈腰地说:

「张先生,您尽管放心!」

──一个集市上的人都看俺姥爷。这时牛肉就不是牛肉了。牛肉──一年前的三百块大洋──让我们家族挣足了在当时和历史流传上的地位。──但这样感人的情节,老胖娘舅在剧中只字不提──恐怕他只是把它当成生活中一件普通的好人好事了吧?──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细节对于塑造我们家族的意义──或者明知意义更要压低我们在剧中的分量好衬托他匆忙的出场。为了表达对老胖娘舅的不满,我们在家族的重新回忆中倒是更屡屡提起。

「1948年,你娘割草时拾到一个布袋……」

这是俺姥娘在世前的口气。俺姥娘去世之后,娘做的好事娘本人不好主动提起,我们在乘凉的时候往往会主动地说:

「1948年,咱娘割草时拾了一个布袋……」6·俺娘当年出嫁的细节,也让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也让俺娘感到愤怒。出嫁之前,俺娘拿着定礼钱到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妆──在这个集市上,俺娘和俺姥娘产生过一次思想冲突──如果温情不是戏剧,冲突还不是吗?──当俺娘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和俺姥娘产生分歧时,都会习惯性地倒退到当年,旧事重提那次在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妆──俺娘往往会说,当年你姥娘跟我到集上去置嫁妆,置完回来对你大妗说:跟她到集上置了一趟嫁妆,也没说请我吃点什么。俺娘这时往往会说:

「钱装到你口袋里,你不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还用我说:『娘,我给你买点什么吧?』」

……等等。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姥娘当年做的虽然有些不对,但是几十年后我们揣想,当时的俺娘,恐怕也有自大和自私的地方──这是她通过自己出嫁换得的第一笔属于自己的钱。钱虽然放到俺姥娘口袋里,但是你不主动开口,姥娘怎么好自己首先开口要吃的呢?俺姥娘是那样的为人吗?──她老人家倒是跟你一头汗水和尘土地在集市上钻来钻去和讨价还价。──如果俺姥娘当时那样做了,过后你又要说:

「当年我出嫁的钱,她还拿出来买嘴吃。」

但是这样的矛盾冲突和心理较量──语言、动作、眼神、变化,能给剧中的演员提供多么大的发挥余地呀,环境是熙熙攘攘和人来人往的集市──再一次被老胖娘舅删得一乾二净。──这能不说是这场话剧的硬伤吗?

……

三·对于戏剧能起作用的情节还不仅包括前边那些被老胖娘舅粗糙和删节的当年发生的种种现实,而且还应包括由于前边剧情引起的多年之后的袅袅余音和荡动的余波──虽然这时候你已经自杀了──虽然这些余音和余波在当年的历史中老胖娘舅压根就没有经历,但是我们在重新排练的时候也要一并加上。──让你得罪我们的得不偿失,你虽然得罪我们的是当年,现在我们对你反击和报复的时候却要加上你的身后──虽然你会在地上高声喊冤,但是我们就是要让你死后也不得安宁──这些因为你不知道所以被你忽略的经典细节还有──这时俺娘已经是50多岁的女人了,姥娘已经有八九十岁了──:

1·1978年,白石头和他的弟弟都已经上大学了。他娘中午到地里剜菜养鸡给哥俩儿攒学费。中午的日头是那么毒,他娘在舞台上剜得大汗淋漓。

2·1980年他娘到重庆去看正在那里上学的白石头的二弟。一千多公里既有旱路,又有水路。旱路火车上买的是站票,水路轮船上买的是五等舱。到了重庆一站一站找到学校,在学校门口倒正好撞到二弟。住了几天往回走,二弟将她送到码头。汽笛「呜──」地一声长鸣,娘在船上,儿在码头。好多年之后娘还说:

「『呜──』地一声船开了,我看到俺儿一个人站在码头上。我的泪『刷刷』地就下来了──我使劲向着码头喊:

『大肚(白石头二弟的乳名),回去吧。』……」

其实大肚一点也听不见。当他娘在院子里作为一个经典节目屡屡提起的时候,所有的听众一次次都受到感动──一次次都不说话。这时他娘往往又说:

「回到家好多天,我都后悔去看俺儿。不看俺儿俺儿还好一些,看了俺儿俺儿不就更想家了?」

3·他娘到重庆去看儿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贪图便宜买处理东西。她当时用粮票换回来七蓝子货物:有柑桔、有芦柑、有皮蛋、有豆瓣酱……还有两领凉席和四把小竹椅。叙述到这里,她倒有些不好意思:

「船走到江津,让人上岸喘气,这时天快黑了,集快散了,东西要处理了,于是一下子就买了这么多。」

问题是她怎么将这些东西从水路和旱路给弄回来的呢?他娘现在还说──这时叙述的意思已经发生了转折,开始用这件往事来怀念她的母亲了──她说:

「当时我浑身挂满大蓝小蓝回来──一进家门,你姥娘就心疼地说,『哎哟,一个人身上挂的东西能装一架子车──还不知俺妮儿在路上怎么受罪呢!』」

这时凉风习习,大家都不再说什么。

4·他娘在怀念她的母亲的时候往往还会说:1992年,他们家已经从村庄搬到了县城,这时他娘在县城一个糕点厂上班。从他们家到糕点厂有一个大陡坡。这时他娘说:

「当时俺娘已经92岁了。她怕我遇到下雨天在那陡坡滑倒,就天天一个人拿着一把小铲子到那陡坡去铲土。一个月下来,她硬是把那陡坡给铲平了。当时觉着没有什么,现在一没了俺娘,我再上班看到那陡坡,就干哆嗦嘴说不出话──这还是俺娘给我铲的坡呢。」

……

这时大家也不说什么了。

5·……

6·……

7·……

8·……

如果接着说下去,这样的情节还有20多个。──现在就可以看出,当年老胖娘舅导演的那场威武雄壮的话剧──虽然也不乏创新和有许多精彩之处,在舞台上和社会上大获成功──但是它在我们的家族中却是失败的──遭到了我们全体唾弃。用虎背熊腰的俺三弟的话说,那就是:

「老胖,幸好我没有跟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不然我立马就去把你个丫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