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的衣服脱下来。

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

把她的红绣花鞋儿摘取下来。

把她的两条脚带解下来。

把她的两只小脚吊起来。

一只小脚吊在一边葡萄架儿上。

另一只,吊在另一边葡萄架儿上。

把她的双腿大张开来,用脚趾挑弄她。

向水碗内取了枚玉黄李子,便投过去,一连三个,都中了花心。

他吃了三钟药五香酒。

又递了一钟,哺她吃了。

向纱褶子顺袋内取出淫器包儿来,先使上银托子,又用了琉磺圈,再捻了些“闺艳声娇”涂上了。

她还吊在架下,两只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等他,兴不可遏。

他并不肯深入,只是来回擂晃。

她一急,架上葡萄被摇落了。

她只得仰身迎迓,口中不住地叫:

“达达,快些进去吧,急坏了淫妇了!你故意这样来折磨我!……”

西门庆笑道:

“淫妇!你知道我的好处了?”

他这便一上手,三四百回,没棱露脑。只见潘金莲双目瞑息,微有声嘶。

葡萄架因剧烈抖动,滚滚绿珠,撒了二人一身,覆压挤捏,混作黏腻甜汁,不可收拾……

单玉莲无力的手又抓紧了他。酥软了一阵又一阵。太恐怖了,堕落在何处无底深潭?他强大而且粗暴,又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她无法不扭动着来逃避,咬着牙,唉,怎么熬得过去?她的前世和今生都混淆了,她呻吟哀求:

“达达!你……饶了我吧……”

Simon命令她:

“看看我!”

单玉莲竟连把眼睛张开一线的气力也没有了。他兴奋地迫视着她的脸和反应:

“你有没有别的男人?”

她气如游丝含糊地道:

“——有。”

他问:

“如今你是谁的女人?”

单玉莲痉挛了,慌乱中伸手抓紧他,痴缠着他。思绪飞至前生,她还有谁呢?她只不过有他,眼前惟一可托付的人。她急速地叹喘:

“我是你的女人!达达!我是淫妇,你不要不理我,你要再入一点!呀——”

她舌尖冰冷,星眸惊闪地瘫倒了。

Simon人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乏力如死。

这一夜太长了。

一线曙光,映射在筋疲力尽的人身上。

单玉莲苏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惊而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个非比寻常的地方。有个男人在身畔,但他是谁?

——就这样过了一夜?

四下一看,啊,一塌胡涂的战场,好似在地毯上造过,在鸦片烟床上造过,倚在墙上造过,站着坐着躺着……都造过。

她十分羞耻。

茫然地摇首,在太阳底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淫荡。还说过什么脸红的话没有?

她都不知该怎么办,只仓皇地收拾散了一地的杂物入手袋,乱扔乱塞。

不敢面对渐渐光明的白天。

一站起来,还带着麻痹的刺痛,双足一软,几不成行。

她看到一个疲累苍白而又俊美的男人躺在地上。她有点怅惘。

还是快走吧。

不要说再见。

大门轻轻地关上了。

晨光熹微中,她在楼下等的士,等了一阵,的士没来,反而有点时间,供她仰首望向顶楼,那藏春阁。她错了吗?欲挽无从了。

逃也似的,的士也不等。只急急孤身上路,在刺眼的阳光底下,回到自己的“家”去。

后来,Simon也醒了。

他也不喜欢太阳。

他没有白天,没有明天。

折腾了一夜,疲累而苍白,药过了,他也有点怅惘,外表的傲岸因未曾充电,真相大白。像个破落户。

昨夜那个婉转承欢的古装的美女呢?

她一走了之。

这么好的一夜,他开始有点眷恋,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她是谁?一个无端呼喊他,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呼喊他“达达”的女人,口齿不清,舌尖半吐,语无伦次的一刹。

到处都不见她影子。人不在,他悬空了。只爬起身,打开他的百子拒,又取出某一格中某些药粉来,用力嗅吸一下,直透中枢系统,方不致无所适从。惟一可靠的是“药”,他把一头长发都散落。多简单、原始,整个人high了,倚在鸦片烟床上,头向后仰,叹了一口气。

他很有点钱,也很有点名。

一九八一年自英国回来,开始到日本打天下。小角色。有一天,他见到一辑山口小夜子的写真,她像一条蛇妖似的,委婉伏在榻榻米上。横匾书着“坐花醉月”,他觉得这完全是他奢想走的路。

但当年他并无资格动用得山口小夜子。

为了往上爬,他也陪伴过男人。走后门。只千方百计间接得到一张宽斋时装设计大展的帖子。在老远的角度见过她,她是日本国首席模特儿,他立志在成名后,邀请她穿他的衣服。

到得他成名了,先在香港,然后开拓杭州丝织的市场,才回到日本,妖孽的山口小夜子已老了。她已经三十多四十岁,淡出天桥,做过几个舞台剧,又淡出繁花似锦的世界——她道,最喜欢的衣服,是传统的和服。穿过一切,用过一切,最后便回归原来的位置。

Simon自己也老了。任何设计挥洒等闲,那些半古半今,非古非今的影像,丝,轻软温暖如皮肤的丝,有生命的料子,一直萦绕心头。

他整个人都high了。

究竟追逐的是什么?

有些男人,到这年纪,三十上下,忽然深谙一种苍凉的道理:“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他也很迷惑,他希望自己更完善,享受生活。他快乐,当然,但不满足。

有时送上来的女人,都是美女,脂香粉腻,会得百般取悦。于今,是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她们也不外想在他身上得到一点提携。大家都卑鄙。

Simon总对这批淫妇们笑道:

“不知心里怎的,我什么都不好,只好这一件。”

世间女人构造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反应”。

是的,这回,神秘地闯进来的女人,特别不同。说不上是哪里不同,他只愿二人牵扯在一处,不可分开。奇怪,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欲仙欲死。心中尽是她的风情月意。

他再叹一口气。

药力发作了,他笑起来,顿见世界甚是多姿,但人甚是软弱。

眼前幻觉一层轻软白丝,隐闻来自深幽境地的乐音,一个拨琵琶,一个弹月琴,一个弄筝,一个唱曲子,缥缈遥传。词儿给疾书于丝帛上。字字看不分明,参差只是:

光阴迅速如飞电,

好良宵,

可惜渐阑。

拼取欢娱歌笑喧。

只恐西风又惊秋,

不觉暗中流年换!

男女之间,来如春梦,去似朝霞。刹那灿烂过了,必得缘分甚重,方才追逐下去。是否追逐下去?不过是偶遇,到哪里去找她?

惟天凉了,冬至了,弹指之间,暗中流年换了,人老了。

“蓬”的一声——

横来一把天火,把那白丝黑字都焚毁。灰飞烟灭,再无觅处。

男人见到自己的明天。

他是一个白发衰翁,干的、蠢的、无能的。皮肉渐腐烂溶曳,空余一个骷髅,洞开黑森森的大嘴,把俊美英年吞噬了。

他一惊而起。忽见到一张陌生的纸,在人间,床下,桌边。他拈起,疑幻疑真地眯着眼。咦,是张写满了数字和记号的地图。

单玉莲仓皇地打开大门,周遭无人声。钟点女佣还未到。车房中,昨夜被遗弃的车子,已平静地停驻,可见后来武龙回过头去。

她没有心情细想,“平静”就好了。不知丈夫回来了吗?

急急地上楼去。

车房旁边的斗室,有双一夜未曾合上的倦眼,是的,他等了一夜,直至她回来了,肯定没有意外,方才放心。

有些话要说,但不妨让之沉重地压在心头。隔着一道门缝,只见她片面片身片时片刻。武龙觉得自己虽没得到什么,但也没错过什么。“朋友妻,不可欺”,何况一场兄弟?

一个人应该饮水思源。

上了再算,多么容易!——但即使他鲁莽,终于险胜了。

便转身,盘算下一步。

谁知在心深处,有否悔恨自己窝囊?起码,他很上路。自嘲地笑一下。

单玉莲马上开了热水,竟尽全力去洗澡,企图把昨夜荒唐,付诸流水。

脱下一套又残又破的香云纱,堆在地上,不愿多看一眼。

她心虚。

武汝大熬了一夜,终自那堆女人手中脱身了。第一时间赶回来,还带了一袋寿包。一边隔门柔声试探:

“老婆,你昨夜睡得很沉吗?我打电话回来,久久都没人听。”

单玉莲一慌,不知是否露出马脚,更是心虚,匆匆抹干身子出来应对。

武汝大一见地上堆放的那套原属太婆享用的寿衣,又残又破,一定是她非常不满,用来出气了。他情知不妙,也很心虚。

她出来,正待他发话,他却内疚:

“老婆,都是我错!”

哦?

单玉莲只觉这老实头聪明了,平日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会得先发制人。

便另作安排,为了补偿,先堵了他一张嘴再算。到了厨房,弄盘水果出来,逃避一时得一时。

单玉莲进步了,那盘西瓜,被挖成一个一个小圆球,非常精致美观地、被盛于玻璃皿中,端将上来。夏天的水果,深秋也有得吃,而且无籽的——她也饮水思源呀。

她近乎讨好地道:

“吃西瓜吧!”

他也近乎讨好地道:

“吃寿包吧!”

二人各自心虚地吃着,各怀鬼胎。

武龙上楼来了,拎着他的行李。

武汝大一见,也很亲热地招呼:

“阿龙,你也来吃寿包,预了你的。自己人,不要客气。”

他很平静地开口了:

“大哥,我想回元朗。”

武汝大不虞其他,只道:

“现在也有寿包呀,何用回元朗吃?”

“不——我是想回元朗住一阵。”

“为什么?”武汝大愕然地抬头。

武龙便大事化小地解释。

“市区太吵了。我也睡不好。我就是喜欢作个乡下人。”

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单玉莲本如拉紧的弓弦,铃声尖厉一响,她整个人吓了一跳。她想听下去,但也得接电话,都不知谁个打来,多半是他的娘亲,天天要听儿子的声音,顺便打扰一下二人的夫妻生活,勿要有太多亲热的机会。

她拎起听筒,换过一种恭顺的声调:

“喂——”

那一端沉静了三秒。

她又问:

“喂?——”

终于,她听到了,她听到一个声音,太熟悉了:

“淫妇!我是达达!”

单玉莲一颗心弹跳上了九重天。连番的惊吓,她抖颤着,脸色突变,用尽一身力气把电话掷下。

恐惧笼罩着她。

她的奸夫侦知她的底细了。他怎么查得出来?他预备怎样?

她不敢透气,生怕一切丑恶都泄漏。幸好丈夫和爱人犹在对话中。武龙堂堂正正地辞行:

“大哥,你一直都看顾我,我也想你们好——你多些时间在家陪阿嫂吧,安排多些节目,一起去玩玩,她不会太闷。”

武汝大一边听,一边点头。忽地也起了疑云:

“阿嫂很闷吗?吓?”

“我不清楚。”武龙道,“或者女人需要人哄。”

“我哄得她少么?哦——”武汝大恍然,“我明白了,你是说她——”

他说不下去,是不敢深究。

武龙随即代她掩饰:

“她想见你多些呀。”

武汝大不待他掩饰,也不听,也不容忍,便暴喝一声:

“老婆!你出来!”

一生气,急起来,半点停顿也没工夫:

“你闷起来做些什么你有没有找过别些朋友?为什么你不找阿龙陪你去买新衣你你你……”一一都是???

声音大得自己也意外。

单玉莲从未受过如此的盘问,这个一直战战兢兢地宠坏她的男人,因绿色疑云,大声疾呼。而他兄弟,那罪魁祸首,如今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她矫情地出来,坐在武汝大身边沙发的扶手上。一见她面,那小矮人又矮了半截,暴喝的声音,渐渐转弱,成为软语。

始终也是怯。

好了,轮到自己发难了。

为了掩饰心虚,惟有恶人先告状,她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汝大,骂道:

“你听谁来讲了是非?我可有痛脚叫你捉住了?你见到吗?听到吗?你闻到吗?只晓得欺负我。我还未曾思疑你呢,你昨天晚上都不回来,你上哪儿去?你很闷吗?你有找过别些朋友吗?”

武汝大连忙道:

“我没有呀,我——”

“哦,那是我不对啦……”

她越说越心烦意乱,有点放泼,也有点自恨,百感交集,痛哭失声。

一气之下,非常委屈地夺门而出。

遗下曾经疑云阵阵的武汝大,与武龙面面相觑。为了面子,又不好追上去。

惟有死硬充撑着,不肯失威给兄弟看:

“由她!女人不可以纵容。一会儿她就死死气地回来啦——一会儿不回来,再算吧!”

摆出来的大丈夫款,未几便告成为“画皮”了。他望着站在门边的武龙:

“唉,风头火势,你走什么?人人都要走,只剩下我一个人!”

整个人都凋谢了似的:

“兄弟不是这样做的呀。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去找人顶替你的位子嘛。进来吃寿包啦!走!”

一切都是女人在播弄。

但,女人也在怨恨,不知什么东西在播弄她的命运。

这样孑然一身跑了出来,走了好一段路。目的地在哪儿?走得到哪儿去?天地之大,无处容身。她记得,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落脚处立足地,总是由甲地,给搬弄到乙地,然后又调配到丙地。后来到了丁地。最后呢?

香港这般的繁华地,人口五六百万,但倚仗谁来爱惜她?——最基本的,谁来养活她?一个女人,长得纵好,也是无用,她这样地颓丧,难道赶去投靠一个雾水的奸夫么?

走得到哪儿去?

不知不觉,被驱使来至香火鼎盛的黄大仙。

她一早就听过“黄大仙”了。

来到庙前,方才惊觉是怎么来的。

是处烟篆缭绕不断。一路上,烟薰烛照,风车飞转,都见善男信女来参拜许愿还神。好似有某种力量的驱使,是的,一定有她自己也抗拒不了的牵引。追随着人群,取过一个签筒,迳自在殿前空地跪下来,求了一支签。

然后,她又追随着人群,走到一条小小的里弄,两侧全是解签的摊档。

有个摊档生意比较冷清,那解签者便在招徕:

“小姐!过来光顾解签呀。”

女人被那人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那是一个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单玉莲一见,有点面善,不过想不起来。

“我好像见过你。”

“怎会呢?在这里是第一次见面吧。请坐,小姐,第几签呀?”

单玉莲坐下来:

“五十四。”

老妇便摊开一小张桃红色的签纸,望定女人,兀自念签语:

“五十四,庄周蝴蝶梦——‘庄子酣眠成蝶梦,翩翻飞入百花丛;天香采得归来后,犹在高床暖枕中。’这是一支好签呀!”

单玉莲一听,竟是“好签”,联念到这些纠缠困扰,不禁苦笑。人人只道黄大仙灵验,原来是骗她的!

那老妇却继续道:

“小姐,你来一趟,不错,是可以还了心愿,但梦始终是梦。唉,何必把事件搅大呢?不若收手吧,把前生的冤孽都忘却吧!”

她苦口婆心地劝她,但单玉莲一愕:

“我有什么心愿?我有什么冤孽?”

老妇摇头:

“番归啦。去饮茶啦!”

单玉莲不明所以,无奈掏钱,刚打开手袋,抬头一看,整个摊档,和那似曾相识的解签者,全都不见了,空余几块破木板。

她意夺神骇。

一路回家,惶惑不安。

回“家”。最后,女人还不是忍气吞声地回到夫家去么?

这些玄妙的道理:一场春梦,好生收手。也不过是最原始的民生之道——因为明知没结果的事,就不要做。她早已不是红旗底下的女儿,长大了,就明白“怕死不是造反派”是行不通的,因为往往死的是这批。好不容易过得这么安定而富足……

收手,对了。

她豁然开朗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