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座位设于祠堂侧边,风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单玉莲逼得与这批女人同席了,每来一名,便让座一次,恭敬而受气,虽然她们都唤她:“坐啦。”

但,哪儿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只好笑说:

“不要紧,我劳动惯了。”

寄人篱下的感觉,随黄昏渐浓。

锣鼓喧嚣,村中的兄弟抬了一头斑斓的彩狮出来,大头佛持着破葵扇在诱动。

狮开始舞动了,威猛地舞到祠堂中心庆贺。只见矫健的腿,马步扎实,功架十足,一路的满怀豪情壮志,纵横跃动。到了庭前,狮头猛地一举。

单玉莲如着雷殛地盯着这头狮这张脸这个人。

众乡夫猎户,约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一个兜轿抬了武松,便游街去。欢呼声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迹:“但见青天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原宋云生从龙,民生从虎。一阵风过,乱树皆落黄叶。扑地一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我便从青石上翻下来,提梢棒,尽平生气力,打、打、打……”在帘下嗑瓜子儿的潘金莲,打扮光鲜,眉目嘲人,双睛传意,满目只是一个英雄。

她一手扶在桌面上,受惊过度,桌面被着力一倾,青花大海碗应声倒地碎裂,把单玉莲自虚幻中急急唤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摇摇欲坠、失态但又强撑的新娘子。

她见到这个舞狮的男人,赤着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顺流,由一点一滴,汇聚一行,往下流……

他是武龙!

是他!

在此时、此地,她见到他!

武龙自洞开的彩狮巨口中,隔着难喻的因由,也见到她了。

像一整盘娇小玲珑如女儿舌尖的红瓜子,被奋力倒泻在床上,散乱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随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给拾起来。”

“对呀,否则我们不走!”

众人起哄,还拎来一瓶酒,强灌武汝大三杯。

“唔,味道真怪,腥的。”

“很正吧?这是虎鞭酒!”

一个装作难以置信:

“虎鞭?人鞭吧!”

大众便怂恿着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鞭变虎鞭!”

“好!”武汝大在兴头上,“那我多喝三杯!”

众人轰笑,嫉妒而淫邪地、会心地望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恨不得把武汝大踢出新房,自己上马。

单玉莲只悄悄望向人丛,心神恍惚,刚才他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悄然引退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胆壮了,便赶人: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声渐杳,空气突然沉闷。单玉莲坐在一塌胡涂的床缘,望着粉红色的纱帐,不知如何,自己会得嫁了给他?

一个三寸丁、谷树皮,憨憨地笑着,迎面而来。单玉莲一见,下意识地指着他:

“我见过你!”

武汝大笑。一手把灯按熄了:

“当然见过,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状态中了,还肯浪费吗,马上把单玉莲急拥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骤失良机。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乱。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无乐趣,不痛不痒,只是道:

“我——真的见过你,很久以前。不过看不清!”

他还在顽强地抽动,一听,便很兴奋:

“看不清,不如亮着灯做——”

言犹在耳,灯不亮,人也失灵。

措手不及,一声惨叫,这个男人已经完事了。

一泄如注,还在自我安慰。喘气:

“莲妹,我最劲是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见,即熟睡如小猪,睡得十分甜蜜,嘴角还有口涎。

单玉莲拈开黏在她两颊和脖子上的头发,感觉到这床单温湿而黏腻,很脏。

新房中有一面大镜。

她在这心深不忿的静夜中,难以入寐,望向贴了红花剪纸的大镜,幻成旧时月色——

一样迷离的银光,像一个远古的梦。

梦中,是一个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里弄,斗室中,潘金莲银牙咬碎,把她的小脚,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乌鸦怎配鸾凤?红烛泪干。女人泪涌。

月色照在一盘卖剩的炊饼上。

她将一生一世,伴着这些不上路的炊饼不登样的猥衰老实酒臭货色么?

东方渐发白。

墙角有只蜘蛛,寂寥地吐着银丝,困囿着自己。

这是一只一模一样的千岁蜘蛛。

单玉莲倚在墙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远近驰名的饼店,客似云来。武汝大继承祖业,顾客也是一代一代地传诵,有好奇的,听得武汝大讨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买一两个老婆饼,乘机偷偷地看上一两眼。背地嘲戏:

“咦?怎么会让他得手了?”

单玉莲忽地发狠。

随手就拎起一个纸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迸出绿色的浆汁。她把千愁万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见它,自己的噩梦一定也消失无踪吧。想要哭出来也不可能。

这样的举动,把在店里帮工的姑奶奶们都吓了一跳,身后又有非议声:

“看!无端白事浪费了一个纸盒,真败家!”

只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里,情绪高张,非常开心地寻找爱妻。

“老婆!老婆!”

店员刚自厨房把一盘新鲜出炉的老婆饼捧出来,便答:

“老婆来了。”

武汝大风骚地强调:

“我是找‘我’的‘老婆’!”

才把千岁蜘蛛干掉的单玉莲,回过头来。并无他的得意:

“你的丁屋怪怪的——”

“发噩梦吧?”

“我,见到穿古装的人。”

“哦!”武汝大连忙开解她,“是呀,太婆也经常见到污糟嘢的,闲事吧,见多些也就惯了。你不惹它,它也不会犯你。”

“你是说——”单玉莲有点惶恐。

他只觉失言,又改口了:

“乡下人才这样传吧。”

“我不喜欢住在乡下。好闷!”

武汝大左右一瞥,避过他姐姐耳目,拖着单玉莲的小手,来至柜面,收银机“叮”一声,弹了开来。

只见里头夹着一个大信封,还绑着粉红色大蝴蝶,作非常之浪漫状,写着:“送给亲爱的老婆”。

她连忙打开一看,呀,是一座复式花园洋房的图样呢!

店员过来,把钞票交给她:

“老板娘,收钱!”

她是老板娘了,她又将拥有华厦了,一切的不快,暂且忘却。啊远离那地方,那个人。

单玉莲向她丈夫招手:

“老公!”

武汝大涎着笑脸,享用这个号称,他过去,微微仰起头,瞅着她。单玉莲当着所有的店员和顾客面,吻了他额头一下,留下艳艳的唇印。

他飘飘然,整个人仿佛长高了两寸,胖胖的脑袋瓜摇晃起来,几乎想念诗,整个人如诗如画。她笑:

“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个小矮人了,我只是对着你一个就够了。”

那天她一推开门,踏在地毡上,满目都是炫丽的色彩,一个各国家俬纷陈的家。

连厕所,都设计新颖,水龙头不是扭的,是扳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阵方才晓得,一按掣,抽水马桶便去水了,还有蓝色的洁厕泡泡。开了花洒,有热水呢,单玉莲大喜过望:

“哗,以后不用煲水,随时都可以洗澡!真开心!”

一回到房中,飞身倒在弹弓床褥上,不停地弹动,又一弹而起,拎着一个扁平小盒子,遥控电视选台。

啲,是无线。啲,是亚视。啲,是英文台……轻微不可闻的科幻。

在床上,望向那梳妆镜,那么宽大绵远,照见她灵魂深处。她对着镜,侧头,只用眼角睨自己的倩影,真是越看越美。又变一个角度,换一个姿势,手托在腮间,卖弄风情,眉目嘲人,且说与自己知:

“人不能穷。有了钱,连感情也稳阵了。”

再思再想,自己竟有如此一番风光,又忍不住,指着镜中人:

“发达啦!发达啦!”

难掩一点羞耻,转瞬又被欢欣盖过。一生一世过着这等简单安定美满的生活,也好。

武汝大又在楼下大喊:

“老婆!老婆!”

她飞快地下楼去。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饭班主,他爱她,这就够了。不要有杂质,不要有杂质。

哗,他又为她换了一辆红色的小房车!

她得到一件名贵的玩具。

忘形地挥手,笑着,看车去。

“好漂亮!好威风!”

武汝大一边展览他的大手笔,一边把一个人唤过来:

“阿龙,以后阿嫂要到哪儿去,你负责接送她。”

单玉莲方才发觉,大吃一惊。

为什么?

像被尖针一刺,全身都紧张了,心突突乱跳,大脑不能指挥自己,木头一般动也不敢动。为什么竟会是他?她逃不过吗?二人无法互相摆脱?

武龙喊她一声:

“阿嫂!”

“阿龙是我同村的兄弟,他也是在大陆下来的。”

单玉莲便寒暄:

“你来了很久吗?”

“六七年了。”

武汝大插嘴:

“是呀,他一下来我便照应他,我们很老友的,他也帮得手。”

单玉莲没有理会丈夫,只面对这个男人,相逢恨晚,她幽幽地道:

“我在惠州,你呢?”

“汕头,以前在上海。”

生怕他提到什么,单玉莲马上正色,冷淡下来:

“我从未到过上海的。”

回心一想,也有不忿,便问:

“你结婚多久了?”

“哈,他还是一个人呢。”武汝大竟有点自得起来,因为他自己新婚呀。

“——女朋友做盛行?”

“哈,他很老土的呀。”武汝大又代言了,“女孩子撩他,他也不晓得上。”

三言两语,试探得他的近况。单玉莲不是没有几分窃喜的——到底他还是一个人。不管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是一个人呢!

她暗暗地一笑。睨着武汝大道:

“又不是问你!”

武汝大忽省得他无微不至的“功课”,便自衣袋中掏出一张大地图来,上面画了记号,写满数字,摊开给单玉莲看:

“现在我问你,你住在哪儿?”

然后一边指示一边讲解:

“这里,有个红点的地方。还有,这是我们的新电话。这是元朗丁屋的电话。这是‘馨香’的电话。这是阿龙的Call机。这个是我身份证号码。这个是你身份证号码。你要随身带好,万一发生意外,不省人事,人家都有线索……”

单玉莲看着这个体贴的丈夫,又自另一个小袋掏出一沓资料来了:

“你那天说闷,我为你安排好怎样过日辰了。你可以每天去学车、学英文。还有,这些美容班,很多课程。看看——减肥?不用了。隆胸?不用了。皮肤保养?不用了。电子脱毛?千万不要……不如去学插花吧。”

“我去了上课,你不闷吗?”

武汝大见她关心,便拍着胸口:

“不闷不闷。有了你,怎会闷?怎会花心?一个屁股骑不到两匹马,我会很专一,你放心去吧!”

坚定的神情,还表示抗拒一切诱惑,着单玉莲别担心呢。

她一直暗察那沉默地抹车的武龙,虽然他低头苦干,不过,她相信他一定把每一句话都听进去。她总是觉得他有一点妒意,着故意木然。

单玉莲也故意向武汝大发娇嗔。

“好肉麻,我受不了!”

武龙继续木然。

作为讨尽爱妻欢心的丈夫,更加受不了:

“哎,今天好happy呀,我带你们到一个好浪漫好浪漫的地方去!”

司机只尽忠职守地驾着新车。

什么浪漫的地方?

什么?

“就是这儿呀?”

单玉莲环视四周,小儿科的摩天轮、半残的木马、寥落的游戏摊位、明昧的灯光——不过是沦落了的“荔园”。一片懒洋洋的浮生陈迹。

只有这快乐的小矮人,兴致勃勃诉说他底情趣,难忘的回忆:

“是呀。我自三岁起就很渴望来玩了。那时我多醒目,扯住大人的衫尾入来,不用买票呢,哈哈哈!我又爱坐火船仔。那边有间鬼屋,真恐怖。我坐摩天轮还吓到赖尿,哈哈哈!那时,还常常看成龙和洪金宝打北派……”

自以为是的情趣,闷煞这不知就里的新移民:“成龙是谁?”

武汝大一点也不察觉,他只是认真地拖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一直都渴望,有个心爱的女人,和我拖着手仔,来玩一天,多浪漫!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单玉莲有点感动了。这个没什么情趣的鲁男子,他的要求其实很低。所以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回报。

武汝大下意识地向他那同村兄弟,英俊健硕的阿龙示威地道:

“阿龙自小在大陆,只得一个‘挨’字,恐怕没怎样浪漫过吧?”

武龙想都没有想,只冲口而出:

“有!”

武汝大听了,只管取笑他:

“有什么?拍拖结婚也得要毛主席批准才行。”

单玉莲在一旁,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见空中有一条大船在摇荡,便打个岔,指着那机动海盗船:

“我们上去玩!”

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奋勇地入闸,上了静定的船上,坐下来:

“别怕!小儿科!”

武龙殿后,轻轻地扶着单玉莲攀上去——他俩都意想不到,这竟是头一回的接触。

年少无知时、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执著,都在社会中捉迷藏,一番播弄。她没有失去他,他又回来了。

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是今生的缘吗?

她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得长久一些。时光飞驰,日月如梭,但愿一切停顿了。不过,他曾经那么地绝情……

单玉莲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畔。上到海盗船上,方才知道,船是越摇荡越倾斜,离心失重,整个人几乎要仆到遥遥的地面上。在空中,没有丝毫的安全。

那个表现得威猛的武汝大,每当荡至高处,又急剧下坠时,全船尖叫得最大声的人就是他,近乎哀嚎。

护花无力。

到了最后,他把双眼紧紧地闭上了。

所以他根本见不到,一言不发的武龙,把单玉莲护在中间的男人,下意识地,保护着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觉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

她的心又开始疼了。

梦魂在这离散的当儿,飘忽至虚空的高处,在无尽的空间滑行,一阵远古的琵琶声,唤醒她一点记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最难喻的一刹,她突然见到一堵高墙,她也曾见过的小城镇。对了,那塔尖,那灯笼,小桥流水。单玉莲的指尖,轻轻抚着脸。

千年光景似飘蓬。

便在正月十五那夜,潘金莲随了吴月娘,又联同李娇儿、孟玉楼等佳人,四顶轿子出门去了。都要登楼看灯玩耍。

楼檐前挂了湘帘,悬着彩灯。

潘金莲穿了白绫袄儿,蓝缎裙儿,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

伏在窗前观望,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四下也围列买卖,百戏货郎,斗巧招徕。南北都是古董玩器,书画瓶炉,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还有卖布匹的、卖果馅的、卖酒的……

这个地方,何等熟悉。

单玉莲便想道:

“怎么忽地游人冷清呢?”

微雨骤来,洒湿了青砖地。柳林河畔,尽见小二丫环。入了门,悬赏缉拿一个逃犯,那是宋时年间景致。

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