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临上法庭却找不到那些信了。白帆以地下工作时期的全部经验,用来查找吴为给胡秉宸的这些信,居然就找不到。毫不浪漫的白帆可以解释为被外星人取走,却在很长时间内不曾怀疑过胡秉宸,因为吴为的每一封来信胡秉宸都给她看过,他们不但一起研究过对策,之后胡秉宸还悉数交给白帆保管,深思远虑地说:“有一天会用得着的。”

现在果然应了胡秉宸的话。

白帆哪里想到,胡秉宸又把这些信偷出来还给了吴为!

只因吴为对真真假假的胡秉宸充满怀疑,不想这些信落人白帆之手,让他们夫妇二人茶余饭后地奚落,说:“我不愿意这些信有一天落在他人手里。”

为了抱得美人归,胡秉宸果然言听计从。

旧信上有许多烟灰烧出的小洞,在吴为的想像中,那是胡秉宸一面吸着香烟,一边读信留下的。她一面抚摩那些小洞,一面感慨,多少年、多少事从这些小洞中漏过去了……并不知那是白帆一面吸着香烟,一面研读信里信外的埋伏时留下的。当一个作家有什么希望?吴为只能成长为痞子无赖,才能前途无量。

已与无赖痞子相差无几的吴为反应还算机敏,更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演戏天才,回说:“请看,这封信是钢笔写的原件,而不是一式两份的复写件。如果寄给我,为什么原件还在白帆手里?至于他们两口子为什么要写这种信,只有问胡秉宸……怪不得最近社会上盛传他们两人合起来整我。”吴为的谎言是站不住脚的,难道用钢笔就不能抄个一式两份?

不知道法院二位真相信了她的鬼话,还是明白了责任在胡秉宸而对她发了慈悲,略去不提?

他们不再纠缠吴为是不是收到白帆与胡秉宸联手写的这封信,问道:“你听谁说他们要联合起来整你?”

“忘了。”

“你和胡秉宸到底什么关系?”

“同志关系。没有任何违犯党纪国法的事情。”

这倒是真的。就算他们想要上床,到哪儿上去?不像二十一世纪初的人类,可以到旅馆开房间,或是再买一套房,金屋藏娇。

“那人家为什么往你身上怀疑?”

“我怎么知道?”

“你分析分析。”

“我不想做这种没意义的分析。”“那胥德章为什么这样说?”

“我怎么知道?”

“常梅说,你告诉她你和胡的感情很深,还给他们夫妇看了胡秉宸给你的情书。”

“没有,胡秉宸根本没有给我写过情书。”

“胡秉宸送过你东西,或是你送过他东西吗?”

“没有。”

“你到医院去看过胡秉宸吗?”“去过一次。是胡副部长写信给我,说有事和我谈,我去了。他在门诊部门口的绿椅子上晒太阳,我问他,您身体好啦?寄信的地方挺远,您走得动吗?他说是让保姆寄的,还说:‘听说我离婚把你弄得很狼狈,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很快白帆就来了,大打大闹一场,我当时怀疑是不是他们两口子商量好了有意捉弄我。后来想想,根据多年对胡副部长的观察,他还不至于干这样的事。”

“有人揭发你还去过,又哭又说。”

“没有。可以向护土大夫了解。”“为什么胡秉宸写信让你去你就去?”“当然要去,这是正常交往,以后他再给我写信让我去,我还是要去。不过现在有了经验,要带上几个人或带上录音机。”

“你要总结经验,注意不要陷进去,而且拖了这么久。”

“对的。”

“胡秉宸出院后你们有没有联系?”

“没有。麻烦还不够吗?”

“胥德章说胡秉宸找过你,你们经常通电话,他的儿媳、保姆也有这个反映。”

“没有。”“作为作家,希望你爱惜自己的名誉。”

“当然。总有一天我会告诉我的读者,我这一生做过什么,遇到过什么。”

“你和白帆、胥德章说的有出入。”

“就是这个情况,至于你们愿意相信谁,那是你们的权力。”

“那么你认为胥德章陷害你?”

“我没有这样说。但他说的那些事,我也没干过。据我所知,他曾动员某人陷害我,那人说:‘我不能撒谎。’胥德章说:‘这就是政治,在中国我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谁?”

“我不能告诉你,我得保护人家。否则胥德章还不打击报复?”吴为看了看表说,“这次谈话本来说是一个小时,现在已经占用我两个多小时了。”

法院的调解并没有伤害吴为,这是人家的工作。不管调查如何带有倾向性,至少面上还算公允。

使吴为受到极大伤害的是胡秉宸几副面具同时摆在眼前,反差之大,触目惊心。

与白帆联手写下那封撇清自己的信,居然,果然,一式两份!一份寄给她,一份保留在白帆手中,成为打击她最有力的一发炮弹。

吴为再也控制不住心上的那根水银柱滑向零下。

出得门来,有倾盆大雨忽至。吴为躲在一栋大楼的廊子下对着雨幕发呆,搞不清自己是在躲.雨,还是再也没有力气挪动。一支日本歌曲,穿过雨幕断续飘来:“我死了,不会有人为我流泪,只有屋后树上的蝉儿,为我失声悲鸣……”

蓦然听到骤雨中的笑声,青梅竹马的两个小人儿在雨中嬉戏。男孩骑了一辆自行车在前面跑,女孩紧随其后,还巴巴地撑着一把伞,身子拼力前倾,为男孩遮着雨,很像她和胡秉宸的翻版。她突然悲从衷来。回到法院,白帆的律师对大家说:“吴为这个人很傲慢,找她谈话她竟然说‘我现在没时间,等我把手头这篇小说写完再说’。别人一听法院传讯还不吓得心惊胆战.她却让我们等了一个多月。接受调讯的时候居然还带着录音机,我们还没用录音机呢!最后还说:‘可以把你们的证据在报刊上发表一下,交给群众讨论讨论,听听大家的意见,这样的东西能不能作为证据!’”

谁说吴为傲慢!

谁说吴为不怕!

如果像传说那样,真给她判上三个月刑,哪怕不执行,只要一公布,她的创作生涯也就全完。

吴为没有对胡秉宸说到法院的调讯和亲眼见到他那些反差极大的面具以及他那封杰作,但胡秉宸在电话里问:“你的声音听上去怎么那么弱?你要是倒了,我就完了。”

是啊,她当然不能倒,她不但要承受胡秉宸那些面具和那封杰作,还得为他遮风挡雨呢。

茹风气愤地说:“到现在你还不了解他?!你值得为这样一个人做这些牺牲吗?”

与胡秉宸一棒,吴为同样把骨气看得很重,同样是个万事不愿求人的人。但是为了胡秉宸,她把自尊、人格放在了脚下,不知浪费多少精力、财力,去讨好他人,与并不愿来往的人等来往,干并不-愿意干的事……而叶莲子带着她多年挨饿受冻也没这样做过,她是破了叶莲子的家风了。

她有愧于叶莲子啊!

吴为是肯于牺牲的,但她的牺牲并非不计回报。这些义无反顾的牺牲,将来都会成为要求回报的砝码。牺牲得太多,要求的回报也就更大。

吴为要求的回报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说它小,是因为吴为要求的回报,不过是胡秉宸的知情知意。

说它大,是因为胡秉宸从来是个坐享其成的受体。何况胡秉宸从未要求吴为做出牺牲,不但没有这样要求过,还口口声声对吴为说:“听到你受压的情况心里十分难受,但请记住,我永远同你在一起,你永远占有我,你所受的压力都在我的肩上。”既然吴为所受的压力都在胡秉宸肩上,胡秉宸还有什么必要对自己知情知意?

甚至说:“我已经打算好,如果你因此被迫到农村劳改,我就到劳改场附近租个小屋长住下来,好在现在自由市场可以买到粮食蔬菜,只要我的离休工资照发,这些都可以办到,再订些杂志买些书,住上几年也无所谓。”不知如此慷慨多情的胡秉宸考虑过没有,要是闹到连离休工资也没有的时候怎么办?在劳改场附近租个小屋住上几年自也无妨,但对吴为来说,代人受过、劳改几年是什么滋味?

如此说来,吴为的牺牲都是自己送货上门,她还有什么权利要求那个受体知情知意?

又怎能要求一个坐享其成的受体知情知意?那等于颠覆他的人生。

胡秉宸承受得了“颠覆人生”如此沉重的回报吗?

反过来说,吴为其实也是大俗一个,正像那句老话所说“善欲人知,终非真善;恶恐人知,必为大恶”。

所以她的不惜牺牲之说,相当不堪一击。

那么胡秉宸对待“过路情人”杜亚莉的态度呢?也无非如此。当吴为大吃飞醋的时候,胡秉宸说:“既然杜亚莉送货上门,何乐而不为?我能为这样的骚货说项吗?不是引火烧身又是什么?”

通常这样的交换,总能换得一些什么。可谁让杜亚莉遇到的是只进不出的胡秉宸呢?

穷其一生,吴为都在为偷人养私生子的行为忏悔不已,早年是因为她的道德观念,越到后来,就越趋向于对献身值得或不值得的研究。

而对她在胡秉宸的保卫战中,逐渐成长为一个痞子无赖的事实,反倒理直气壮、得意99lib•net非凡,觉得自己这才像个不错的流氓了。

5

如果说佟小雷是吴为的一个保护神,那么茹风就是她的首席保护神。

得知这些背景后,茹风不屑地说:“可算明白了,和人理论靠的不是真理,而是看谁的后台硬。咱们也动用关系网!”

说干就干,对吴为说:“你也写申诉,照他们的方式,什么也不承认。”

“如果知道我说瞎话怎么办?”“到了现在你还不开窍?跟他们比一比,你到底有什么罪?”

写这个申诉,必须请教政治老练的胡秉宸。

对于吴为写到他们在干校就开始接近的原因,胡秉宸极为反对,来信说——

……不要对别人说我们骂江青的事,事情一具体化就不好办了,查起来,就得说明江青的事是谁告诉我们的。只能说你在我这里透露过对江青的不满(从反对“三突出”、样板戏,谈到“文革”、康生,特别是康生对我的迫害),而当时我一言未发,只是叹气,但可看出我是同意你的,因为在我那个地位上不便明确表态,最后我只说了一句“在外边要少说”,就心照不宣了。申诉上还可以写写我保护了很多干部,把打人的造反派党内外职务全撤了。谁听说过“文革”中有人敢撤造反派的职?也别忘了写上我还让打人的连长当着全连检讨。“四人帮”粉碎后,我为很多老同志平了反,对方却只想安插自己的人,对老同志长期放着不管,老同志能很快安排工作,是我力争的结果……

绝对沉住气,尽量顶住第三者问题,要准备向一切陈腐观念作斗争。不外乎开除你的党籍,让你住两天监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永远都会同你在一起。

我和白帆写的那封信,绝对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有些问题处理不当是不自觉,而不是故意所为,如果给你造成什么伤害,请谅解我一片诚心。现在只有你对我的谅解,才是我生活的惟一支柱。

由于我的疏忽使你处于这样的困境,我十分沉痛,也增加了你的困难,但我们要斗下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忠诚?一定是历史阴影造成的。你还没有碰见过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次你可碰到一个同生死、共患难的男人了。说同生死也不对,为保护你活着我可以死去。

我给你的信又在哪里?能保证没有流落在外吗?把我的信全部毁去,文化人太重感情,不重实际。

即便法院不判离婚我也坚决造成分居事实,官司打完以后管他娘,我们就公开来往。如果支部找我麻烦,我坚决与他们斗,最多不过如此。最近读罗素传,他第四次结婚八十岁,第三个老婆已同一个美国人生了一个女儿,离婚官司打了三年,不同的是这三年各过各的生活,互不干涉……胡秉宸忘了这是在中国,他也不是罗素。至于那封杰作的真实目的,避而不谈。当然要求胡秉宸说出真实目的也不现实,只好归于“疏忽”、“处理不当是不自觉,不是故意所为”使然。

不过对胡秉宸提出的要点,吴为还是一一照办。茹风说:“胡秉宸的意见是想扳倒对方,还是给自己评功摆好?”

然后茹风通过各种渠道,将吴为的申诉和佟大雷给她的信件拷贝外送。

得知佟大雷的所作所为,一位伯伯对茹风说:“我根本没有说过吴为是好人坏人,即使她有点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从未说过不准判胡秉宸离婚,我怎么能说这种话?人家离不离我管木着。胡秉宸的离婚问题,由他自己好生安排就是。那次会议上还有人说某部现在是‘谈吴色变’。”说罢伯伯还哈哈大笑,“过去对吴为同志有误会,听人说她是个很有骨气的人?她写的小说我也看了,写得不错嘛,有才之人,有才之人。”

茹风说:“是呀,人很耿直。和佟大雷本是工作关系,后来佟大雷追求她遭到拒绝,他就打击报复人家。他写的情书我也看了,字写得不错信却恶劣,把很多不该泄露的机密文件也寄给吴为,而且对一些领导人说三道四,信上还说了您不少坏话。”

伯伯说:“佟大雷这个人品质不好。”

茹风说:“思想品质也很恶劣。”

“我本来准备提他当副部长,现在是绝对不能提了。怎么能说胡秉宸到上海是去和吴为同居?是我让胡秉宸到上海去治疗的,走之前我还和他谈过话,他说和吴为在干校就谈得来,主要是对‘四人帮’不满。”

茹风趁势又说:“您能不能把吴为给您的申诉转回她所在的那个部?”

她想,伯伯不会一句话不说就把吴为的申诉转下去的。

茹风又通过关系介绍吴为到纪律检查部门,反映调动工作原单位不给转组织手续的问题。

等着吴为把眼泪抹于,史峤说:“一个党员,哪个人说开除就能随便开除?今后你的斗争还很艰难,老哭怎么行?”随后莞尔一笑,“这不也是你的小说素材?”说不上吴为哪里让他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忽然说道:“你应该结婚,这样也许好一些。”

说罢,不知怎么想起叶莲子。一别经年,天涯何处寻?

再听茹风介绍,原来事情牵涉到胡秉宸。吴为怎么和这个人纠缠在一起?这种人是为爱情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吗?吴为的麻烦可大发了。自己还不是同样?当年要不是任务紧急、身不由己,能把即将成为新娘的叶莲子丢下,不辞而别吗?现在虽不是非常时期,情况却不一定比那时简单——知道你的敌人是谁,又知道在哪里?

可不是,一遇解决不了的难题,女人合着就该成为解决难题的最后一张牌。

再后来,不论吴为什么时候来到史峤这里,他都会放下手里工作,静静听她那个“祥林嫂”的故事,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上去不仅是冷摸;简直是冷淡、厌烦。

其实是想起了久远以前,想起了他以及胡秉宸风华正茂的时光……

胡秉宸能像他这样为了叶莲子一生不肯迎娶吗?但胡秉宸是个难得的优秀干部也毋庸置疑,无论如何还有过去那一层关系,怎能见死不救?牵涉到这个事件(已然变成了一个“事件”)的人太多了。

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又非常错综复杂,虽然在对付吴为的大方向上一致,具体问题上又有矛盾。在什么时候、什么问题上达成同盟?在什么时候、什么问题上又不能达成协议?

一旦从吴为一团乱麻的叙述中理明白她正处于何等困难之境,一旦搞清那些人的目的背景,史峤总会尽自己所能,帮助她,也就是帮助胡秉宸,脱离险境。

史峤现在地位虽低,但资格颇老,总有各式各样的上下级关系,适当时机,给有关方面打了一个电话,说:“社会上流传的事不一定属实,情况我了解一些,何必掺和他们那个部里的人事纠纷?”

又对茹风说:“告诉那个吴为,别怕人骂,人家还不是骂了我一辈子!”

同样,也是一个电话,了断了吴为阶下囚的可能。

“听说你们要让吴为蹲监狱?”

“没这回事。”

官场上的事点到就行,有没有这回事,没必要求证。

“没有就好,否则会闹大笑话。”

史峤很快将这一消息转告茹风:“有关-人土已经松动,表示不再参与这件事。只是有些人对胡秉宸那么大年纪还闹离婚有些看法,有关部门还要了解佟大雷如何在里面搞鬼。还有人说:‘哪里是离婚,政治背景相当复杂。白帆的律师调查很有倾向性且偏袒一方,调查吴为只找倾向那一方的人,可见不是判案而是要整人。”’白帆开始品尝人世的冷酷无情。

不久之后,“延安一枝花”对支部书记说:“纪律检查部门又来了个文件,说我们不给吴为转组织关系是不对的。上次让我们审查她组织问题的也是纪律检查部门,我们怎么办?肯定足吴为告了上去。你说她为人老实,我看她很不简单。”不老实的是“延安一枝花”。据支部书记所知,上次不让给吴吴为转组织手续、根本没有文件,只不过有人打了个电话。电话里,谁都可以冒名说自己是某某,哪怕说自己是总理。反正不是可视电话,无法核对。那个话剧叫什么名字来着?啁,《西望长安》,说的不就是一个冒充领导的骗子?

支部书记说:“那怎么着?让她老老实实挨整,束手待毙?……只有一个纪律检查部门嘛,当然按后一个指示办。”

然后支部书记把吴为找来,说;“总算告一段落,党委书记让你写个检查,可以说,你和胡副部长没有违犯党纪国法的关系,但感情上有瓜葛,要保证今后不再参与胡的离婚案。”说完这些,又低下声音,“她到处胡说史峤同志和你睡了,所以偏袒你;又说纪律检查部门接待你的是个与我年纪相仿、四十多岁的男同志,因为受了你的诱惑,所以也偏袒你;而纪律检查部门有两派,所以才会做出两种决定等等。”

吴为说:“我有这样大的魅力吗?将来再发生什么战争于脆别打了,就让我一个人去吧,把他们全收拾了。什么飞机大炮、原子弹、导弹,全抵不过我上床一睡!”“她还问我,他们告你状的事是不是我告诉了你。我说没有。她说:‘吴为现在反过来把我们大家都告了,其实我们不过好心好意说了几句话。”’不知真出差还是找了一个出差的借口,胥德章到了上海,对胡秉宸说:“朋友们给你写信绝交,都是白帆的意思。我从来没到任何地方告过吴为,或写过她的什么材料……常梅过去对白帆的印象一直不好。”

胡秉宸问:“那么你是不是到吴为的单位去过?‘延安一枝花’说都是你的一手操作,可把吴为整得够戗。”

“没有,绝对没有,我和‘延安一枝花’根本没有过接触。我估计是‘那位’通过什么关系找了‘延安一枝花’。”

反正胡秉宸永远不可能看到胥德章为法院提供的证词——“胡秉宸在医院时对我说:‘我和吴为感情很深,我要和她结婚,我们观点一致,很谈得来,是难得的知己。’他不只是对我一个人这样说,也对其他人这样说过,说他和吴为感情很深要和她结婚,人们都吓,了一跳。吴为这个人很坏,作风不正派,主动进攻我们,却说我们欺负她一个单身女人。你们法院应该赶快表态,给胡秉宸碰个大钉子才对。保姆和胡秉宸的儿媳妇也反映,他们联系非常密切,吴为也把胡秉宸给她的情书让我们看过……”

多年后,吴为无意中翻看这个时期的日记,重温了胡秉宸老战友们当年的业绩,还有她为胡秉宸受过的那些磨难——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受过来的;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还那样奴颜婢膝地讨好胡秉宸周围的人;

不明白和胡秉宸结婚后,那些人何以好意思那样行为处事……

结婚前夕,吴为与胥德章夫妇在某个饭局上偶遇,两口子不但与吴为碰杯,胥德章还对她说:“从今天开始,咱们做个朋友。其实什么事也没有,都是白帆从中挑拨的。解放前白帆就另外有人,还生了一个私生子;胡秉宸也另外有人。不过一九四九年后两人达成协议,彼此既往不咎了。”

既往不咎是因为“咎”不起了,反胡风运动后胡秉宸就明白情况变了,前院已经“咎”得够受,自己后院再起火就没法儿活了。

吴为感喟地说:“过去的事,不提了吧。”

不这样说又怎么说?往后闹不好还真得和这些人做朋友呢,他们不是胡秉宸的老战友吗?

吴为拣出几段日记念给胡秉宸听。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过去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这是胡秉宸历来推卸责任的暗器:你又没有告诉我!

难道胡秉宸不该向过河卒子吴为了解一下,她在胡秉宸保卫战中独自作战多年的细节吗?

碰见喜欢将自己的贡献讲个一清二楚的人,这种暗器不大管用。谁让吴为的血管里还流有墨荷那个家族的血?那个不事张扬的家族可以血溅战场,却不屑于使用这样的暗器。这样的家族是不是太古老了?如果走向灭绝,怪得了谁?“哎,你病成那个样子,只能快乐的事多说、不快乐的事少说……有个出版社想出版我的日记,本以为没有什么意思,现在看起来还有点儿意思。”

胡秉宸大怒,“你这样干,让我还怎么活下去?”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揭发胥德章,他也会揭发我。”

“你有什么怕他揭发的?”“当然有了,认识几十年,总会抓着些只言片语。而且我那些对手,又会来看我的笑话。”

“他们有什么笑话可看?这些阴阴怪怪的事,本就是在他们参与下制造出来的。”

“你要这样干,我就自杀。”

这个杀手锏胡秉宸用得太多了,现在不但不管用,还让吴为轻蔑,“我并没有说马上就发表,不过在和你研讨。”

如果真把这些日记发表,胥德章们可能会揭发胡秉宸的什么?

胡秉宸有什么怕揭发的?

胡秉宸政治上该说是光明磊落,吴为最担心的是胡秉宸在和她的关系中的确扮演过两面派的角色,恐怕不仅与白帆联手写了一封信。仅仅是和她的关系吗?

她突然一惊!怎么还没有长进,还把男女之间的关系看做生活和世界的核心?

她爱了胡秉宸几十年,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胡婚姻保卫团”团长也赶到上海,因为有事相求。胡秉宸签个字,他就是一九三八年参加革命;胡秉宸不签字,他就是一九五0年参加工作,每月少收入几百块钱。团长还表示,动员最忠减于胡秉宸的老下级胥德章去做白帆的工作,“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与当初对白帆拍胸脯保证“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同样慷慨激昂。保卫团其他成员也分崩离析,他们看到,闹了半天也没闹出什么名堂,不如好离好散。

胡秉宸又弃家到了上海,听说从此再不回家,一副决心干到底的样子。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瞎搅和呢?

更主要的是,上面并未对胡秉宸做出什么惩罚;不但没有什么惩罚,据说胡秉宸去上海治疗还是某领导的关照。胡秉宸虽然离休,俨然还是部长一个。而部长是不可以反对的,只能在上面整肃他的时候搭个顺风车。如果上面不反对胡秉宸,他们为什么要反对?他们拥护的是部长而不是部长太太,如果白帆自己是部长,则又另当别论。:另外,他们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以前只是风闻白帆有个私生子,经过法律对离婚案各个细节、缘由不厌其烦的求证,变成了板上钉钉,再想想白帆那张贞节牌坊似的脸,一桩悲愤的事就变得非常好玩。

三十八位夫人也表示不再掺和胡白离婚案,从此没人再到白帆那里去了。这些人虽然认为胡秉宸不可原谅,但也不再同情白帆。

佟小雷报道说:“白帆给我爸爸打电话,问他是不是给你写过情书。我爸爸说:‘我不过和她开开玩笑,写了两句打油诗……我看她不一定要和老胡恋爱,是老胡非要追她;不过也不一定,也许老胡只是玩儿一玩儿。吴为现在出名儿了,追她的人很多。很多干部子女都是她的朋友,那些人的父母地位也都很高。所以你要静观,不要动作,让他们跳去。你是老干部,要有老干部的姿态,端庄文雅,有教养,看他们怎么办,然后再决定如何行动。’这是我爸不想管,想抽身的意思。”

“那位”的热情也一落千丈,既然胡秉宸仕途已断,又有别的领导发话,何必闹得过分,一不小心砸了自己的脚?好比等着提升副部长的佟大雷,只差上面发文正式任命,这一纸任命书突然搁了浅。有消息说,某领导认为此人政治品质恶劣,不宜提到领导岗位上来。佟大雷提不上去罪有应得,他还没借刀呢,就把佟大雷杀了。

最后尘埃落定胥德章。当初本来就是他的力荐,此人比佟大雷稳妥内敛、无声无色、真假难辨,只是佟大雷在胡秉宸事件上非常卖力,锋芒毕露、上蹿下跳,一时盖过了地下状态的胥德章。其实整个事件中,胥德章的作用比佟大雷大。说到胥德章的作用,最好像保存地下党的力量那样,不说也罢,反正提升到这个位置上,也是对胥德章综合能力的一种奖励。

难道胡秉宸上面还有人?

谁呢?

想来想去,左探右探不得而知。

谁知道周围这些人里,有没有一个双料间谍?

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一惊一炸,赶快收兵。他这个马达一不转动,机器上的各个部件自然随着停摆——

白帆的热线电话变成了冷线;

无日不访、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或是销声匿迹,或是调转枪口,从谴责胡秉宸离婚变为说服白帆离婚;

给佟大雷打电话,总是老婆接听,推说他到外地调研去了;

常梅说笑不笑地带来不少小菜,问及情况,总是推说:“等等看吧。”

“听说胥德章已经走马上任?”

“哪里,还在下面蹲点。”不肯透露牛点口风。

到了现在白帆终于明白,在围剿胡秉宸的战斗中,每个人都有战利收获,就连“白胡婚姻保卫团”团长,一年还有几千块钱的进账,胥德章更是提升副部长,两口子合着搅和几年,居然还是胡秉宸的亲密战友……只有奔着“金牌”的她和佟大雷鸡飞蛋打。

胥德章的提升不能说鸠占鹊巢,可也不能说与胡秉宸惨败无关。

老战友们啊!

白帆也开始体验吴为为寻找一丝救赎可能而四处奔走的困境,明知对方不待见,也一再寻找会面的机会,“法院派人到上海调查的结果怎样?有没有新的线索?据我所知,吴为到上海会老胡去了。”

“那位”没听见一样,还是低头踱步。

白帆的情报大部分是道听途说,过去需要她这些小消息推波助澜,事情闹得越大、参与的人越多越好,道听途说就道听途说,现在却是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他的不言不语有种很强的压力,压得白帆明白,再不能像过去那样说话不必剪裁,而应该慎重挑选字句。高高在上的白帆,吧嗒一声,也从什么地方掉了下来。她涨红了睑,几乎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可想想又忍了下去,她还得依靠对方的实力呢,只好抽出一支烟,在茶几上蹭了敦,官气十足地吸了起来。对方继续沉默。地板上的脚步,一板一板,拍得分外清晰。法院派去的人很于练,目的也很明确,分别组织了上至医院院长,下至各级大夫护土的座谈会,专门搜集胡秉宸住院期间有无女人来访的材料。还带去吴为一张放大照片,请他们一一辨认,却都说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据总机室几个电话接线员的反映,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电话,护士也反映没有什么信件。总之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胡秉宸不是没有力约吴为到上海与他私会,只是有了已往的经验,吴为无论如何不肯到上海去。胡秉宸也好,吴为也好,他们都可以坚持,因为他们有他们的追求;白帆也可以坚持,她有她的仇恨和目标。

把胡秉宸大功狼块,还是大切十块?如今已是八块在手,再来两刀就是十块,可为那两刀和这些有目的的人一起耗下去,很不上算。白帆哼哼哈哈拖起官腔,“过几天我打算到上海去一趟,咱们是不是研究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对方还是沉默。

能耐得住这种沉默、这种背叛,真需要功夫。现在,白帆不只为胡秉宸一个人所抛弃,也为他们那个世界所抛弃了,与吴为的遭遇一样令人扼腕叹息,“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

“好自为之吧。”有了分道扬镐的意味,又有些许教训的意味。

“怕是你需要注意口巴!”白帆毫不客气,回马一枪。她又不是下级小职员的遗孀,找上门来恳求什么照顾,她是堂堂正正的部长夫人!

“那位”皱了皱眉,没有相送。随着“砰!”的关门声,这女人已走出他们的社会。

6

闹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闹头?如果失去社会的依托,单枪匹马什么也做不了。

白帆有了伤亡殆尽的感觉,只好让步。

又毕竟是女人,毕竟夫妻一场,白帆禁不住胡秉宸“我身体如此,活不了多久,请放我一马”的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