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如此。我这住在城里的人,真孤陋寡闻。”

“我还不是一样。我若不发愤搞经世致用之学,光念四书、五经,也只会念《书经》的‘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或《孟子》的‘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也只会徒发感慨,只会怨天,不会尤人。但自从我走经世致用的路以后,我看古书,突然眼睛开了,慢慢发掘了真相。我看《宋史》食货志,看到有‘盗湖为田’的记载,说湖的附近被盗为田以后,‘两州之民,岁被水旱之灾,’结果‘所失民田,动以万计’。我才知道水灾旱灾的人为原因是什么。这时候,我看了邵伯温的《闻见前录》上说的伊水洛水水涨,‘居民庐舍皆坏,惟伊水东渠有积薪塞水口,故水不入丞相府第,’才恍然大悟是怎么一回事。”

“康先生看书,真是触类旁通,叫人五体投地。”

“法师过奖了。只不过我受了九江先生生前死前的身教,自己又闭门造车土法修炼五年,不墨守中国读书人的老方法看古书,而有这么点心得而已。”

“以康先生这样的大才,这次到京师来,预备有怎样的一番作为呢?”

“我想来想去,无可奈何之余,发现只有一条路,就是上万言书,直接给皇上,如能说动皇上,根本上来一番大变法,国家才有救,一切问题才得根本解决。”

“历史上上万言书变法成功的,又有几人?我知道的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最后还是失败了。守旧的势力和小人的势力,是中国政治上的两大特色,越不过这两关,就要准备悲剧的收场。”

“对我说来,要想演悲剧,还为时过早,因为我的万言书还上不上去,法师晓得中国的规矩,没有大官肯代递,你写什么,皇上都看不到的,老百姓是不能直接上书的。老百姓直接上书,搞不好要发到关外做奴隶,乾隆时候就有这种事。”

“那康先生有没有找到大官肯代递呢?”

“找过,找过很多,都不行,大家都尸居余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要做官,不要做事。”

“所以,冠盖京华,康先生却在大年初二,一个人,孤零零的到古庙里研究起旧碑来了。”

“谈到旧碑,我倒极有兴趣,这次来京师,我买了许多碑本,预备研究点没用的东西,转一转自己的注意力。没用的东西,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像王羲之的曹娥碑,竟能使谢枋得在这庙里见到就绝食,最后完成了自我,谁又能想到呢?”

“谈到完成自我,谢枋得自己也早有一死的意思,他在走这条路。他在这庙里看到曹娥碑,对他的自杀,只是画龙点睛,那条龙,他自己早已画好了。你康先生也是如此,你画的龙是变法救中国,你在走这条路,你也准备了许多年,只差最后点睛了。点得好,就是飞龙在天;点不好,就是龙归大海。不管是哪一样,你都完成了你自己。”

“法师自己呢?”

“我是出了家的人。”

“出了家对中国前途,总不是不管吧?”

“我很关切。”

“关切并不等于管。”

“关切也是一种管。”

“照法师刚才指教的,善必须要行,藏在心里是不行的,照这个标准,法师对中国前途所‘行’的,是不是不太够?”

“我只是一个和尚,康先生想叫我如何行呢?我的力量很小,我至多只能自己不扶同为恶、不同流合污、不去万寿寺谄媚权贵,只能洁身自好而已,像——像——像什么呢?”

“像这庙里的丁香。”康有为指着那一片丁香树。

“姑九*九*藏*书*网且这么说吧,像这庙里的丁香。”

法源寺的丁香很多,它的丁香,在北京很有名,它在几百年前就从广东传到北京了。在中国,丁香被用做药材,用来温脾胃、止霍乱、去毒肿和口臭。

“丁香洁身自好,也好看、也好闻。但要做中药,得磨成粉煮成汤才有用。若不粉身碎骨,它只是好看好闻而已。”康有为说。

和尚听了,木然地望着康有为,最后点点头,侧过身,伸出了右臂:“请康先生来用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