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葇追究完了我跟不跟别的女孩子"做我们之间做的事"以后,她又转移重点,关心到"忘情"的问题。

"古人讲太太忘情,"小葇一脸忧虑的说。"好像你就是那样吧?我发现:除了你留在我身上那一刹那,你是完全动情的,除此以外,你的眼神,老是闪出理智的光辉,你不是百分之百动情的,这就是太上忘情吧?,情一忘,你就没有情了吧?"

"古人讲太上忘情,太上是最高明的人、是圣人。太上忘情不是没有情,而是有情,但把它放到好像忘了的层次。照原始的解释,忘情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庄子说: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忘言不是说把要说的话给忘了,而是默默的体味它的意思,不以说话来表达。忘情也是如此。忘情绝不是无情,而是有情的,可是有情却不为情牵、不为情困,要把情处理得豁达洒脱。有情是好的,但是有情一有到沾滞、一有到不洒脱的地步,就把情给弄得乌烟瘴气了。圣人和太上绝不这样把情给弄糟了,甚至弄成恶形恶状化。晋朝王衍死了儿子,他悲不自胜。他的好朋友山涛去看他,说何必如此。他回答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锤,正在我辈。这段话重点不但在圣人忘情,更在最下不及于情,最下就是三流的、不入流的人,这种人对情一片号陶,全无抑制、转化与升华的修养。结果呢,情就沦为恶形恶状化。中国人在哭丧上,最能表现这种恶形恶状。王衍说最下不及于情,就是指这种水准的人,最下。是全无格调的,连情字都不足语也。太上忘情,的范围是广义的,当然也包含男女的爱情在内。我总觉得,在爱情的离合上,尤其在离别、在分手时所表现的,最能看出一个情人的水准。晋朝王衍的镭情论,认为情之所锤,正在我辈,有别于太上忘情、圣人忘情,关键在王衍的儿子死了,他的反应有点镇牛角尖,我拿一位现代老祖母的故事一比,就比出来了。一个老祖母死了小孙女,但她没有悲不自胜、没有一片号陶,反倒看起来很平静。人们奇怪,问她为什么死了小孙女还如此达观。老祖母说:我很老了,我的生命不但指日可数了,并且指时可数了。每一小时对我都很重要,我对每一小时都很重视。所以,同一个小时,我用来伤心难过,为我走了的小孙女流泪,倒不如花同一小时,用来回忆我跟小孙女的快乐时光,回忆我们怎样在阳光下捉蚱蜢、怎样在树丛中捉迷藏、怎样拍手高歌、怎样一人吃一个蛋卷冰淇淋……一小时中,我有太多太多快乐的时光可以回忆,为什么我要那么想不开,在同一个小时里,专想小孙女的死而制造痛苦呢?这位现代老祖母,比起古代的晋朝王衍来,岂不高明多了吗?老祖母的作风,只在一念之转,但那一转,就是太上忘情。"

小葇听得入神了。我讲完了,她朝我笑了一下。"讲得真好,太上忘情做得最好的,原来不是古人而是现代老祖母。老祖母的成功,好像是以情制情,以一种感情来驱走另外一种感情。"

"你说对了,老祖母的一小时中,她只塞满一种感情。"我两手一推。"就是和小孙女甜蜜的、快乐的回忆,这种回忆一塞满,对死者的哀伤就挤不进来了。不过,有一种比老祖母更别致的,是英国诗人华滋华斯(willian Words worh)那首(我们七个)(WE ARE SEVEN),诗中写他碰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诗人问她说,你有几个兄弟姊妹呀,她说七个。诗人问那七个,她说两个去航海了,两个住在别的地方,一个姊姊一个哥哥埋在那小屋旁边。诗人说,活着的才算,应该只有五位才对。小女孩说,婶妹哥哥坟上:

我常在那儿织袜子,

我常在那儿缝手帕,

我坐在那儿地上,

对他们唱歌说话。

我常在太阳下山!

看天上又睛又亮。

我端着我的小碗,

在那儿把晚饭吃上。

My stocking there I often knit,

My kerchief there l hem;

And therle upon the ground I sit,

And sing song to them.

And often after sunset,Sir,

when it is light and fair,

I take my little Porringer,

And eat my supper there.

诗人又写着:

那么还有几个?

啊,先生,我们七个。

她回答,干净利落。

但他们死了,两个死了,

他们的灵魂,上了天了!

这些话:是开边风,一说而过。

小女孩执意她没错,

小女孩照说:不对,我们七个!

"If thev two are in heaven?”

Quick was the litle Mald’s reply,

“O Master! we are seven.”

“But theY are dead;those two are dead

Their spirits are in heaven!”

Twas throwing words away;for still

The little Maid would have her will,

And said,“Nay,we are seven!"

华滋华斯这诗写这个纯真的小女孩,置姊姊哥哥死亡于度外,不论生死,手足照算,视亲人虽死犹生、若亡实在。这种境界,看似童探,其实例真与参悟大化的高人境界若合符节。高人的境界在能乐入哀不入,在生死线外,把至情至乐结合在一起。这种至情至乐是永恒的,不因生死而变质,纵情随事迁,并无感慨,反倒只存余味。人生有了这种境界,自然不会生无谓的伤感、自然不会否定过去或逃避过去、自然会真正达到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的新水准。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在这里,化字该解做化境,神字该解做余味。达到这种水准,才是真正正确的水限。相对的,轻易多愁善感是没水准的,哀乐不能入也是没水准的,高人的水准是乐人哀不入,只有轻快,没有重忧;只有达观,没有闲愁,这样的境界才是修养最高的境界,华滋华斯诗中小女孩的境界,恰恰是这种境界,虽然小女孩一派天真,全无哲学与理论,但是她举重若轻,每只手脚都充满了生命,她那管什么叫死。

And feels its life in every limb,

What should it know of death?

这种境界,多么高明。我写过一首诗歌颂这种小女孩:

虽生有死原非假,

虽死犹生本是真。

生生死死原一体,

不以生死易童心。

这就是我所歌颂的哲学,从老祖母哲学到小女孩哲学,都是那样的真纯、简单。小葇叼,你在台大哲学系永远学不到。"

"是学不到。"小葇点点头,有点茫然的说。"假如有一天,我先走了,埋在坟里,你会用老祖母哲学来只想我们快乐的日子吗?会用小女孩哲学去认定根本不把我的死当死吗?你会吗?"她美丽的两眼注视着我,想注视出我真的答案。

"不会,因为前提不成立。你根本不会比我先走,别忘了你比我小十五岁。"

"你不是十再把我扮成女鬼吗?万一会呢?"

"那我就老祖母一下、小女孩一下。老祖母一下,为了我们之间,除了快乐的日子可以日忆,还有别的吗?小女孩一下,为了生生死死原一体,谁先生谁先死,其实都一样,只要太上忘情,一切都没问题。不过,要注意,太上忘情是不准哭的。欧阳修的好朋友石曼卿死了,欧阳修写祭文怀念他,最后说我虽然明明知道生离死别的人间盛衰之理,可是我想起我们的前尘往事,就不由得悲从中来,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他还是哭了。"

"可见做到太上忘情的境界,难度很高。"

"高也要做到,因为那种境界太高超了、太高明了。"

"看这样高难度,一旦做到了太上忘情,恐怕不去恋爱了?"

"太上忘情非但不是不去恋爱,并且还恋爱恋得畅快淋漓,只是能够及时断情绝情而已。因为太上的境界是第一流的,第一流的爱情往往是短暂的、新奇的、凄迷的、神秘的……当两人相处得太熟太久的时候,第一流的爱情,就会褪色。爱情的坟墓,岂特结婚而已,不讲技巧的超过三个月,坟墓的土壤,就开挖了。在这种可能发生的时候,太上会提前结束。"

"绝不白头偕老?"

"绝不白头偕老。"

"绝不比翼双飞?"

"绝不比翼双飞。只是双飞一下,就各飞各的。就东飞伯劳西飞燕,就劳燕分飞。我有一首标题《情老》的诗,我背给你听:

好花应折,

因为花会老。

莫等盛开,

折花要趁早。

春天应手,

因为春会老。

莫等冬去,

才把春天找。

爱情应断,

因为情会老,

劳燕先飞,

是为两人好。"

你的诗,"小葇说。"写得虽然无情,却很洗练。""谢谢夸奖。不过说到无情,我还有一首《然后就去远行》的诗,也背给你:

花开可要欣赏,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花谢,

才能记得花红。

有酒可要满饮,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大醉,

才能觉得微醒。

有情可要恋爱,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恋得短暂,

才能爱得永恒。"

"也是好诗,"小葇说。"我看你两首诗中都提到花,一首是把花给折了,一首是不等花谢人就跑了,花在你眼前,命可不太好呢。"

"会吗?花被我看到,就是好命呀。你注意到了吗?在植物里,花只是整株植物的生殖器而已,但它长在上面,而动物和人的生殖器总长在下面,这就是动物和人不如植物的原因吧?但这一生殖器大漂亮了,被人看中,因而赞美欣赏不绝。其实花与人的关系,是一个有趣的哲学问题,明朝的王阳明(传习录》中有一个故事,说王阳明在山中,他的朋友问他: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答道: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这种走火入魔的唯心论是很有趣的,心中有花,才算有花,心中无花,花就非花,花的存不存在全靠进得了进不了你的心,我想花若有知,一定也不服气。"

"对,你说的对,打倒王阳明!"小葇举起拳头。

"对,我说的对,打倒王阳明!"我也举起拳头。

"打倒走火入魔的唯心论!"小葇又喊。

"打倒走火入魔的唯心论!"我跟着喊。

"我们为花向王阳明抗议!"

"我们为花向王阳明抗议!"

"我们保护花!"

"我们保护花!但在床上,要采花。"

"你说什么?"小葇问。

"我想起旧小说中的采花大盗,,半夜飞来飞去,飞进女孩子的房间。"

"你怎么可以这样?"小葇假装生气,质问。"你这样不尊重女孩子,我要联合新女性打倒你。"

"不打倒王阳明了?"

"不打他了,还联合他一起打倒你。"小葇把拳头继续摇着。突然间,我把她搂到沙发上坐下,把头枕在她的腿上,不肯起来。

小葇拍我的脸,要我起来。可是我置若阁闻。她的手碰到我耳朵。她摸着我的耳朵,"你不听话。"她又补了一句:"你耳朵好硬,你不听女人的话。"

我笑了一下。"这好假有点道理,"我说。"我是不听女人的话。但我想起一句英文谚语:"A Womans advice is not worth much,but he whodoesnthe edit is a fool."女人之言,何足道哉;但不注意,就是阿呆。"

"你不是阿呆、不是傻瓜,你太精明了。你不是傻得不听,你是精明得不听。有一点,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一样,我也不听女人的话。并且,我也不听男人的话。"

"你不听男人的话,但你听男子汉的话。因为我是男子汉,我知道你听我的话。你是最聪明的女人。最聪明的女人绝不跟男子汉争胜,只有愚笨的女人,才以这种争胜自豪。"

"你不喜欢愚笨的女人?"

"不喜欢。"

"即使很好看。"

"即使是第一美人,但她的争胜令人讨厌。你可以同女人争胜,你可以同男人争胜,但不能同男子汉争胜。这种第一美人,大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这种人大概是新女性。"

"对了,十九是新女性。人一有好的条件,就难免不知天高地厚。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发生在男人身上和发生在新女性身上,程度就完全不一样了。男人有五分好条件,就自我膨胀为十分不知天高地厚,可是新女性若有五分好条件,就会膨胀为五十分。结果呢,有好条件的这种女人下场大都很悲惨,这都因为她们不知天高地厚,而把已经到手或可以到手的幸福,不知珍惜,亲手毁灭掉。我认为做为一个女人,不论有多少好条件,如果不能清楚自己的立场,她的下场必然很悲惨。这种人老是想争自己人的胜、老是想打倒她不该打倒也打不倒的对象,叫嚣抵制什么大男人主义,其实该抵制的,是她的偏执狂、她的自卑感、她的不均衡的偏见,真正够水准的女人绝不这样。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Queen Victora),做了女王,也难免不知天高地厚,一天晚上敲房门,丈夫阿尔伯特(Prince Albert)问是谁,门外神气的回答:维多利亚女王!阿尔伯特不开门,也不理什么女王。直到维多利亚恍然大悟,在门外小心的说:You Wifle Albert。门才开了。维多利亚毕竟是帝王气象的女人,她知道不该争胜的对象,不可以争胜。真正够水准的女人眼中,绝没有什么大男人主义,她潜移默化了一切矛盾,她不要胜利,因为她不失败。她根本就不级和平的事,当做战争来处理,——她知道天高地厚。"

"新女性弄不清战争与和平,但是,新女性至少很好看、很会打扮。"

"好看吗?很会打扮吗?我却到处看到了许多妖怪,尤其是老妖怪。从陈香梅到尚奈儿(Gabrielle Chanel),到七十多岁老大大玛琳.篱德丽(Marlene Dietrich)展示大腿,这都是老妖怪、老妖怪。老妖怪是青春一点也没有的新中性中性,因为月经也没有了,美容医院和法国香水的挽救效果也愈来愈小,小到最后香水是香水、她是她。这时候的她,本该是个老太太的打扮的,可是她不,她一定要老妖怪。打扮如此,作风自然也老妖怪,教人看了难过得要命。别人人入都知道她是老妖怪,可是她自己不知道,真他妈的。几年前,有个法国夫人在台湾时装界招摇,老得鸡皮鹤发,看了她,除了鸡皮疙瘩外,你不会起任何反应,可是她自己不知老之将至、也不知妖怪之将至,真要命。"

"但上了年纪的人也有打扮的权利。"

"当然有。问题出在她们完全不自知自己已经不适合作怪了,她们自己总不知道,或者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当她们知;道的时候,全世界的香水,已经供不应求了。"

"古话说红颜薄命,大概多少也有红颜久了,就会妖怪之将至的寓意吧?"

"现在时代变了,女人抬头了,这四个字的解释自然要现代化一点:红颜不止于美色、薄命不在于早天,而是有好条件的女人,下场都悲惨。这种情形,大概统计学可以用得上:若统计一下,自女权运动以来、男女平等以后,凡是成为名女人的人,究竟有几个是好下场的?有几个是幸福的?这种统计,若以电影明星和女作家抽样,就可得到惊人的结论。这种女人中,尤以灵性才女出道的、以文化美容出现的、以美人或第几美人出场的,更为明显,因为这一类的觉醒来得最迟,嘉宝最后说她把她一生搞得乱七八糟,她终于有了这种迟来的自知之明。嘉宝毕竟还算高人,等而下之的,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到死都还怨天尤人。"

"所以,你讨厌新女性。"

"我讨厌新女性。"

"但新女性很有才气。"

"东方谚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西方谚语说:Alearned woman is twice a fool.有学问的女人是双料愚人。如果不做古典的解释,这两段谚语倒真是新女性的写照与警告,翻成现代语言,该是女人没有好条件才不是混蛋,女人有好条件都不会处理,不如没好条件。看了那么多的混蛋新女性我真愈来愈凝固了我这种偏见。"

"新女性既然无望,你一定寄望在旧女性身上了?"

"我讨厌旧女性。"

"你也讨厌旧女性?"

"我也讨厌旧女性。"

"《浮生六记》里的芸娘,你也讨厌?"

"芸娘好,芸娘与老公与船家女素云一起喝酒。几天以后,鲁夫人间她,说你丈夫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娘说:有之。其一即我也!这种旧女性多可爱!但是同一喝酒,新女性就大异其趣了。我的一位漫画家朋友,讨了一位新女性做太大,这位新女性漂亮多才,只可惜爱犯行同男人的毛病。她对老公,管理得宽中带严,老公要同朋友逛酒家,可以,不过她也要一起去,去了还不说,她还要当场和男生一样搂女生:本姑娘也点一个。这种大妹作风,想来真有点好笑。我认识一位新女性导演,人家问她你和男导演有什么不同,她说除了上女厕所之外,其他完全一样。我想这位漫画家太太,恐怕更胜一筹了,——她下一步,就要上男厕所了!女人夺权,在某些争平等的目标上是好的,不幸的是,女人在争平等时,常常得意忘形,为打倒大男人主义而沦为大女人主义,她争平等,却不与人平等相处,最要命的,她又想压人,要以行同男人的愚蠢来压男人,于是,一切器小易盈的局面,便一一发生。因为女人要行同男人,只能做个失败的男人。女人身无长物,她想上男厕所,未免大滑稽了吧?"

"这么说来,对女人,你喜欢不新不旧的?"

"我喜欢又新又旧的。"

"像——"

"像你。真正够水准的女人,她聪明、柔美、清秀、抚媚、努力、有深度、善解人意、体贴自己心爱的人。她的可爱,毫不属于新女性那种嚣张型,或旧女性那种软弱型,但她的好条件,也不比她们少,只是有些条件是隐性的、蜜蜜柔柔的、淡出淡入的,像空谷幽兰,不容易被发现而已。当你发现了这种女人,你才知道她多采多姿,多么动人。像你就是。"

"可是,你不知道我有许多缺点。"

"我知道。"

"你说说看。"

"比如说,缺点之一是:你不喜欢我脱你裤子。"

"天啊!说了半天,你还没忘掉这类事!"

"脱女生裤子是何等大事!我立志做大事。在没成功前,我永远不会忘记;成功以后,我会永远回忆。"

"你把这种事当人生大事,你一生的回忆里,恐怕有大多这种镜头。"

"这种镜头才是爱情中最可取的镜头。你以为爱情中可取的镜头是什么?爱情的镜头其实只该有一个,那就是男欢女爱。爱情只该给高人这种情趣,高人有一个座标,"我把手横着一扫。座标的下限是平静,没有负数的座标。高人相信男欢女爱是人类最大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纯快乐,不该屏进别的,尤其不该羼进痛苦。痛苦是负数的座标。过去大师级的中国思想家胡适给朋友写扇面,他写着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忍受痛苦。我认为他全错了。在爱情上痛苦是一种眼光狭小的表示、一种心胸狭小的表示、一种发生了技术错误的表示。真正第一流的情人,是不为爱情痛苦的,像一位外国诗人所说的

啊!爱情!他们大大的误解了你,

他们说你的甜蜜是痛苦,

当你丰富的果实

比任何果实都甜蜜。

Oh Love!they wrong the emoch.

That sav the sweet is bitter.

when thyrichfiuit is Such.

As no thing can be sweeter.

这才是不病态的爱情观。我也写过一首(爱是纯快乐)的诗,算是抗议少年维特之烦恼

Leiden des jun gerwer ther。我背给你听:

爱不是痛苦,

爱是纯快乐。

当你有了痛苦,

那是出了差错。

爱是不可捉摸,

爱是很难测。

但是令爱的人,

丝毫没有失落。

爱是变动不居,

爱是东风恶。

但是令爱的人,

照样找到收获。

爱是乍暖还寒,

爱是云烟过。

但是令爱的人,

一点也不维特。

爱不是痛苦,

爱是纯快乐。

不论它来、去、有、无,

都是甜蜜,没有苦涩。

这才是健康的爱情观。反过来说,小说、电视里的爱情观却是病态的。我们看电视剧,每一个电视剧,不管是碧什么海、情什么天,或者秋什么雨啊、风啊,都是提倡非常错误的两性观念。他们把男女之间的关系搞得那么复杂、那么痛苦变态、那么纠缠不清、那么不洒脱,其实是错误的,男女之间应该很单纯、很快乐的。其实不该有任何痛苦,一有痛苦,就是你给弄错了、就是你发生了技术错误。所以,现代的罗密欧,不该是十七世纪萨克令(John Suckling)"Why so Pale andwan,fond lover?"(情人何憔悴?)式的,而该是三百年后核西尔(Margaret Mitchell)笔下白瑞德(Rhett Butler)式的。克拉克.盖博(CLark Gable)在乱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中演白瑞德,演活了那个快乐的男子汉角色,他爱女人,却不失去气概、不失去必要的主动、不失去挤眉弄眼的玩世、不失去一定程度的phil and erer的比例。吵philanderer该怎么翻?Philanderer动词是flirt,是make love without serious in tentions,加er后该翻做不太认真的大情人,我觉得这样意译,才能得其真情。"

"反正啊,"小葇嘲起小嘴。"你就是不太认真的大情人,你爱女人,但正如你那首诗所说的,只爱一点点。"小葇停了一下,注视着我,却又兴奋起来,她像一个争胜的小学生,说:

"其实这是一首有趣的诗,我会背,我背给你听: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

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

KW一爱一点点。

别人的分清像天长,

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眉来又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

小葇小学生背书式的,背完了这首诗,我摸上她的脸,轻拍了两下。"叶葇同学的记性真好,叶葇同学在和别人眉来眼去的时候,还有这么多时间去过目不忘这首诗,她真不得了。"

"人家才不眉来眼去呢!对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常常偷看别人一眼?"

"有时候不止于看。"

"还怎样?"

"还会二毛一下。"

"什么二毛?"

"二毛是三毛减一毛。"

"三毛减了一毛,还剩二毛,是什么意思?"

"一毛是毛手毛脚,一毛是用毛笔写诗。"

"你用毛笔写诗干什么?"

"干什么?证明给这个岛上的所谓诗人和书法家看,我的诗比你们好一万倍,字也比你们好一万倍。"

"你的诗,明白如水,在他们眼中,不算诗。"

"在骗子眼中,诚实的人,不算骗子。"

"你说他们是骗子?"

"他们当然是骗子!他们什么都不会,就会写诗,但是那叫什么诗,只是把一大堆连他们也不清楚的抽象名词用代数游戏加工,加以排列组合而已。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些鬼画符而已。满纸画符而不知所云、满纸滥情而无病呻吟,但谁也不敢拆穿谁,此非骗子而何?"

"也许,他们说你太理智了,你不懂诗。"

"也许,我不懂诗,但我所懂的,却是什么不是诗、什么是诗的赝品,我懂得什么不是真的诗、什么是狗屁的诗、什么是狗屁又狗屁的诗。对诗的看法、对此地的所谓诗的看法,我深信是彻头彻尾的骗局,此地所谓的诗人,其实就是骗子!四行的诗人就是四行的骗子、十四行的诗人就是十四行的骗子。"

"因此你就说他们是狗屁。"

"岂止狗屁,还是狗屎呢!我讲一段几年前余姓大诗人跟我的对话给你。有一天,我嘲笑他只有无病呻吟,没有动作、没有反抗。他说:你说我们没有动作是不公平的,我们也在动,只不过方式跟你不一样,我们也在写诗反抗。我说:你们那叫什么诗!那叫什么反抗!你们的诗,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谁又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谁又知道你们在反抗什么?压迫人的看不出来你们在反抗他们,被压迫的也看不出来那是在反抗,也看不出来一点安慰或鼓舞,而你们现在竞说那是反抗、那是动作,真是胡扯。我现在以诗对诗,把你们的诗一炮打死——虽然根本就是死的,我的诗的题目叫(你的诗是很狗屁的),全诗如下:

你呀诗人的狗屁的诗呀

我啊请你们拿回去搽狗屎吧

这就是我对你们全部的批评。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诗人?什么狗屁狗屎的?我说:我告诉你,诗人啊我的诗人,为什么要狗屁啊狗屎的,我给你用一个笑话来说明:有一个又糊涂又凶得要命的县大爷,一天在县政府大礼堂训话,正好跑来一只狗,那只狗在礼堂门口先拉了一堆屎,然后跑进礼堂,跑上讲台,当众放了一个屁。县太爷一下子没有弄清,问这是什么?左右说:是屁。县太爷大为震怒,桌子一拍,大叫来人啊,给我把屁抓起来!这狗一听,拔腿就跑,左右的人去追,当然追不上狗,于是垂头丧气,把门口的狗屎包了一包,带了回来。县大爷说:抓到没有?左右说:主犯逃掉了,现在拿得家属在此!——懂了吧,诗人啊我的诗人,我叫你把狗屁的诗拿回去搽狗屎,这就是答案。他说:你太刻薄了,你这种态度也不是正视问题,你总不能因为你不借诗,就说我们的诗不是反抗、不是行动。我说:反抗?行动?你又放狗屁了。我刚才说过,你们根本不知所云,压迫人的和被压迫的也都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压迫人的只要看到你没反抗他,他也愿意把你拉到身边,算做统战的战果,这也就是你们的狗屁诗都被他们选到战斗文艺,里面的缘故。他们要知道你们是反抗,还会这样选来印去吗?所以你说你是反抗,正好相反,他们看来却是合作。至少把你们拉到文艺大会来,一起大合唱。你们说你们那些是行动,我看那种行动大概是小规模的吧!再来·一个笑话:有个卖木材的商人,一天碰到一个长得像你诗人啊诗人样子的人,他问木材商是干那行的?木材商说我是卖木材的。木材商反问说你是干那行的?他说我跟你先生同行,只是小规模的。木材商问他怎么小规模法。他说:我是卖牙签的;——懂了吧,诗人啊他妈的,如果你们那种居然也叫反抗、也叫行动,那只好说是卖牙签式的小规模的吧?你们的反抗、你们的行动,已经小规模到变成一具棒棒型的按摩器了,震在压迫人的要害上,可真舒服得很哪!因此之故,如果我是国税局局长,要抽三种税:一医生写文章,抽税;工、画家写文章,抽税;三、诗人写诗,抽税。抽前两种人的税,为了医生和画家不务正业;抽后一种人的税,为了诗人专务正业。诗人实在不是一种正业,因为照爱默生和梭罗等的说法——人人内心深处都是诗人,人人可以成为诗人。既然大家都:是,为什么有人却专门以诗人自居,整天摇头皮尾,写那不知所云的狗屁?他们除了只会将一些抽象名词排列组合一阵外,弄出来的,全无丝毫意义。从这种观点来过滤,他们不但不是诗人,愿倒是前面所说的骗子。甚至还不如骗子,骗子至少知道他持以行骗的内容是什么,可是要命的诗人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你既然用这么轻快洒脱的态度面对爱情,又这么无情,又自称你是诗人,罚你立刻写首诗来描写吧,给你十分钟,够不够?"

"十分钟写好诗不够,写烂诗可以。"我低着头说。

"那就写烂诗。"说着,她推出纸笔。

"那烂诗就问世了。"我拿起笔来,随手写着:

不爱那么久,只爱这七天。

计时正倒数,无时不寻欢。

携手水之调,分手山之颠。

余晖山和水,永远不孤单。

不爱那么久,只爱这七天。

秋来比人早!夏去在客先。

花落春犹在,路尽鸟还喧。

余情我和你,永远不孤单。

写好了,递给小葇。她念了一遍,抬头看着我。"你的文思可真快,又押韵呢。很多诗人的诗不押韵。"

"既然叫做诗,当然以押韵为上,不押韵的诗,只证明了掌握中文能力的不足。台湾的所谓诗人和译诗家,既不诗又不韵,像性无能者一般,是诗无能者,却整天以阳痿行骗,我看真是笑话。"

"你又骂人了,难怪诗人们,不论新旧,好像都不承认你是诗人。"

"我根本不屑于这小岛上对我的承认。"

"可是,你好像承认他们,不然你花这么多时间骂他们干什么?"

"我骂他们,并不是承认他们,只是觉得他们是拦路的老鼠而已。你当然不以鼠辈为敌人,可是它们拦在那儿,你只好打鼠辈,把它们打开。"

小葇笑着,笑得好开心。"你呀!你真缺德,难怪你有这么多仇人,因为你到处拆穿别人,从老鼠到鸽子,你一一拆穿,一个也不放过。其实至少你该放过诗人,因为这里的诗人只是鸽子。"

"我拆穿他们,只为了他们不是真鸽子,而是pluckapigeon。真正的诗人绝不是这样子的。真的诗人是不把诗当嘲风雪、弄花草的,这是白居易的话。白居易说诗是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他曾编《讽渝集》,收诗一百七十二首批评时政,他要求统治者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结果诗一发表,权豪贵近者相目色变、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白居易是唐朝创作最丰富的诗人,写诗三千首,他要求诗要能老妪能解,老太太都能听得懂,他的诗,,当时流传各地,很受欢迎。有的妓女甚至以会背长恨歌而增加身价。他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他诗的、背他诗的各阶层人士,他之受人欢迎,由此可见。这才是真诗人啊!即使他是鸽子,也是真的鸽子!"

"所以,你就不断的挖苦这里的诗人,你说他们是狗屁、狗屎,无病呻吟。"

"真是无病呻吟。清朝的。梁鼎芬,有一封给朋友的信,说他唾觉睡不着,就躺在床上呻吟,往往哼之达旦。他的仆人半夜惊醒,不知道老爷在吟诗,以为老爷病重了,就爬起来,迷迷糊糊跑去照顾他,他气得喝之乃悟,要把仆人骂跑,才能天空多么中国,,你说多有趣!这就是无病呻吟故事中最妙的一个。"

"梁鼎芬的诗狗屁、狗屎吗?"

"这个人是很真诚的保皇党,他的大脑是浆糊、诗也是浆糊,尚非狗屁狗屎。他临死前说:人心打死尽,我辈不可死,尽一分算一分。他的精神可嘉。

"在这里的诗人精神不可嘉吗?"

"他们有什么精神!用一句台湾阿婆的话:没这么大的屁眼,呷那么多泻药!他们的精神,只是放狗屁、拉狗屎而已!没屁没屎又强吃泻药,真辛苦了他们的屁眼!"

小葇捣住我的嘴。"不许你老说这么多不雅的话。你说这些话,最有精神。你每天做这么多的工作,还有精神挖苦别人,你真精神可嘉!"

"我在做预备军官的时候,听到一个国民党老粗总司令的笑话。老粗总司令在司令台上训话完毕,带头喊口号,糊里糊涂,把口号国父精神不死!喊错了,喊成了国父不死!他背后的政治部主任赶忙抢前一步,提醒他:还有精神!他吓坏了,随口就接着喊还有精神!"

小葇笑着,她用柔细的手指捏我的脸、用晶莹的眼睛端详着我,像是幼稚园女老师疼爱一个小顽童。我对她注视着、注视着,享受她那纯真、可爱的神情。几十年后,"也信美人终作土,"她的纯真与可爱都将化为尘土,但是,在后一代的眼中,她是不是"还有精神"呢?更令人可惜的,是谁有资格和能力来记录她的精神呢?大概只有我有,可是,那时我早就不在了。所以,趁我还在的时候,我要记录小葇,不一定记录在笔底,我会记录在水中、在床上。在那令人灵魂飞扬的时候,做记录的,不再是笔、不会是笔、也不该是笔;那时的记录工具,是跋扈的它、洋溢着坚挺,一次又一次的,让被记录者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倒不是不管情人死活,而是当它进入情人的时候,在死活线上,情人宁愿欲仙欲死。宁愿死去,在你身上;宁愿死去,在坚挺的蹂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