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从东崖口出来,日头在西山头只有一竿子高,落雀似的房屋上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没压倒秋季黄昏的金色。黄昏时分金色的出现,是季节变更的最有质感的信号。月月进街时故意骑得很慢,同屯街上拿草做饭的婆娘打着招呼。骑到治亮老叔小店的时候,她跳下车子,要了一板酸奶。老叔说,火花可真是一个福孩,有这么多人娇惯她。月月笑了,月月说火花太小,所以就惯她。

月月在院里见到火花时,火花的神态有些异样,她蹲在喂鸡的木槽旁专注地看鸡啄食,对月月爱搭不理。月月把酸奶伸到她的膝上,她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表示欣喜。她只抬了抬头,小眼睛眨巴两下,就又认真看鸡啄食。火花的态度让月月有些惶悚,那个模糊的阴影瞬间爬进月月脑际。月月放下车子,看了看火花,心想你这个奇怪的东西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月月极力回想中午离开家门时火花是否在大街上,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月月说火花你不高兴了吗?火花点头,一只手指指屋子,让月月往屋里看。月月头皮蓦地绷紧,她走进去,堂屋里冷冷清清,好像婆母还没做饭。月月往东间走,就见婆母躺在炕上,松垮的臀部叠出一个高冈,妈,你病了?月月说。古淑平睁了睁眼,看是月月,毫无表情地说,快做饭吧,今个吃不了现成的了。一段时间以来,婆母一向夸张地温顺和蔼,如今怎么一下子变了脸?月月的惶悚在见到婆母黯淡的表情时变成了慌乱和慌恐,她赶紧到西屋换了衣服拿草做饭。月月想一定是婆母从火花那里知道了什么。

其实古淑平的情绪和月月下晌对林家的背叛毫无关系。午后,林治帮在张守山家喝醉了酒,刚刚进院就开始呕吐。林治帮退下后滴酒没沾,张守山儿媳闹分家,等不及在外边干活的儿子回来,气得他生逼林治帮喝酒,林治帮知道张守山是希望有人陪他将心里的火发泄出去,可他怕张守山喝多了和儿媳吵架,就巧妙地周旋着自己多喝了两盅,不想把自己灌醉了。林治帮吐完呕完,就在旁边的木凳上躺了下来,古淑平拽他进屋他坚决不进,并一甩手把女人甩了个趔趄,嘴里嘟念着滚你个蛋去。林治帮的醉态使古淑平一直疑虑在心的对男人身体的恐惧再度拾起,她生气地丢下男人,回到屋里,拿起手中一直在织的毛衣——这件林治帮的毛衣入夏以来织进了古淑平太多的焦心和忧虑,儿子有病,男人反常,火花让她一看就头皮发麻。可是古淑平刚刚织了两针,就见火花在井台上用毛巾给男人擦身,男人一个小孩子似的由着火花上下擦动。火花与男人的亲近再次让她看到男人的反常,再次鼓起她对火花的憎恨。古淑平于是放下毛衣,拉开高低柜抽屉,拿出二十元钱,用手绢包好之后,换了一件碎花茄色衣衫,离开家门。

山庄人对张瞎子的迷信早已是过了时的事情。十年前,张瞎子是歇马山庄人们心中的巫神,谁家儿子三十岁找不到媳妇,谁家媳妇一进门来就病病秧秧,谁家日子总是难得熬不到头,都要找张瞎子指点迷津,他算命灵验的故事被山庄人传得神乎其神。十几年前,下河口车把式厚吉生睡到半夜身子突然瘫痪,婆娘找到张瞎子后,说了生日时辰,他弹拨一根老弦,边弹边说,你家臭水沟里埋着一盘百年石磨,石磨百年沾着人之灵气血气,厚吉生培了四十三锨土,就管他四十三岁重病附体,回去问他如果属实,掘出石磨放到高处,保你贵体复原活蹦乱跳。婆娘回家一说,厚吉生顿然记起生产队有了磨粮机之后,石磨无处搁置被他埋到门口沟底,以防水冲路塌的事。便找人挖出石磨,供在庭园中央,厚吉生立时站了起来。当然也有算不灵验的时候,但山庄人从来只传灵验的故事。山庄人愿意造出一种神灵作为打发苦难日子的支撑。十年之后,水库上游一个狐仙附在了一个常年有病的女人身上,张瞎子便从此退下神坛。谁知近年各路狐仙屡屡附体,火爆三五月赚得一些钱财又仙气退却,伤了山庄人们纯朴的指望,九十多岁的张瞎子便又在土门沟拨出孤弦。

神人居住的老宅已是破烂不堪,院墙倒塌,枯烂的苞米秸杆在地面上散发着潮霉的气息。走进屋时,古淑平心头蓦地掠过一阵紧张,一股阴冷的气息随着腥臭味扑面而来。老人躺在炕上,两只没有眼仁的黑洞朝古淑平张开着。听有人来,他动了动,随后老牛翻身似的两手支炕慢慢爬起。老神,俺找你掐算掐算。山庄人都叫张瞎子老神。老神坐稳,癞蛤蟆肚皮似的下颏抖动了一下,之后伸手摸过炕头只有一根孤弦的二胡。古淑平说,四三年五月初六生,日落寅时。你看今年有无灾难。只见老神鸡捣米一样掐着指头,而后拨响孤弦,咚咚的弦音像夜半更深的泣哭,给人人的感觉。老神说,有外姓人的胭脂气冲进家里主祸,躲不过去。古淑平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老神,请你帮俺躲过。俺可是一辈子行善。老神说我讲的可对?古淑平想,火花正是外姓人,拣来那天浑身喷香,说得再对不过。老神说,胭脂见不得水经不得雨,早晚会消去散去,不过你得信命,是你命里的灾难,躲不过去。日头沉西今明两年躲不过去。

从土门沟老宅出来古淑平彻底变了一个人,神色暗淡,步履蹒跚。她想到对于林家,自己也属外姓人就径直奔水库下游的河套,在里边透洗个澡,把脸和脖颈搓了又搓。村里五十多岁女人都不抹粉,林治帮五年前从城里回来给她买了一盒粉底霜,她就往脸上抹金屑似的隔日一抹一直抹到现在。洗完之后,套上衣服,古淑平回到家中。恰好林治帮酒醒之后不在院里,火花在井台上用水和泥玩。她拽住火花就往水库下游奔去。

冲洗火花的身体并不是此次从家牵出火花的主要目的。古淑平扒下火花衣服给她搓洗一顿之后,领她来到歇马山西南边娘家的坟地。古淑平一到坟地就偎在草间嚎啕大哭。因为四周是一片榆树林,哭声有树叶的围困并不能传出多远。古淑平的哭不是哀哭不是悲痛,而是一个细软绵缠的诉说,这哭声因为拖着一个长而柔韧的细韵,传达着一股冥昧之气让人听来仿佛雨水入地水气上天,有一种独特的凄婉的韵致,这是山庄女人最易把握的曲调。古淑平说,俺怎么就遭这样的难呵……俺不行善哪有今天呵……老爹老娘,俺怎么行善还行错了,这石壳里蹦的孩子怎么就落到俺家呵……老爹老娘,你们知道俺是行善才养了她,天不该报应俺呵……俺该怎么办二老快说呀……古淑平知道二老不会说话,也就没给丝毫间隙,她一手按住火花跪下,一手薅住坟地长高的红叶芭草,念西歌似的拖着长韵,说着想说和该说的话。古淑平开始并没掉泪,因为最初奔来就是奔着诉说的目的,不是情之所致。然而说着说着,古淑平真的泪如泉涌。她的泪水好像并不是源于就要降临的苦难,而是被自己六年来的操劳和付出感动。哭着,诉说着,古淑平嘎然而止,那声韵的突然停止仿佛琴断了弦。声音停止,古淑平侧棱着耳朵,她听见小树林里有嘁喳的讲话声由远而近,于是她慌忙站起,拉着火花钻进于声音相反方向的树林。古淑平走起路来带着小跑,纱织小褂的衣襟向两边飘浮,仿佛一只飞舞在胸前的蝴蝶。尽管没有善始善终,她的善心接通了天地,古淑平对自己十分满意,好像所有的祸根都被诉净。回来的路上,她领火花奔进自家大田,钻进密实实的田地薅了一把猪菜掩护着回到屯里。

屯街刘文斌家门口聚集了几个女人,有粉有绿的褂子斑斑点点。古淑平走近,刘文斌儿媳于敏老远就喊,大妈薅猪菜呵?古淑平说薅猪菜。古淑平瞪着眼睛,将哭红的眼皮睁开。于敏说,翁老师在家干什么一夏天不出来?于敏因为是山庄小学教师,便一下子把话题引向月月。其实她们刚才聚集正是在议论月月,因为有人看到古淑平一下晌拖着火花紧道道走出屯街,觉得有些蹊跷,就开始由古淑平的行踪,议论到月月结婚半年多没怀孩子,议论月月的闭门不出。林治亮女人常见月月,就说月月瘦得不行,让国军的病给熬得瘦得不行。于是就有人说自从月月进门林家的事摊上不少,起火,得病,倒台。女人们把林治帮退下村部叫倒台。就有人说人不可以挣太多的黑钱,天下包工头没有一个不黑,黑心的人早晚要遭报应。说话的人见说在了林治亮女人面前,伸伸舌头赶紧收回。心直口快的治亮女人便赶紧替对方解除障碍,说我也敢说他黑,黑就是黑嘛,要不嫂子从来不串门,她最知道男人黑,怕遭人讲,他不黑倒台了不叫老屯人上台,能让给一个外来的小崽子?正说着,有人发现古淑平领着火花从西山坡下来,于敏远远地就把背地里的议论变成一种光明磊落的关心。于敏说翁老师可真能坐,我不行,我一过寒暑假就闷死了,都想把鸡鸭当成学生讲话。古淑平说,不有古话说娶媳妇随婆婆,她随俺了不愿凑群儿。治亮女人就愿凑群,于是被人揭短似的立时接话,直肠人就愿凑群,叨叨家里那点事,俺嫂家有天大事也不肯说出来,其实说跟不说没什么两样,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古淑平脸立时涨得通红。她生性温存、温和,从不会出语伤人,多年来因为男人一直是山庄的头面人物怕有人伤,就有意躲着大伙儿,治亮女人用了阶级斗争年代的语言,使她后背一凉,好像张瞎子算出那些事都被看出。她支吾着,说其实也没什么怕人事,群众看见了什么?治亮女人毫不让步,还没怕人事儿,那月月怎么就怀不上孩子?怎么就瘦成这样?俺哥倒台了,怎么就稀罕火花没了命似的?叫俺看不是火花主贱,就是月月主贱,月月没过门你家可是太平无事,要说月月主贱,火花那小东西可越来越鬼怪得叫人害怕,叫俺看两个没一个好东西,都不是贵物。像在刚刚刺破脓水脓包边又鼓了一个脓包,古淑平心里蓦地涨满。月月,是的,是月月主贱,进门半年多没有孩子,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想到月月,还以为林家欠着她。古淑平脸色一阵由红变白,变黄,最后,低语着,孩子晚随根儿,俺回去问问媳妇,她妈肯定孩子晚,就目光飘忽着牵火花离开人群。

古淑平回家一头扑到炕上,灾祸的酿就除了火花还有月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斜进来的日光一点点由水白变成铅灰,当古淑平的眼里装满铅灰的色彩,她的柔软的做婆母的心突然硬朗起来。

然而,月月并没给古淑平抖索婆母威风的机会。婆母仿佛洞察一切似的极少有过的冷漠,让她在小心翼翼的紧张中做了四菜一汤,还到小店买来两瓶啤酒。月月在做饭时一遍一遍来到东屋,希望婆母在公公和国军没回来时询问自己——即使打碎自己,也不要当着众人,也不要当着国军。她在堂屋的忙乱中已有准备,婆母如果真正发现事实,她就原告实诉,她会偷偷离开林家不再回来。当然她不会说出——不会跟任何人说出国军的病,她会永远保护国军。这个时候,月月把对买子的感情仅仅看成是国军有病的缘故。然而,婆母一直没有吱声,当一家人在餐桌上聚齐,月月不得不大义凛然地来到东屋,用细柔而甜润的声音叫着妈妈,妈妈,吃饭。听到比亲生女儿还亲的呼唤,古淑平坐了起来,她说月月,你妈今年多大?月月说七十六岁。古淑平说,你大哥多大?月月说五十五岁。古淑平说,你妈结婚几年有你大哥?月月思索一会儿,鼻尖上沁出汗珠,我妈十九岁结婚,二十一岁才有我大哥。原本就桃子一样柔软的心一下子被化开,古淑平蓦地眉头舒展下地吃饭。古本来终于决定承包后川鱼头嘴最大一块沙地。那是立秋之后一个明媚的日子,歇马山庄村委五人——买子请了林治帮,林治帮没到,各小队队长纷纷到齐,这是歇马山庄分田到户后第二次土地承包现场会。第一次是林治帮刚到任时古本来承包房后那片山坡,这一次与前一次的不同在于承包日期选在庄稼还没收割的初秋。在歇马山庄,即使女人也都清楚知道,无论分地还是换地,一般都在冰雪融化的春天,那时节耕种还没开始,土地的主人不必因为变更,懊悔半途而废的付出,而古本来选在初秋。古本来跟买子谈定的条件是,如要承包就绝不能等到秋后和春天,必须作好原主的工作,马上收回还未成熟的庄稼,至于损失,由他做少许弥补。买子起初不解,以为是古本来故意用老辣的手段刁难稚嫩的他,让他懂得为山庄服务是件多么不易的事,而当他私下到几家原地主人家露了情况,了解到后川分得沙地的人家恨不能将沙地白白供出,才知道并不是这样。买子跟村委通报情况时,一段时间以来在买子跟前作足长官气派的刘海顿时拍手,成!古本来要能在沙地上弄出光景来,算他古水倒流,那咱山庄不得不服。刘海的爷爷曾给古本来的爷爷古兴田当过运输工,虽然因为老实厚道又勤恳没曾挨打,多年来对古家却有一种宏观的敌对情绪,承包沙地,刘海潜意识里是在暗暗希望他的失败——刘海一直以为承包果园的成功必须用另一种失败来作天意的平衡,就像当了村干部就免不了家里遭到黑眼风。刘海了解那地块的性能,无论是在集体时代还是分给个人之后,那沙地都没给乡亲带来多大收获。分田后没摊着沟边余角的人家,以十当一分给一大片,主人第一年按老辈人传下的经验,联起手来在沙地上栽葱种瓜,希望用超过大锅饭时百倍的热情创造奇迹,可是小苗羞怯着出土之后,不到半尺高就开始长成畸形,葱叶在分离葱心的部位凸出一个奇粗的包茎,瓜苗椭圆的叶瓣上面突然生出红色的球体。沙地以多年不变的畸形的创造给了主人们刚刚挥洒的热情以有力打击,好在没有分到沙地的人家,地边沟帮上的栽种一年下来也只能有十斤八斤的收成,沙地主人也就没有找队长村长闹事,却有一宗他们不再付出热情,沙地主人家的男人出民工临走都嘱女人一句:别管那沙包,扔了它。古本来作为山庄老住户,不会不知道那地块的贫瘠,他的逞能完全因为那曾被批得落花流水的古氏家族气焰的膨胀——果园的收获使他霸气膨胀,这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人,本性!刘海拍手村委心领神会,大家一致通过并主张大张旗鼓搞现场会。

开现场会与买子的初衷有了不沟自通的默契,买子尽管对乡村工作缺乏经验,但在电视里他常常听到报道农村深化改革的信息。买子希望这样的承包在各小队都能得到推广,为他构想中的乡村工业社会作最初的铺垫——如果有人大量地包地,就会省出人来投入他的村工业。重要的是他要搅活现代乡村这湾因为劳力流失而丧失了乡村本性的死水。

沙地边围满了乡亲,地垄里叶子肥大枝杆奇小的苞米苗以羞怯的姿态,展示了沙地主人的不甘自暴自弃。买子说,这是五十亩沙地,古本来将用每亩年租金六十元租下。村部将租金的百分之六十补给原地主,另外百分之四十留作村部积累。全场人鸦雀无声,人们因为一时间算不出其中利害,统统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有人算出一千元的百分之六十是六百,六百元分给十二户人家,一户一年五十元,便放出声来,说行,不过,今年怎么算?一直没有说话的古本来开始说话,今年算一半,地里有物没物都算一半,我现在就付钱。只是嗓门儿很高很敞,不像一个小老头的声音。人们再次鸦雀无声,人们惊讶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古本来从脏兮兮的衣兜里掏出一打老头票,老头票是崭新的,颤巍巍的,男人女人目光里顿时便流露出几个季节里少有的活泛和激动。乡亲们在看到古本来拿到嘎嘎新的钱币时,纷纷激动不已。潘秀英的闺女金叶从后往前挤着,射向钱币的两眼又直又亮,嘴唇在下颏上不住地抖动。她的男人去年春天就走了,上俄罗斯出民工,人们都说回来后一下子就腰缠万贯。古本来不动声色,掏出钱依然站着不动,看着买子。买子支使会计三细过来拿,三细演员出场似的从村委人堆里走出来,见此情景,刘海心里冥冥之中升出一股气儿,但他用力吞咽着。会计拿过钱就喊过十二户沙地原主,依次点数。这时潘秀英站出来,以开玩笑的口吻说,老古大哥,你就把咱队地都包了得了。大家于是一阵起哄,像唱大戏,说是呵都包了得了,你当大地主俺当把头。古本来这时走出人群,眼角的肉瘤一颤一颤,咱把话说这了,谁不同意我不包,钱收回来,我包了,没让谁吃亏,就别说熊的,我古本来不会像我老子欺诈人,这不是旧社会。潘秀英在山庄里敢说话愿说话,可都说的是悦耳的话,今儿个说了话让古本来较劲,便对自个很不满意,她立时红了脸,说老古大哥,开玩笑何必当真。古本来瞅了瞅这个八面玲珑的女人,一声没吭退出人群。只听买子在一边喊道,谁个想不通现在提在面儿上,通了就认这个合同,画了押,这地就一包五年,这事镇上支持,别个村也这么搞,这叫深化改革,古本来是咱山庄的带头人。

树古本来为农民的榜样,是他当村长之前就蓄谋要做的事情,在农村,只要把地的位置摆在第一位,只有让乡亲把自己做自己主人的位置看清了,把自己处在变化的溪流之中的位置看清了,搞工业搞其它产业,才会真正有积极性,就像自己当初知道,一个窑洞是这个世界提供给他活下去的全部,要撵上有吃有穿的农家日子需要用两只手去无中生有。

包完沙地之后,村部紧锣密鼓筹办砖场,因为要大批量生产雁尾砖,买子找来刘海女儿跟老母做伴,自己到城里跑了一趟。三年以前,他在一次到集上卖雁尾砖的时候,曾遇一个国字脸的外地人扔下一张名片,说什么时候用他按名片上的地址找他。买子当时很感奇怪,他一个城里干部怎么能随便扔名片。买子三年来珍藏这张名片,直到有一天庆珠留下那句经久不散的话,生长了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意志,他知道它很可能对他有用。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市建委规划设计室已是晌午时分。设计室一个像月月一样白净苗条,但比月月洋气的女子听找吕林森笑容可掬,亲自把买子送到写有主任室门牌的房间。吕林森看到屋里来了个黑不溜秋的庄稼人先是一愣,而后单眼皮眨了一眨,当买子用普通话报了自己的姓名,说我是歇马镇烧雁尾砖的程买子,吕林森比印象中光亮的国字脸上蓦地溢出笑来。国字脸没有让笑在脸上溢透,他放下手中文件马上站起,将买子引到里屋会客室,给买子让座倒茶,他说找我有事?买子抹一把头上的汗,说我现在是歇马镇歇马山庄村长了,我要在村上办个一窑一万头砖的砖场,找你帮忙打开销路。国字脸上的单眼皮冲下,没有直瞅买子,莫名其妙地摇摇头。买子突然紧张,买子顺兜掏出盒烟,欲上前递时,国字脸已经从茶几上自己拿烟点燃。吕主任,买子镇定一会,开始说话,买子说,吕主任,不为难您,不行也没什么。国字脸端正了开来,单眼皮由下冲上翻动一下,嗯,我大概是帮不了你。吕主任的胸音很重,几乎是一字千钧。买子说,没什么吕主任,您当年能甩给我一张名片,我就感激不尽,帮不上我不为难您,不过,我想请您吃饭。当听到买子帮不上忙也要请他吃饭,国字脸终于忍不住舒展开来,笑从四处再度洇出来。好,走,让你请我吃饭。

下楼之后,吕主任突然拽住买子,往身后拖了一下,得了吧老兄,还是我请你吧,走,这是咱自家餐厅,我请你。买子尽管并不知道吕林森这主任在市里到底有多大,但一个城里人要请他这个无亲无故的乡巴佬,让买子有些震动。买子入乡随俗地跟进餐厅,妖里妖气的服务小姐殷勤地围住吕主任,落座后,酒杯里斟上酒,国字脸冲买子深情地笑开,程买子,我没看错你,我的眼力真是不错。买子愣愣地看着国字脸上有些莫名其妙的神色,他的始料不及的关心就像一个陌生人见面就问你妈怎么样。吕主任说,你不是原始人,你是乡里的现代人。买子更是有些蒙头,窑洞挖在乡野深处,吕主任怎么知道?买子不自然地笑笑,洁白的牙齿晃出一道炫目的光。吕主任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给你名片?

为什么?

当初是市建委要在辽南北三县上餐饮项目,要我下乡踩点,到歇马镇,没事跟招待所所长闲聊,他说我们镇有个住过窑洞的原始人,我说领我去看看,他说就在集上卖砖,于是我俩去找你看,看你的目的,我是想在建项目时救你一把,可是见你之后,我跟所长讲,不用帮他,这小子早晚能起来,用不了几年。

吕主任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故意制造一种玄妙的、神秘的氛围。买子脸上现出憨朴的冲动,买子说根据什么?吕主任笑说,很简单,一是你的表情里有种倔强,二是你的雁尾砖造型生动、流畅,它表现了你的意志、创造力。

买子说谢谢您的高看,我其实很鲁莽。

不,你有闯劲,你终能成大事。

听说自己能成大事,买子忽觉脸腮有些发热,想到春天那个晚上最初涌动在心的坚硬的、与自己曾经的理想相悖的东西,买子说,算不得什么,其实,其实有些东西不是你自己能左右的,就像今天来找您。

吕主任并没听懂买子的内心独白,买子也根本无法表达清楚自己的内心,吕主任说,你能成事,正是你总有左右不了自己的东西。

买子一时无话,感激地举起酒杯。买子说,吕主任,谢谢您,我真心地谢谢您。

吕主任举起酒杯,国字脸被笑溢满,就像酒杯被酒溢满,他说我还什么好处没给你,谢我干嘛?

买子说这不重要,有您对我看重比什么都重要。

吕主任说,来,原始人,我还记不住你叫什么名,就叫你原始人,咱们撞一下。

两只酒杯相撞时,买子发现对方的眼里和酒杯里似乎盛着一句话,一句对自己相当重要的话,因为吕主任漫出来的笑收了回去,吕主任单眼皮裹着的小眼睛在酒杯和买子的目光间来回移动,许久,他端起酒一饮而尽,郑重其事地说,告诉你吧,对于我,你的倔强、创造力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情知义,我拒绝了你,你却还要请我吃饭,足见出你是一个知情知义的人,看在你知情知义的份上,我决定帮你。

好像这句话是刚才那笑做成的,因为话语即出,笑便彻底消失,国字脸一派少有的严肃。吕主任继续说,我决定帮你,但砖我是用在铺城市的街道,不是你乡村的院墙,造型不能再是雁尾,也不用窑烧,配料有另外一套科学配方,质量必须过关,只要质量过关,我一句话,保你活三年。

买子立时笑开,洁白的牙齿间露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谢谢”和“您放心”雨打铜盆似的淅淅沥沥。酒过三巡,买子从腰间掏出一个纸袋,在桌上慢慢打开,推到吕林森跟前,说吕主任,这是我从家带来的一块古币,我父亲当年在海港用一辆自行车换的,是战国时期的,很金贵,留你作个纪念。

吕林森迟疑了一下,看了看买子,好像想说埋怨的话,可是不知为什么没说。他没有用心去看古币,只是很自然地拿起往信袋装着,说我不跟你客套,给我就收下,回去谢你父亲。买子没有解释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只隐隐喘了口粗气,笑着又举起酒杯。

买子带着地面砖的原料配方告别吕林森,成功之后的欢愉之情便悄悄地在要到歇马镇时,篡改了多年来已经烂熟于心的普希金的诗《快乐的宴席》:我爱午间的酒筵。

那儿快乐是主任,而友谊,我崇拜的偶像,在桌旁制订效益,那儿,“干杯”声虽只有一句,它淹没了所有的歌声;……这诗是那么驴唇不对马嘴,买子却在诗句中,接触到父亲去世后不曾接触过的东西——骄傲。这骄傲的姿态不是勃发的翻卷的,而是隐隐的静静的,像压在石底的小草终于有人搬走石头,在慢慢地支棱、复苏。买子在接触到既令自己发飘发空又让自己沉重有力的骄傲时,还看到了家中极少有过的场面。

买子走回院中已是掌灯时分,如果不是担心一天不回家,他不会找来刘海女儿,当然刘海是在执行村部决定,替村长照顾老母是顶义务工的。可是买子进院进屋一下慌住,刘海女儿不在,老母身边坐着三个女人:林治亮女人、刘海女人,还有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屋内蒸腾着一股温温的烟气,堂屋炒菜的气味喷香扑鼻,买子以为老母病重,慌乱地寻着母亲的面孔,母亲头发清洁、整齐,眼里闪现着少见的光亮。她说你可回来了,你婶子们等了你一下晌。三个女人见到买子就像见到稀客,呜呜嗷嗷争着跟买子说话。由于话语同时出口买子不知该听谁的,但嘈杂中他终于听懂,林治亮女人和那个不相识的女人是来要买子收儿子进砖场,刘海女人是给买子介绍对象。

这个家从不曾这么热闹过,几年前从黑龙江回来,村里人看在与死去的父亲二十年前的旧情,曾送菜送米送肉火火热热莫衷一时,可是人情是相互的,由于长期的不能付出,由于长期的不与乡亲有人情瓜葛,独自熬日的苦寂便像远天一样一望无际。每逢年节,老母趴在窗台,呆滞的目光里上演着许多热闹的往事,买子就故意大声唱歌大声说话,把寂寞的院落搅出动静……庆珠出现之后,这个孤寂的小院一下子恍如栽进颗太阳,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老母一见庆珠就欣喜得流泪。庆珠走后,一颗太阳落了地,老母以为是自己的瘫病断送了这门亲事,就再也不肯爬上窗台。

如果说吕林森的肯定和帮助发掘出的骄傲是冷冷的隐隐的,那么门前人多车马稠的情景在老母心中点燃的光亮,便使买子的骄傲一下子步入勃发、翻卷的状态。买子连声叫着婶子,原本就很饱涨的热情一时间喷出一股比堂屋的菜香还浓郁的气息,他说放心吧,村工业将收下所有山庄刚下学的小青年;他说我娶媳妇先问问能不能侍候老人,我不能娶了媳妇让老娘跟着受罪。

那个晚上,买子送走客人独自来到月月家跟前,他特别想有一个人此时此刻分享他的喜悦,这人自然应该是月月。可是,他在街上僵站着,望着大红窗帘挡着的窗户,想起那天分手时月月说的话,心里再次萌生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