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芹轩走到欧阳朗云的背后,用刀尖挑起他的西装,轻轻一划,衣服就从中间分成两半。聂芹轩好像是在熟练地剥下一张人皮,转眼间,赤身裸体的欧阳朗云,在自己脚下看见一堆衣服的碎片。这是欧阳朗云平生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心也像那些布片一样纷纷碎落在脚下,羞愧和侮辱让他浑身颤抖。聂芹轩转到前面来,用刀尖拨弄着那根低垂的阴茎说:“按刑律我该活剐你三天,剐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把你浑身的肉全都割净,最后再去了你的男根。念你是个留过洋的读书人,我可以先替你去了男根,免得你多受羞辱。可惜呀,不过才和我儿子同岁,年纪轻轻,尚未婚娶,欧阳先生恐怕是连男女之欢也没有尝过。”

说着,聂芹轩抬起眼睛来直逼着对手,“欧阳先生,你是想让我先去男根呀,还是让我给你留到最后?”

在那个冰冷雪亮的刀尖下,欧阳朗云的身体颤抖着缩紧起来,皮肤上一层细密的疙瘩骤然传遍全身。冰冷的刀尖在这个颤抖的身体上平放下来,慢慢地紧贴着细嫩雪白的皮肤划向身后,停在了丰满的屁股上。刀尖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鲜红的伤痕,猩红的血顺着皮肤疾流而下。深透骨髓的寒冷和尖锐的疼痛,让那颤抖在明媚的阳光里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在他们的身边,松木板上那两条鲜红的牛肉,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晶莹闪亮,像丝绸一般美丽,鲜艳。

聂芹轩用刀子在那块丰满圆润的肉体上拍打着,又一次提起了儿子,“我做火边子牛肉一定要用腱子肉,不知道欧阳先生的腱子肉比牛肉如何?可怜呀,才不过和我的儿子同岁。做父母的怕是要恨死我这动刀的人了。”

那天下午,有一声可怕的惨叫,从安定营的千总楼上毛骨悚然地传出来,传到军营大院明媚的阳光里。守卫的士兵们转过眼睛,看看那间他们熟悉的肉脯房。他们没有听清那声惨叫喊的到底是什么。可是聂芹轩却听清楚了,那一声可怕的惨叫只有两个字:我——说——!在叫来书记官记录口供、画押按红之后,聂芹轩对欧阳朗云抱拳拱手道:“欧阳先生,聂某让你受苦了。我马上就替你了结心愿。你那封给父母大人的遗书,我一定为你转交给秀山兄妹,让他们替你寄出。你救银城免遭战火,拯救生灵无数,功德无量。我即便砍了你的头,也要留你的全尸,行刑之后我一定要为你买棺厚葬。黄泉路上你我后会有期。”

在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随着一声令人战栗的呻吟,那把用来切割牛肉的尖刀,无声地滑进了欧阳朗云雪白的胸膛,聂芹轩轻轻发力转动刀柄,欧阳朗云满腔年轻的热血,在痉挛中“呼”地一声喷洒而出,鲜花一般盛开在肉脯房洒满阳光的地板上。鲜花之上,大睁着两只骤然失神的眼睛。这双眼睛和那些在汤锅铺里被宰杀的水牛们一样温顺,悲伤。

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绿营老兵聂芹轩,不由得热泪纵横。

银城人都知道,八月二十日是敦睦堂刘三公的生日,而且都知道今年的八月二十日是刘三公的六十大寿。按照老规矩,过生日的前一晚都要在家里唱堂会,所以每年八月十九的晚上,文庙街敦睦堂桂馨园的深宅大院里都是鼓乐喧天,宾客如潮。可自从有人知道育人学校牵扯进刺杀知府的案子里,银城早已经是传言满天飞了。大家都在等着看刘三公的六十大寿到底还过不过。所有的人都在猜测,敦睦堂到底能不能逃过这次的劫难,莫非刘三公的生日从此竟成了敦睦堂的祭日?

正所谓命运弄人。一年前刘三公准备庆祝自己六十大寿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竟然会在自己六十岁生日的时候,面临满门抄斩的血光之灾。十九日下午,在听到育人学校的日本教员鹰野寅藏自首的消息之后,刘三公立刻明白了儿子七郎和自己的处境。他差人出去叫七郎马上回家,可谁也不知七郎到底去了哪里。锣鼓丝弦在有板有眼地弹奏,台上的堂会在咿咿呀呀地唱,心急如火的刘三公面不改色地应付着客人。等到五更的鼓声响过,祭献了寿星,受了同辈同仁的祝贺,又坐在大客厅太师椅上受过子侄晚辈的跪拜之后,仍然没有见到七郎的影子。刘三公只好托借困倦告辞休息。

一直等到天亮以后,开了城门,刘兰亭才悄悄从后门回到桂馨园。跟着管家走进父亲的卧房,刘兰亭满心愧疚地低下头来:“爸,我以前没有把实话讲给你,是我不能讲。现在不讲你老也晓得了,鹰野寅藏不是日本人,他叫欧阳朗云,是我们同盟会的会员。桐江知府就是他亲手炸死的。昨天聂统领已经带兵搜查了学校。爸,聂统领来抓我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本想等你的生日过后再讲给你听……可现在怕是来不及了……”

尽管一切都已经在反复的预想之中,可刘三公听了儿子的话还是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爸,现在,聂统领要抓的只有我一个。我今天要在学校里等到他来。我不想把巡防营的兵些引到家里来坏了你的生日。只是从今往后为儿的不能尽孝了。七郎只有现在还能为父亲叩头,此生怕是再没得机会给父亲拜寿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情才赶回家来的。九妹我还没有见到。二天她若生了娃儿,她们母子也只有拜托父亲代我抚养了……”

说着,刘兰亭双膝跪地,郑重其事给父亲四跪四拜。

不等儿子拜完,刘三公长叹一声老泪纵横:“七郎呀,七郎,你这讨命的逆子!你这讨命的逆子!你还来给我拜寿?你是来要我的老命呐!天大的事情,你都不肯把实话讲给我听。你现在把砍头之祸引进我们刘家的大门里来了。我问你,你晓不晓得银城八大盐场哪一家赚钱最多?——是我们敦睦堂!银城是我们敦睦堂的银城!你为啥子要回银城来造反?你晓不晓得,你毁了银城就是毁了我们刘家的饭碗?你毁了银城让我到哪里去凿井?到哪里去卖盐巴?银城人世世代代凿井卖盐才有今天,不是造反造得才有今天!你又不是黄口小儿,你难道不晓得造反是要杀头的么?多好的学校你不搞,偏要搞起革命党。我要你留洋是要你学本事,不是为了要你造啥子反的!现在安逸了,学校搞不成,脑壳也要搞丢了,你到底啷个想的嘛你?啥子人坐天下他也是要吃盐巴的,造反的人、不造反的人都是要吃盐巴的,我们只做自家的盐巴生意,哪个来坐天下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你晓不晓得,就是没有你惹的灾祸,银城有多少人巴起眼睛在等到我们敦睦堂垮台散伙?你现在想起要把九妹母子托付给我,我们刘家满门抄斩,又托付给哪个?……马上就要砍脑壳了,你还要充啥子英雄,还要等到起叫人来抓,你有几个脑壳?……你哥哥吸鸦片吸成了废物,你现在又要被抓起砍脑壳,我一辈子的辛苦血汗攒下的基业传给哪一个?又托付给哪一个?你讲,托付给哪一个?……”

“爸,你莫生气。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不再举事暴动了,昨天夜里我已经把我们的人送出城了……爸,是儿子不好坏了你老的生日……”

不等儿子说完,刘三公对立在门边的管家挥挥手,当下几个壮实的家丁跟进来,不由分说把刘兰亭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一团毛巾,眼睛上捆了一条布带。刘兰亭只听见耳边先是父亲的声音,后是女人的声音,最后是母亲的声音,等到松开绑,刘兰亭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座地窖,母亲把一个灯盏放在身边时含泪嘱咐道:“七郎,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上。脚上的链子爸爸不许打开,只好委屈你几天。吃的用的都在你手边。马桶就在墙角边。你睡就睡在这皮褥子上,当心潮气害了筋骨。你爸爸会去想办法,你自己安心等到起,万万不敢再乱动!”

刘兰亭急问:“妈,这是啥子地方?”

母亲拍拍儿子的肩膀,“这是我们敦睦堂的银窖。这里最保险,再没得第二个人晓得。你安安心心等到。”

眼看着母亲退出去,那道沉重的木门被反锁上,黑暗的地窖沉入一派坟墓一样的死寂,刘兰亭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朵里潮水般地涌动。刘兰亭以前只是听说过,父亲手里有一个放银子用的秘密地窖。可他从来没有真正见到过,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关进这地窖里来。整座地窖有两间屋子大小,装满银锭的瓷坛一个挨一个地排满在四周。这些银子都是在刺杀知府的乱子之后,父亲从敦睦堂的井、灶、柜、号上紧急收集回来的。微弱的灯光在地底的重压中无力地挣扎着,在潮湿的石头墙壁上幽幽地折射着反光。刘兰亭不由得一阵苦笑……到头来自己这个革命党不是被官军抓到的,竟然是被自己的老父亲抓起来和这些银子一起锁在了地窖里!所谓阴阳两界的事情,刘兰亭以前只是在书里、戏里看到过,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亲身经历。

把儿子关进银窖之后,刘三公自然明白自己已经把一件天大的事情揽在手里。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刘三公决心用自己的办法拯救敦睦堂,决心倾尽全力拯救自己的城市。

旧城文庙街敦睦堂桂馨园的大门里,终于响起了熟悉的鼓乐声。听到这熟悉的音乐声,银城人终于放下了种种怀疑和猜测。他们知道这是刘三公府上昨晚唱过堂会,今天是敦睦堂的玉庆班在奏乐,而且知道这支曲子叫做“福禄寿”,是玉庆班专门为了给刘三公祝寿编排出来的一只曲子。今天是大清宣统二年八月二十日,是刘三公的六十岁寿辰。每年的八月二十日,这支曲子都要在敦睦堂桂馨园的大院里演奏起来。按照习惯,刘三公的生日常年小过,逢十大过。尽管有刺杀知府这件事情搅得人心惶惶。可“福禄寿”一响,银城八大盐场的总办,新旧两城所有的头面人物,上下水关码头的总爷,各旗号袍哥的总舵把子,八百店铺的大小老板,外地来银城做买卖的商人,各个票号钱庄在银城的掌柜,照样都要带着贺礼前来祝寿。当然也少不了龙、虎丐帮来“赶酒”的队伍。眼见得整整一条文庙街都是人流滚滚、车马不息。六十年一个甲子轮回,连普通百姓都要看重的生日。更何况是银城八大盐场的龙头刘三公。为这件大事,刘府上下已经准备了一整年。特意到北京定做六开景泰蓝寿屏一架。到景德镇定做六十套青花瓷餐具。到成都盛安福成衣庄定做蜀绣马褂长袍,又请华泰隆珠宝行的工匠做金丝嵌字百寿楠木手杖一支。一个月前敦睦堂就已经预定了旧城半数以上的旅店、车马店,预备招待远道来客和客人们的轿夫、车夫住宿。每逢刘三公的整寿,桂馨园的七进深宅根本就容不下这么多的客人,每次都要在前后院子,和假山下的“泻银”湖边上支起棚帐,开连桌酒席款待宾客。三天之内,全银城的厨师都会被请来在餐桌上大显神通。三天之内,除了敦睦堂自己的玉庆班而外,还要重金聘请桐江地面各路名角献演绝技。那是真正花天酒地、管弦不断的三天。那是真正高朋满座、笑语喧哗的三天。这三天之内,被房舍、祠堂、戏楼、水榭、花厅、长廊、花园曲折连缀的桂馨园,里里外外都会挤满了华冠贵服前来贺寿的客人。在门前迎客的乐班三班轮换,不停地吹奏。在主要的客人到齐后,执事礼生要在玉庆班的鼓乐声中,在正房大客厅内高声“唱礼”,把客人们送来的寿礼一一报出,遇到楹联、贺诗要依韵唱诵。除了刘三公的年、僚、世、族、亲、友而外,京城的亲王、大员,本地的督、道、府、县官员,周围各县的宿儒名流,都会出现在礼单上。这份礼单是最争面子的要紧事,所有的客人都会竖起耳朵留心这份礼单上出现的官职和名字。没有听过这份礼单,你就不会知道主人家的根底到底有多深。在银城,各大盐场总办的生日,早已经不是自己家里的私事。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所有的日子都必须牢记在心。因为那些祝寿的盛大场合,已经成为盐商们联络关系,探听行情,筹集资金,决定取舍,合纵连横的最佳地点。银城有句口头禅:宁可误了进京赶考,不可误了捧献寿桃。数百年来,银城的盐商们在他们的城市里创造了繁荣昌盛,也享尽了昌盛繁荣。在这创造和享用之中,他们建立起来不言而喻的自信心,有时候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们颠倒了乾坤。

文庙街桂馨园的“福禄寿”一响,银城人似乎又可以回到自己悠长的日子里去。所有的客人都看见了聂芹轩派来的副手陈帮统。满面笑容的陈帮统说聂统领有重要军务在身,特派他来给三公拜寿。看到这张笑脸,银城人心里紧绷的弦松了一半。看见银城地面的这两位主角还在和和气气地交往应酬,觥筹交错之间,人们在吞下美味佳肴的时候,也猜度到了危机似乎正在化解之中。革命党暴动在即,炸死知府的刺客刚刚自首,聂统领不能亲自来喝刘三公的寿酒也在情理之中。尽管刘家的育人学校出了事情,桂馨园里也见不到七郎的影子。可只要敦睦堂的生意照做,刘三公的生日照过,银城就变不到哪里去,银城就还是原来的银城。

这一天的午夜时分,乘着浓黑的夜色,一乘两人抬的小轿悄悄出了桂馨园的后门,又悄悄走进了安定营的侧门。没有人看见这乘小轿是什么时候从军营里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那轿子里坐的到底是谁。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到最后竟然如此的出人意外。刘三公竟然真的是一夜熬白了头。事后,银城人都不敢再和满头银发的刘三公一起喝酒。只要一杯老酒下肚,刘三公就会提起那笔本来绝对不会出差错的账。借着酒力,满头颤巍巍的白发下面,刘三公总是满脸谦恭困惑的微笑,总是那一套翻来覆去的话: “我们大家都是商人。我刘某也不过一个卖盐巴的买卖人,平生所能不过就是尽人的本分。买卖人的本分就是算账。我这本账你们也都会算的。古往今来,天下大事小事千奇百怪,无非两种事。一种事叫天命,一种事叫人事。天命不可算,是谓听天由命。人事则无论大小,大到国家社稷,小到柴米油盐,都不过是一笔账。既然是笔账,就有进有出。只要你收支相抵,天下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这本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我们哪个不晓得,大清朝的规矩,文武官员分九品十八级。在京官员除俸银之外还发给禄米。在外官员不发禄米另给薪银。他一个砗磲顶戴的正六品千总一年俸银十五两,薪银三十三两,此外再发给养廉银一百二十两。三项全加起来一百六十八两。除此而外按照惯例,绿营武官都分扣兵丁粮饷作为得项。多年以来绿营衰败一再裁减,银城安定营的千总统领兵员充其量在一千上下,能让他分扣的粮饷最多在三四百两。也就是说,给大清朝当一个千总,一年所得的银子都加在一起也不过在五百两上下。离家千里,驻守十年,所值不过才五千两银子。如果一个人三十岁做了千总,五十岁裁汰还乡,戎马一生换来的银子也只有一万两。这还要他不死不伤,官运通顺。若是给一位千总两万两银子,就等于给他两辈子的不死不伤,官运通顺。若是给他三万两银子,那就连他的子孙后代也都可以跟到起尽享荣华富贵。既然朝廷为了养廉而发给养廉银。那这‘廉’也就有了价钱。这是大清的规矩,这不是我们做生意的人乱搞出来的价钱。有价钱的东西人人可买。只看你要办啥子事情,只看你愿意出多出少银子。两国交战的大事,到头来还不是出了银子就摆平的么?大清朝打了多少大败仗,还不是朝廷花银子出来了结的?我要救儿子,还要救银城。自然我出的价钱远不止三万两。这笔账你们哪一个算不来?扳起指头就算得清楚。我哪里就想得到银子还会派那样的用场?银子的账哪一个都算得来,天命的账哪里就算得清楚?我哪里就想到银子再多也买不来天命?我们敦睦堂明明是在劫难逃,我是救子心切,居然老眼昏花误算了天命……”

刘三公的这笔账目算得头头是道,算得催人泪下,算得银城人欲说还休,感叹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