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慌失措的士兵们,一时陷入了混乱,他们不明白这位西装革履,一直说东洋话的洋先生,怎么忽然说起了中国话,怎么忽然说他自己是刺客,而且还是中国人。欧阳朗云对着惊讶的士兵们又重复了一遍:“还有什么不相信的。我就是你们要抓的刺客。我不是日本人鹰野寅藏,我是中国人欧阳朗云。带我去见你们的聂统领吧。”

背后是清亮美妙的歌声。天上是安详绚丽的晚霞。欧阳朗云从容平静地选择了死亡。在他走进历史的时候,无意中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完美的场景。

在门房里值班的校工看见了这个惊人的场面,他从大门里追出来对着士兵和那个远去的身影大喊:“鹰野先生,鹰野先生……”

欧阳朗云在清亮的歌声里转回身来,从交叉的枪杆中举起手微笑着摆一摆,随即又转过身去,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要去参加一次郊游。在那个自信的背影后面,是惊呆了的校工,和被晚霞染红了的清亮的歌声:东迎黛顶霞光,西来银水涛声,千年古城换新颜,高堂华宇吾校生……

在把欧阳朗云押进牢房的同时,聂芹轩立即领了持枪待命的士兵们直扑育人学校。士兵们列队从军营里跑步出城,傍晚的阴暗中,刀枪狰狞,脚步惊心,满城的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那支一二百人的队伍,杀气腾腾地穿街过巷,直出北门向上关桥而去。消息快的人已经知道他们是朝学校去的,有人远远地跟在了队伍的后面。

在包围了学校以后,聂芹轩首先搜查了欧阳朗云的房间。同时又查封了物理化学实验室。可聂芹轩扑空了,欧阳朗云显然是做好了准备,实验室里并没有可做证据的爆炸物品,他的房间里除了一些私人用品而外,只在桌子上找到一封寄往河内的家信,信里只有向父母诀别的几句话:儿朗云跪拜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儿自离家求学多年不归,寒暑七载父母双亲时时在心。然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既追随孙先生力行革命驱除鞑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次行刺知府,乃吾一人之为也,誓报同志死难之仇,无论成功与否儿断无偷生之念。父母大人展信之时儿已是作古之人矣!自此泉壤永诀,惟梦中相见尔。然为我中华而死,儿死而无憾。恳祈父母大人顺变节哀。中秋皓月当空千里,儿虽在九泉,永念亲恩!

儿朗云跪拜庚戌中秋之夜绝笔

聂芹轩不由得在灯下感慨:好一个死而无憾呀。落款的日期是中秋之夜。也就是说,就在自己和袁大人月下对饮,举杯浇怀的时候,这个叫欧阳朗云的人已经留下了遗书,要冒死行刺。他知道自己定死无疑,可他还是要去行刺。他是想好了才去死的。这些和大清朝作对的革命党,一个个全都是视死如归。这遍地而来的蝼蚁们,一个个全都是视死如归。你砍下多少颗人头来也还是有人要造反。砍下人头来你才懂得什么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聂芹轩苦笑着把那封遗书拿在手上。聂芹轩并不奢望能在学校里真的搜查到什么,他甚至从心里不希望真的和这些革命党打这一仗。再过两天援军一到,银城的暴动就不攻自破了。这件事情就算是熬过去了。等事情平息了,自己就可以告老还乡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眼下这场戏的主角只有自己,自己还是得把这个巡防营统领做下去。现在,除了那场爆炸刺杀而外,一切都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一切都不出所料。这个刺客是被自己从学校里一步一步逼出来的。现在的这个结果,不过是印证了自己那天在会贤茶楼的怀疑。这育人学校显然是银城革命党的巢穴,可它也是敦睦堂刘三公心爱的招牌。在银城盐场号称龙头的敦睦堂,有二品顶戴富甲一方的刘三公,可不是自己这六品小官能轻易摇动的大树。

学校内外到处都站着举着刀枪的士兵,学生们被封在宿舍里,课堂上没有了往日上晚自习的读书声,夜色渐深的操场上空无一人,整座学校阒然无声。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上、下水关海螺的呜咽声。银溪对面的城楼上高高地升起了号灯。暗影憧憧当中,孩子们的眼睛和雪亮的大刀,在晃动的牛油烛光里惊心地闪动。

聂芹轩拿着那封信来到校长办公室,对刘兰亭露出不卑不亢的笑容,“蔚如贤弟,你的教员鹰野寅藏向我自首,说他的真名叫欧阳朗云,承认他是冒名的日本人,承认是他刺杀了桐江知府袁雪门大人。我想知道,贵校到底还有多少人是冒名而来的革命党?”

所有的担心、焦虑、恐怖终于都应验了。事到临头刘兰亭只有以退为攻,“聂统领,刺客出在我的学校,我做校长的责无旁贷,就拘捕我跟你们回营吧。不必再连累别人。就让同学们按时上自习课吧。”

聂芹轩依旧微笑着摇头,“哪里,哪里,没有证据,我怎么敢随便拘捕敦睦堂的刘七爷?让我向刘三公如何交代?我只是不相信这么大的事情是他欧阳朗云一人所为。”

刘兰亭看到了拿在聂芹轩手上的信,这封信他已经看过了。一得到欧阳朗云去自首的消息,刘兰亭马上赶到他的房间里查看了一番。欧阳朗云显然是做了精心准备的,没有留下任何可能的破绽。看过这封信刘兰亭明白了欧阳朗云的决心。他现在只能按照预先约定的原则,“保护组织,牺牲个人”。可是这样的选择叫刘兰亭心如刀割。即便是做了这样的选择,刘兰亭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让学校,和自己的同志们逃过聂芹轩的捕杀。欧阳朗云的拼死冒险,把本来就需要冒险的暴动,推进到一个岌岌可危的死角里。那位由东京方面指派的总指挥,又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如果他再不来,恐怕一切都完了。刘兰亭像一个陷在惊涛骇浪里的水手,眼下,抛弃同伴是得救的惟一可能。他尽可能地装出冷静的表情:“聂统领,鹰野寅藏是我在东京登报招聘来的,我只晓得他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我看过他的毕业证书。我和你一样并不晓得他是冒名顶替的日本人,更不晓得他是革命党。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鹰野寅藏,他手里有护照文牒,我只能相信,无从查验。至于秀山兄妹,我可以向你担保,他们是真正的日本人,我曾去他们府上拜访,见过他们的父母和家人。事关外国国民,其中利害,聂统领想必比我还要清楚。你没有抓捕他们的权力。这件事情应该首先通报重庆的日本领事馆。恐怕还得要上报总督衙门,总督衙门要报总理衙门,若是真的闹到京城,闹到日本大使馆,后果不用我来多嘴。”

聂芹轩听出了话外之音。他当然知道事关洋人,自己更是什么也不能做。可刘兰亭这番恃洋自重的话还是激怒了聂芹轩,他收起笑容回敬道:“当然,当然,如果真是洋人,不要说冒名顶替,就是在我国朝杀人放火,也不是我这六品的巡防营统领能管的。连当今皇上也未必就敢管洋人的事情。蔚如贤弟,你倒替我想想:知府大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被炸死,革命党又马上要暴动,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不过总督大人倒是已经给了命令:凡暴动乱党就地斩首,格杀勿论。”

刘兰亭避开话锋,再次以退为攻,“聂统领,还是把我拘捕回营吧,我的教员刺杀了知府大人,我做校长的无话可说。”

聂芹轩也再次摇摇头,“我聂芹轩不是革命党,不能不守法度,任意胡为。这些乱党真是异想天开呀,你一个炸弹能杀了桐江知府,你难道也能杀了大清朝?我的援军马上就到,乱党暴动无异飞蛾扑火,自毁自灭。如果那位暴动总指挥真的深明大义,也该像欧阳朗云一样来自首,那样我们银城也就免得生灵涂炭,枉死多少无辜。我聂芹轩虽不过一介武夫,但也并非以屠戮为乐事。不忍人之心,人皆有之。蔚如贤弟,不瞒你说,如果不是为了三公的情面,我也不会和你多废唇舌,今天晚上一定要缉拿你回营。我到底长了你几岁,只想劝你一句,暴乱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事到临头总有不由人的时候,你好自为之。我就此告辞了。”一阵号令之后,聂芹轩带领着士兵们走出学校。漆黑的夜色下边,一串晃动的牛油灯笼依稀标志出逶迤蛇行的队伍。银溪两岸的灯火一如往日的闪烁不已,咿咿呀呀的盘车声也一如往日的舒缓从容,赶牛人的吆喝声从黑暗中远近高低地传过来,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安详和温暖。只是这一切都无法让银城摆脱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在黑暗中目送着士兵们走出学校,刘兰亭忽然觉得无比的荒唐。聂芹轩分明是把自己当做了暴动总指挥,他这分明是在劝降。聂芹轩说得不错,暴动的胜机现在几乎完全丧失。在这场失败中,自己和父亲花了多年心血建成的学校,也眼看着要化为乌有。教师一旦散尽了,学校又何以为继?开创新式教育的雄心壮志,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除非眼前发生奇迹,否则没有谁能扭转败局。可即便一时取胜了又能怎样?只要满清朝廷还在,就不断会有军队前来围剿,你难道能在一座困守的孤城里继续办学校吗?那个迟迟不露面的总指挥难道真有回天之力?他的手里难道有天兵天将?有千军万马?

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秀山芳子的哭声。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只有让秀山兄妹尽快回国了。所有的努力和成功,所有的盼望和理想,眼看都要毁在自己的手里。刘兰亭不由得顿足叹息: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呀……

队伍一进入桐岭,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两门克虏伯山炮尽管各有七匹马,可上山的时候还是有些吃力。渐渐登上山顶时,反倒更觉得天高路远遥遥无期。举目之间山野苍茫,林涛悠远,淡淡的山岚从浓密的森林中升起来,把荒山深谷罩上一层迷蒙的忧伤。四下里安静得叫人心慌。马蹄声,刺刀和水壶的碰撞声,士兵们沉重的皮靴声,炮车的铁轮在山石

上的碰撞声,从林间悠然传来的鸟叫声,在静穆的山野中交替掺杂,反倒把这静穆衬托得深不可测。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士兵们,在军旗的引领下,奋力行进在曲折盘绕的山路上。汗水在士兵们古铜色的脸上晶莹闪亮,粗重的喘息中,已经有人湿透了军装。长官下令不许交谈,注意查看。纪律严明的士兵们一个个神色凝重目光犀利。远远望去,地老天荒之中,这支装备精良的部队好像一排精致的玩偶,在山路上踽踽而行。

三天前,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管代刘振武率领着五百四十名步兵,六十名骑兵,两门75毫米德国克虏伯过山轻炮,六驾马车,八十名伙夫、脚夫,带着所有的给养、辎重从省城出发,增援情势危急的银城。这是一支装备精良、威风凛凛的军队。这也是一支洋气十足的军队。所有排长以上的军官一律配备奥地利制造的六响曼利夏左轮手枪和佩刀。所有步兵一律配备德国毛瑟工厂出品的7. 92毫米五子毛瑟枪。骑兵配备曼利夏马枪、马刀。士兵一律身着土黄色斜纹布军装、大檐帽、皮带、绑腿、皮鞋。军官是黄呢子军装、军帽和长统皮靴。步兵除了子弹袋而外还随身装备了刺刀、军用水壶、雨衣。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营旗,营旗之后是前、后、左、右四队的队旗引领各队士兵。另有二十四名号兵分属营、队、排,由司号长统一号令。这些所有的枪炮、军装、军号、军刀都不是省城兵工厂的仿制品,都是总督府派专人从欧洲采购回来的洋货。这支部队里的下级军官全部毕业于省城武备学堂和陆军速成学堂。从各地选验所仔细选拔出来的士兵,最少也经过了三年的严格训练。如果不是大檐帽后边那根长辫子,你几乎分辨不出他们到底是不是中国的军队。这支洋气十足的军队,从那些纸页发黄的“县志”“省志”当中走出来,穿过古老的田野和村镇,一路上招来了无数好奇的围观者,有的人甚至追赶了一二十里路跟在队伍后面,只为了饱饱眼福。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支军仪威猛、洋气十足的军队,是一支几乎无法战斗的军队。

临行前制台大人特地在总督府召见刘振武,一再嘱咐路上要多加小心,提防乱党的伏击和骚扰。步营管代刘振武,当然也不想在增援的路上节外生枝。为了谨慎,他派了一个排的士兵做先遣队,和大部队保持了五里路的距离。再派出十五人的一棚骑兵随时保持前后的联系。刘振武不得不分外的小心谨慎,因为他带领的是一支几乎没有弹药的军队。自从省城新军军官和陆军小学堂的学员们参与了暴动之后,制台大人下令对所有新军官兵加强管制,子弹炮弹一颗不留全部收回库存,私留弹药者立斩。凡须使用弹药的,要由制台大人亲自批准方可按数领取。因为要派兵增援银城,制台大人才特批刘振武的官兵每人子弹两发,炮弹每门两发。一切所需弹药要等赶到银城后,听从银城巡防营统领聂芹轩掌管配用。这支最精锐的部队临危受命,却又要接受公然的怀疑和戒备。刘振武没有想到离开银城八年之后,自己竟是以这样的身份回来援救银城。桐岭的高山深谷和望不到头的山路,把那些怀疑和戒备变得又重又长。

上山的时候刘振武没有骑马。他宁愿和士兵们一起同甘共苦。爬了十几里路,捂在皮靴里的脚出了许多的汗,脚板开始在皮靴里打滑,左脚的脚趾很疼,肯定是已经磨破了。湿透的领子难受地贴在脖子上,刘振武打开风纪扣,微微地皱起眉头,把眉梢上的汗水抹下来。束在皮带和军装里的身子也早已是汗水淋淋。身后的卫兵赶忙把手巾和水壶递过来,刘振武接过水壶一边喝着水,一边继续向前走。由于长年的野外训练,刘振武的肤色和士兵们一样,都是深沉的古铜色。那一身严整的军装和挎在腰间的指挥刀,让他显得自信而又威严。走在前面的队伍已经被挡在山体后面,刘振武警惕地加快了脚步,本能地扫视着周边的“地形”。他没有任何对于“桐岭横烟”的想象和兴奋,层峦叠嶂的群山在刘振武的眼睛里除了制高点、开阔地、火力距离,就是隐蔽物。自从上山以来,他的眼睛一直仔细地搜索着那些可疑的树林,和路边升起来的更可疑的陡坡。对这个依稀记忆的家乡,刘振武毫无亲近可言。近处是山,远处还是山,迷蒙的山岚把桐岭染成淡淡的蓝色。刘振武以一个职业军官的眼睛,把它们变成一寸一分的“地形”。

对于刘振武来说,这一切都有点像是梦境,有点像是一个连自己也无法分辨真假的梦境。十七年前那个身上插了草标,只以一千文身价当街出卖的男孩,如今却率领了一支军队,要去援救收买了他的那个城市。刘振武已经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了。所有关于生身父母和家乡的事情,都是他后来从刘三公嘴里听说来的。三公说母亲是得病死的,父亲养不了那么多的孩子,就把小的都卖了抵债。三公还说他家不是银城人是桐岭人,是从山上下来的。他只记得在高墙和门楼的后面升起一片浓密的桂花,那时候鼻子里满都是花香,那股甜蜜蜜的味道好像是一种什么好吃的甜饼,引得肚子咕咕乱叫。自己在石板地上跪得很疼,一次一次地哭着要站起来,父亲不答应,父亲的大手在自己的背上死死地压着。自己就只能很疼很疼地跪在石头上。自己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一片又冷又硬的石头路面,和一些在石头上来来回回的脚。鼻子里馋馋地闻着一种没有见过的甜饼。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银城在他心里的印象一直是一片坚硬冰冷的石头,和一种没有见过的甜饼。现在,山路旁偶尔会有村子露出它们的泥墙和草顶,鸡鸭和牲畜围绕在房子身边,祥和的炊烟在草屋上面柔情地化入青天。可这一切对于刘振武,无非是一些毫不相关的陌生的风景,无非是一些变化的“地形”。刘振武踏着军靴带领着自己的部队,无动于衷地从这些变化的“地形”面前走过。就像当年他面对那些毫不相干的石头街道,和那些来来回回的陌生的脚。两年前,刘振武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之后,先奉命回到省城担任陆军速成学堂的教官,随后又调任现在的步营管代。频繁的调动和训练,让他没有空闲回家探亲。自从留洋至今九年来,银城的一切他只能从信上看到。那个天车林立,盐船往来的石头城,让刘振武梦魂牵绕。三公在信里说已经为自己定下的那门亲事,不可一拖再拖。七哥的信里说他的红砖教学楼是银城最高的建筑,而且学校明年还要扩建。领命出发之前,制台大人召见刘振武时,特别嘱咐说,因为刘振武熟悉银城,所以才专门选派他前去增援。银城是全省的财政命脉,不可有丝毫差错,对举事的乱党务必斩尽杀绝铲草除根,宁可错杀多杀不可放过一个。刘振武在总督衙门的大堂里就已经闻到了银城浓浓的血腥气。从教科书上学到的那一切,马上就要在这血腥气中变成军人的决心和战功。所有的密谋突袭和公开决战,都将在那个天车林立、盐船往来的石头城里展开。

随着领队的军旗一阵晃动,前面的队伍停顿下来,掌旗官的呵斥声远远地传过来。刘振武急忙赶过去。不等走到跟前,他已经又看见了那弟兄两个。掌旗官气急败坏地把那两弟兄拉到路边:“竟敢骚扰军务!你们两个想找死吗?”

弟兄两个也还是像上次一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长官、长官,收下我两弟兄吧,我们啥子苦都吃得,啥子罪都能受起,只要长官肯收下,砍脑壳都要得!六弟兄砍两个脑壳还有四个留起在家里装饭!”

旁边路过的士兵们笑起来。他们昨天已经见过这场面了,没有想到过了一夜,走了五六十里路,又见到这两弟兄。看来他们是提前赶到山上来等的。掌旗官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开!让开!这种事情不是我管的!”

“哎呀,长官开恩呀,帅旗都跟到你,啷个你不管吗?”

看见刘振武走过来,士兵们打趣道:“来了,来了,管你们的人来了。”

刘振武沉下脸来:“谁告诉你们在这里等的?”

“长官,这哪里用问别个,上了这条路不去银城,还能去哪里?长官,收下吧,我们啥子苦都受得起的!”

“我是带兵打仗的,不是收容叫化子的。你们一不会用枪,二不会操练,三不懂得军令,要你们有什么用处?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现在想要走也不能走了。”刘振武转身对卫兵命令道:“你押他们去辎重队,告诉他们看管好这两个人,让他们背东西,到达银城之前不能放他们走。到银城后每人发给三百文钱遣散。”

跪在地上的弟兄两个还要说什么,可刘振武已经撇下他们朝前赶路了。走了几步的刘振武忽然又转回身来大声说道:“以后记住,要想当兵就去选验所报名,要有甲保举荐、做保,选验官选中合格的才能当兵。只懂得下跪的人是当不得兵的。”

在队伍走下山谷的时候,前面的尖兵派人押回来几个俘虏。经过审问,刘振武才知道,前方十五里处的桐岭关已经被天义军占领,去银城的路被截断了。这几个俘虏是从桐岭关脱离天义军,准备逃跑回家的农民。知道前方有一千多武装的农民占领了桐岭关,刘振武立即下令停止前进,就在路边的开阔地安置帐篷宿营过夜。并且命令天黑以前开灶用饭,饭后立即整衣荷枪宿营,禁止喧哗,禁用一切灯火。同时增派一排士兵,和前面的尖兵一起布置警戒,封锁山谷,扣押一切往来人等,随时送回营部审讯。

八月十九的月亮升上夜空的时候,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早已经用过晚饭,静悄悄地睡进了帐篷。山谷中遍地泻银,笼罩着清冷的月光。二十几顶大小军帐在溪水两旁错落着,帐顶被月光抹成一片一片闪亮的银白色。秋虫在憧憧的暗影中悲鸣。被月光洗过的杜鹃声从极深的黑暗里传过来,又跟着溪水在月光下闪烁着流进极深极深的黑暗之中。一道清洌的银河在山谷的上面流过,泻进山脊背后无边的夜空。没有风,黑暗深长的山谷里树梢草叶凝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