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芳子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些中国学生都很不平凡,在他们中间总是能发生一些非同一般的故事。就像她在那些诗集里总能读到一个非同一般的中国。在经过又一期的学习之后,欧阳朗云终于毕业了。可结业了,他也就像那些所有的中国留学生一样,来去匆匆,消失得无影无踪。凭着猜测,秀山芳子断定他们都回到中国去了。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将使用父亲教会的武器去冒险,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将在冒险中死去。只要想想他们那些感染人的笑声,想想那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很快就要像流星一样永远消失,永远沉没在冷酷无边的黑暗中,秀山芳子就常常会在揪心的悲伤中暗自落泪。年轻的芳子无法理解那个诗集中的浪漫美好的中国,为什么要吞没这么多年轻的生命?这么多像朝露一样转眼消失的生命,到底要在那个古老的地方滋润出什么花朵来?这么多像飞蛾扑火一样轻易的献身,到底要换回什么宝贵的东西?自从分别以后,欧阳朗云文弱清秀的身影,忧郁黑亮的眼睛常常出现在秀山芳子的心里。她也常常在想:一个人不要财富,不要婚姻,远离家庭和亲人,他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难道他非要把自己变成一首诗么?在这种揪心的伤感中,欧阳朗云渐渐地成为芳子朝思暮想的谜语。可芳子知道,她此生此世恐怕是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她甚至想到也许父亲还是不办这个“补习班”更好,那样,这个世界上就会留下许多宝贵的生命,这些生命会和所有的人一样生儿育女,喜怒哀乐;会和所有的人一样为鲜花和黄昏而感动。秀山芳子更为自己这种毫无希望的动情而悲伤。她不断地提醒自己,这种擦肩而过的相遇是不会有结果的,就像草叶上的露水一样容易消失。三个月要消失,六个月也还是要消失。那个来去匆匆、风吹云散的人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无望的思念。更或许,自己的思念终有一天也会风吹云散。秀山芳子努力地让自己清醒起来,可清醒了的心却一天比一天地空旷寂寥,好像秋叶落尽枯枝兀立的荒野。

就在秀山芳子以为再也见不到欧阳朗云的时候,秀山次郎忽然接到一封信,东京帝国大学的刘兰亭先生在信上说,经自己的一位好朋友介绍,他希望能聘请秀山兄妹去中国教书,担任他的私立学校的教员。答应付给的薪金高得惊人。并且希望能尽快见面。这封意外的信让兄妹两人激动得久久不能平息。除了那个优厚的报酬而外,他们现在终于有机会到中国去了,终于有机会走进各自的想象里去看个究竟。在征得了父亲的同意之后,刘先生亲自到家里来当面递交聘书。两人除了都要担任日语教学而外,次郎教数学和体育,芳子教音乐。随后,兄妹两人就开始操办可以想到的一切细节和东西。拿到预付的第一个月工资,迷恋摄影的秀山次郎立即去买了一架德国出品的蔡斯牌照相机。他对妹妹兴奋地宣布说,一定要带着自己的眼睛去看看“支那”。刘兰亭先生说银城很远,在长江的上游,是个盛产井盐的城市。刘先生又说,长江就是那条古往今来被中国无数诗人写过的大河。可惜,他们没有关于中国的详细地图,秀山兄妹暂时还只能在各自的想象中感觉银城的遥远和神秘。

秀山芳子没有想到,当她和哥哥来到横滨码头,走到那艘轮船下边的时候,欧阳朗云穿了一身雪白的西装,微笑着站在舷梯旁,手里拿着一顶也是白色的遮阳硬帽,海风撩起了他黑亮的短发,洁白的海鸥在他身后擦着船舷轻捷地飞过,把叫声远远地留在翅膀后边。半年不见,欧阳朗云好像换了一个人,他以前那双忧郁的黑眼睛,现在充满了坦然和自信。

刘兰亭笑着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刚刚在早稻田大学毕业的鹰野寅藏先生,他担任物理和化学教员。就是他向我推荐的你们兄妹两人。”

四个人同时会心地笑起来。秀山芳子轻轻地低下头来鞠躬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惊喜的泪水。秀山次郎满意地微笑着对妹妹耳语:“我喜欢去支那冒险!”

上船以后,刘兰亭又郑重地向秀山兄妹声明说:“我请你们到银城去,是真的要办一所新式的学校,我想开创家乡的教育事业,你们两人只是去做教师。因为我们另外要做的事情无法对你们隐瞒,所以才决定邀请可以信任的朋友来做同事。到了银城你们就是外国人,除了教学而外,我不希望把你们拖进任何麻烦当中。所有教学之外的事情,你们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这也是我向秀山正雄先生保证过的。更何况秀山先生和你们两人已经给过我们很大的帮助了。我们不能再连累朋友。所以,请你们务必遵守这个原则。”

秀山兄妹在点头答应的时候,怎么也无法掩饰脸上露出来的新奇和激动。中国之行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秘密和吸引。

汽笛向陆地告别,轮船驶出港口,家乡慢慢变成海平线上依稀模糊的影子。渐渐地,连影子也消失了。只有那些海鸥还顽强地尾随在船尾,把离别的愁绪变成海天苍茫之间恋恋不舍的飘零。

没有任何文献曾经记录过这些海鸥,也没有任何文献记录过一个姑娘柔肠寸断的眼神。在她的眼睛里远处是看不见的家乡,身边是从天而降的恋人。如果不是父亲教会他使用炸弹和手枪,这个在河内长大的中国人绝不会改名换姓,肯定还会用他自己原来的名字,那个名字很好听,也很有意境,有点像是一句典雅的古诗——欧阳朗云。

走出茶楼的时候,欧阳朗云和秀山次郎赫然看见了那两具刚刚被砍了头的尸体。秀山次郎心里油然涌起要拍照片的渴望和激动。他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场面。可惜,照相机不在手边。而且他现在还要护送自己的同伴回学校。他焦急地拉着欧阳朗云的胳膊向外走。围观的人群像一道墙壁,远远地围站在街道上。看到两个东洋人走出来,士兵们对人群大声呵斥起来。呵斥声中那道人墙蠕动了几下。一些争先恐后的人脸又替换着插进缝隙里来。刚刚行过刑,喷洒在街道上的血还是鲜红鲜红的。一个行刑的士兵正在用手里的腰刀把一颗人头摆正,可拨弄了几下那颗头反而越滚越远。士兵不耐烦地骂了起来:“龟儿子,掉了脑壳还耍啥子牛脾气?”

一面骂,一面又伸出手去提起辫子,把那颗不听话的人头拉到自己面前,重重地礅在街面上。这一次,他成功了,人头被他端正地摆在街道正中,好像是从铺满石头的路面上长出一颗人头来。士兵满意地笑笑,随手把满是血迹的腰刀在尸体的衣服上来回擦抹。欧阳朗云猛然停下来,秀山次郎在一旁紧紧拉了他一把。可欧阳朗云还是爆发起来,他浑身颤抖地指着那个士兵破口大骂,但他马上又停下来,他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从士兵们惶惑的脸上看出自己喊出来的是日语。秀山次郎一边继续把同伴拉向外面,一边又勉强替他翻译:“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死人,你们要尊重死者。”

士兵们都知道这两位是育人学校里的洋先生,他们不知所措、无动于衷地讪笑起来:“脑壳砍都砍光了,啷个尊重法嘛?”

“洋先生,长官要我们砍他的脑壳,没有要我们尊啥子重。”

欧阳朗云又喊了起来,秀山次郎还是一面劝阻一面拉着同伴向外走。两人一直在讲日语,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银城的士兵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东洋人,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为死人发这样大的火气,又为什么要和这些同他们根本无关的事情争吵。聂大人放你们两个洋人走路就是尊重你们,难道要你们给知府大人抵命才算是尊重?士兵们虽然听不懂东洋话,但却知道自己现在该为洋人做什么。士兵们再次对着人群大声斥骂起来:“让开些!挤,挤啥子嘛龟儿子些!挤到前面来砍脑壳?”

听到斥骂,远处的那道人墙嘁嘁喳喳地又一阵蠕动,又有许多人头争先恐后地晃动起来。木然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兴奋、惶恐的笑容。忽然有人高声地对秀山次郎叫喊:“洋先生,你啷个不拿起机器来?砍脑壳的事情不是天天都看得到的呦!”

秀山次郎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鄙夷地侧回头来。

走过人群以后,欧阳朗云终于没能忍住狂涌而下的热泪。他不去擦,就那样泪流满面地走在大街上,引得行人不断惊讶地打量。秀山次郎急切地提醒他:“鹰野君,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你这样不沉着是要坏事的!你现在可以听到我说话了吗?”欧阳朗云摇摇头,又点点头,可眼泪还是照样流。

“鹰野君,我提醒过你,要注意计算爆炸力。”

欧阳朗云在纷乱的泪水中自言自语道:“我没有想到会死这么多人。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滥杀无辜。我应该回去自首。我不想让别人为我送死。”

秀山次郎气愤地看着他,“我已经说过了,这只是一个计算错误。你没有别的错误。你要做的事情不是成功了吗?知府不是已经被炸死了吗?你怎么可以因小失大?你难道以为做这种事情就像请我喝茶一样清闲吗?你去自首,除了白白送死之外还有什么意义?鹰野君,你是一个在日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和那些拖着辫子的支那人是不一样的人!我父亲教你们制造炸弹、使用炸弹,并没有教你们自首!你现在需要用的是头脑,不是感情!”

欧阳朗云看懂了秀山次郎急切的表情,甚至看懂了裹挟在急切和气愤之中的蔑视。他还是什么也听不见,他觉得这个没有声音的陌生的世界,好像忽然和自己隔了很远很远。他还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他猛然转过脸来盯着自己的同伴:“秀山君,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被砍头的是我的同胞,不是你的同胞!我和他们一样,是你说的支那人!”

听他这样讲,秀山次郎顿时无言以对。

在行动之前,他们曾经有一个君子协定,秀山次郎不可以直接参加行动,只可以事后来拍照,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可两个冲动的年轻人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件事情远远超出了他们各自原来的想象。在得到桐江知府来到银城的消息之后,欧阳朗云就下定了刺杀的决心,认定这样做是自己惟一的使命。欧阳朗云已经来不及等待暴动总指挥的命令了。他不想错过这个刺杀知府为同学们报仇的最好的机会。在省城革命党的暴动中,有三位欧阳朗云的同学被杀了。他们都是欧阳朗云在秀山制作所认识的同学。省城的暴动失败以后,欧阳朗云几乎每一天都煎熬在复仇的等待之中。为了保证自己的刺杀行动能够实行,欧阳朗云严格保守秘密,甚至瞒过了育人学校校长刘兰亭。欧阳朗云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事情败露,那么就由自己一个人去赴死,就由自己一个人来独自承担一切。在这个悲壮的计划中,欧阳朗云曾经设想过无数的细节和意外,惟一没有想到的意外,就是自己其实根本就承受不了这么残酷的一场爆炸。

就在刚才爆炸发生之前,在会贤茶楼二层的包间里,素瓷静递,清茶润口,两位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还沉浸在各自的雄心壮志当中。凝重的紫檀木桌椅,淡雅的青花瓷茶具,挂在墙壁上的陶渊明的意境高远的诗句,把他们的决心衬托得古朴而又浪漫。谈笑风生之中,他们坚定不移地等待着知府大人的死期。现在他们有一个如此古雅而又巧妙的掩体,又有如此恰当的投弹机会。一切恍如天意。当知府大人开道的铜锣声从县衙传过来的时候,他们相视而笑,打开了临街的窗口。银城繁杂热闹的市声立刻从窗口里传进来。从窗口望出去,街道两旁店铺的招牌、匾额参差错落。往来的行人在店铺之间或出或入。一队担盐的脚夫迈着急促的快步穿街而过,在请人让路的吆喝声中,不时有人揪起衣襟来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街道两旁小贩的叫卖声纷乱混杂。担柴、送菜的担子在各色货摊和小笼牛肉的香味里迂回穿行。吱吱扭扭的独轮车像小船一样在人流中漂浮滑动。有几只鹅从竹篓里伸出雪白的长脖子,哦哦不停地参加到叫卖声中来。一驾送水的黄牛车悠然晃进街市里来,在扰攘忙乱的街道上留下一行从容而又悠闲的水印。层峦叠翠的玉泉山远远地镶嵌在瓦顶连天的城郭上边。有几缕炊烟在瓦屋上远近错落着袅袅飘散,把牛粪饼的烟火气一直弥散到街巷最幽深的角落里。没有人会想到这幅千百年不变的图画,马上就要被一个年轻人涂改得面目全非。

转眼之间,为知府大人开道的铜锣声把纷扰繁华的街道驱赶得空空荡荡。看到那支刀枪林立的队伍在街头出现的时候,欧阳朗云从皮包里取出一只茶壶,他禁不住对自己巧妙的设计满意地笑起来。在育人学校的物理化学实验室里,欧阳朗云秘密地完成了自己的设计,把整整一公斤的特强黄色炸药放进这只好看的紫铜茶壶里。当初秀山次郎提醒过欧阳朗云:计算一下一千克黄色炸药的爆炸力,除非有坚固的掩体,否则,照这样设计的手抛炸弹,完全没有考虑投掷者的生命安全,简直就是一颗自杀炸弹。对于这个提醒,欧阳朗云置之一笑,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心要一举成功。

眼看着知府大人的轿子渐渐走近茶楼脚下,所有的热血仿佛骤然被吸空了,欧阳朗云在狂乱的心跳中,感到一阵几乎要窒息的眩晕。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吩咐秀山次郎隐蔽到桌子下面,接着,用手里的烟头点燃了引信。那根火捻像条致命的火蛇一样,眨眼间嗤嗤作响地钻进到茶壶嘴里,他用双手把茶壶举了起来。知府大人刀枪林立的队伍正在楼下的街道上通过,那顶四人抬着的绿呢大轿,轿帘垂闭,显赫地簇拥在刀枪之间。欧阳朗云倚在临街窗口的侧面,心里默念着引信燃烧的时间,五,四,三,二……扔!欧阳朗云眼看着自己制造的炸弹砸进轿帘,在他转身躲到墙壁后面卧倒的同时,惊天动地的爆炸把许多碎石、尘土和不知什么东西的碎片,从窗口外面喷射进来,在楼体的晃动中,冲击波把桌子上的茶具一扫而光,随着尖锐的脆响,青花瓷的碎片带着嘶嘶的风声,在墙壁之间来回致命地迸溅。欧阳朗云分明感到自己好像也在爆炸声中飞上了天,接着,他感到有东西纷纷砸到后背上,和护着头的手背上。在几秒钟的停顿之后,欧阳朗云和秀山次郎几乎是同时扑到窗口上。轿子没有了,知府大人也没有了,浓烈的硝烟气味中,只有它们的碎片散落在街道上。那支刀枪林立的队伍像被暴风刮过的农田,横七竖八地倒在满是血迹的路面上。在街道对面的墙脚下,欧阳朗云看到了一截腿,和一些血肉模糊的东西。惊叫、哭喊、移动的躯体、慌乱的奔跑,从短暂的停顿中突然爆发出来。这条千百年来拥挤着店铺和商人的街道,眨眼间变成了血肉横飞、哭号震天的活地狱。因为离刚才强烈的爆炸距离太近,欧阳朗云暂时丧失了听力,在一片无声的空白中,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时间弄不明白为什么街道上忽然没有了声音,所有的人都在一派死寂之中怪诞地奔跑,慌乱的肢体在无声无息中撕扯拥挤。他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无声的画面是真实的,他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那个巧妙的茶壶炸弹制造出来的。在此之前他只是学会了制造炸弹,他只是听秀山正雄先生讲解过炸弹的爆炸力和杀伤力,他在秀山制作所的实弹演习也只是把炸弹扔进旷野,他绝没有想到炸弹扔进人群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欧阳朗云觉得自己好像被狠狠地摔到一面墙壁上,那种剧烈的撞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次精神的扫荡和掠夺。当一切都出乎意料的时候,欧阳朗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被原来的想象所欺骗。视觉的震惊眨眼间变成肉体的反应,欧阳朗云没有来得及转身,就那样伏在窗口上猛烈地呕吐起来。好像所有的内脏都要从嘴里喷射出去。在几乎被窒息的呕吐中,欧阳朗云的身体整个伸到了窗口的外面,低垂的脸倒对着墙壁。当他在挣扎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猛然看见一块炸烂的内脏黏糊糊地贴在眼前的墙壁上,他说不清那是一块肺还是一块肝脏,只是觉得恐怖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整个的身体像断弦的弓一样反弹起来,手臂乱舞着,狂叫不止。如果不是秀山次郎死死地抱着,欧阳朗云几乎要从窗口失手栽下楼去。在翻肠倒胃的呕吐中,欧阳朗云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幻觉。他好像又回到了父亲的轧糖厂,看见那些粉身碎骨的甘蔗,翻着被碾碎的白骨从机器里源源不断地吐出来。他感到秀山次郎在拍打自己的脸。他挣扎着要摆脱同伴的搂抱时,看见了秀山次郎不停张合的嘴,直到这时候,欧阳朗云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投炸弹之前还是紧张得忘记了一个步骤,没有把保护耳朵的耳塞放进耳朵里。反倒是按他的指挥提前卧倒在茶桌下面的秀山次郎,身上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欧阳朗云指指街道,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努力地想笑出来,可白得怕人的脸上露出来的都是惨笑。他本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他本以为自己也会像别人一样有赴汤蹈火的勇气。他本以为复仇的决心可以让自己战胜一切。他本以为那颗自己制造的巧妙的炸弹会为自己证明一切。可没有想到,被证明的却是自己如此的胆怯和慌乱。欧阳朗云没有能按照事先预计好的方案立即下楼逃离现场,当他还在呕吐和惊吓中喘息不已的时候,楼下的敞厅里已经响起了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和叫喊声,杀气腾腾的士兵们眨眼就掀起了包间的门帘。欧阳朗云向同伴抬起了抱歉的眼睛,脸上的惨笑很快就变成了无法掩饰的惭愧。

当然,欧阳朗云更没有想到,一场本来应该是义无反顾的壮烈献身,竟然这么快就变了味道。他无法接受别人为自己白白送死的荒谬。他更不敢面对那两颗滚落在街道上的人头。在被炸弹证明了自己的怯懦之后,这两个被砍头的无辜者又用鲜血证实了自己的贪生怕死。当那两个无辜者被拖向死亡的时候,自己这个“义士”竟然能龟缩在人群里苟且偷生。欧阳朗云觉得,自己从茶楼的敞厅里往外走的时候,根本就是一个卑鄙的逃兵。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个聂大人早就看穿了自己。一团和气之中,他那双含威不露的眼睛,根本就没有遗漏了任何证据。如果不是有“鹰野寅藏”这个东洋人的身份做掩护,在大街上被砍首示众的就应该是自己,就应该是那个叫欧阳朗云的中国人。

在极度的混乱和慌张中,两个年轻人走出了戒备森严的城堡。从那个地狱一样的石头城里逃出来,视野豁然开朗。死亡和鲜血被留在身后,眼前的世界安详而又平和。北门外面,高远的秋阳下边,平静饱满的银溪似乎静止在远山近树之间。偶然的,有几只白鹭从静止中虚幻地飘起,又虚幻地飘回到静止里。远处的桐岭绿树生烟,上关桥横跨在一川碧绿之上,听鱼码头的渡船一动不动地停泊在凝固的河水中。面对这旷远无声的宁静,面对这被自己看过无数次的风景,欧阳朗云忽生隔世之感。没有人能比他更明白,此生此世,自己恐怕是永远也无法再返回到河的对岸了。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是现在的光线还很好,已经偏西的太阳从身后照着鳞次栉比的城市,照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场面。秀山次郎把欧阳朗云送回学校安顿停当以后,随即收拾好所有的照相设备,返回了旧城。得到机会的幸运和急于拍照的渴望,让他感到说不尽的兴奋和刺激。

照相机在茶楼前支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又围了一大群人。每次都是这样,每次秀山次郎来照相的时候都要被这些愚昧好奇的眼睛包围起来。就好像一个人无意中走进了畜群。扛相机的校工张三升像赶苍蝇一样在身后呵斥着,可是这样的呵斥从来都没有效果。遮光的布罩隔断了多余的光线,秀山次郎从镜头里又清晰地看到了刚才已经看到过的场景:两颗人头滚落在街道上,两摊长长的血迹已经晒成了黑色。黑色的血迹中,一颗人头横躺着,另一颗人头被立起来,好像是从街道的石头路面上长出来的一张脸。士兵们围站在人头的旁边,“会贤茶楼”四个斗大的金字匾额完好无损地镶在门楣上。街道中心是那个被炸出来的深坑,茶楼毁坏的门窗露出崭新的断茬,四下里散落的碎片布满在街道上。夹在街道两边林立的店铺招牌由近及远,标志出一个很好的纵深。左上角的远景是鼓楼飞翘在空中的高雅的重檐楼角。西斜的光线在景物的凹凸中流转折射,把这一切照得明暗有致。很好,一切都完满地留在了镜头里。这个完美的构图,除了机会之外,更需要独特、自信的眼睛。历史就是这样形成的。历史就是因为有了观看它的眼睛才存在的。有了哥伦布的眼睛才有了美洲新大陆,有了麦哲伦的眼睛才有了地球的概念。不被文明的眼睛观看的一切永无可能成为历史。这个叫银城的城市,应该为了有这样一双观看它的眼睛而庆幸。这个生产井盐的支那城市,将会因为这双眼睛的注视而被更多的人看见。它的凿井技术,它的井盐和天然气,它那些千奇百怪的凿井工具,才终于有可能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这双观看的眼睛,它现在的一切,就像它的千百年一样将永远默默无闻……秀山次郎的眼睛长久地停在镜头之中,品味着自己的兴奋和自信。两年来,他曾经无数次地通过这架蔡斯牌照相机的镜头观看银城,把银城的山川风物,人间万象,一次又一次地留在了照片上。秀山次郎和妹妹不一样,他这样做并非因为他喜欢中国。他对“支那”谈不上任何喜欢,更没有任何感情,他这样做是因为还没有任何一个日本人,像他一样如此深入到长江上游,深入到“支那”的西南腹地。秀山次郎在育人学校自己专门的暗室里把照片及时地冲洗出来,非常仔细地为那些所有的照片编排号码,注明时间,为每一幅照片编写了详细的说明。两年来他已经用照片积累了一本关于银城的书。秀山次郎坚信,这本影集不仅仅对日本有用,这些拖着辫子的“支那人”,终有一天也会为这本书留下的内容而感谢自己。

秀山次郎从遮光布的下面露出头,再次端详自己的画面,他发现那四个身挂腰刀手持鸟枪的士兵破坏了画面。他们和那些围观者一样,正笑嘻嘻地对着镜头,白亮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秀山次郎厌恶地挥起手来:“不要笑!你们!这样很不真实!你们!”

可是他的中国话说得很生硬,士兵们笑得更厉害了。

张三升在一旁帮腔:“各位军爷,各位军爷,帮帮忙!帮帮忙!”

人群里有人喊:“三升,三升,你啷个不站过去叫洋先生照你,你怕照丢了魂,别个就不怕么?”

张三升沉下脸来,“胡说八道些啥子嘛你们!秀山先生给我照过多少回了,我人还不是好好的,啷个就会把魂照丢了呢?”

嘴上这样说,可张三升知道这些人是故意在挑逗。他们不是怕丢魂,他们是在讲价钱,是在等着想看看秀山先生兜里的照片,是在算计着要得到那个布袋里的铜钱。

“你讲给洋先生听,帮忙不是白帮忙的!我们又不是傻瓜!”

张三升对秀山次郎尴尬地笑笑,“秀山先生,我讲给你这个头是开不起的,你硬要惯他们,银城人都是些最会算账的人……人都是些贱骨头……越惯越贱的骨头些!”

这又是一个经常要经历的场面。秀山次郎已经习以为常。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指,“给他们铜钱!不要耽误光线!”

张三升从怀里取出钱袋来,把铜钱一个一个地数给士兵们,每人五个。给过铜钱,张三升又再三嘱咐士兵们:“各位军爷,一寸光阴一寸金。秀山先生拍照片要靠阳婆的光,没得阳婆,啥子都照不到的!你们赶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