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从漯河潜入郑州,在实行了“灯火管制”的街巷里左拐右拐,找到了一个门牌。他看准是民宅,四周清净,才轻敲了门环。门开了半扇,露出一个年轻女子姣好的脸庞。姨父问:“肖翠花女士住在这里吗?”那女子笑着说:“请问先生哪里来?”姨父说:“我是贺石的堂弟,从家乡来。”女子的眼睛忽灵了一下,“是贺参谋家里的贵客呀!我就是肖翠花,请进,请进!”姨父跟着她进了一个雅静的小院,绕过一座大屋,打开了一间小屋的门锁,拉开电灯,请他进了小屋,扑面一股花露水的气味。肖翠花给他端上洗脸水、沏上茶水,说:“请先生洗脸、用茶,我这就去请贺参谋。”肖翠花离去后,姨父看见了墙上的仕女图,却猜不出肖翠花的身分,只是暗自纳闷。

不多时,姨父就听见院门吱呀一响,又插上了门栓。一身戎装的贺石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两双眼睛火灼灼地互相打量着。一个说:“瘦了!”一个说:“还不见老!”接着,石子就一连声地抱怨:“我两年前就捎信要你来找我,你为啥不来?你知不知道你是省长向全省下令通缉、警备司令部严令缉察的要犯?陕州专员收拾不住你,省长把他给撤了,你知不知道?你不来找你哥也算罢了,你咋又跑到伊川杀人去了?”

姨父说:“那是个有十几条人命的劣绅,他残害农民,暗杀抗日志士!”

“是谁给了你杀人权?你杀了他,这不又惊动省长和司令部了!正发愁找不到你,你又窜到南阳当上了教导主任,把学生都教导成共产党了!你以为谍报人员都是白吃干饭的?你真能!又叫你从网眼里‘窜圈’了。这一回你总该来这儿找你哥了,你咋又到漯河晃了一圈儿?稽查处眼下压着你的最新情报,谍报人员碰见过你,要不是你化妆巧妙,他一时看花了眼,你哥就得给你准备棺材了!”

姨父吃了一惊说:“你们的谍报工作那么厉害!”

石子说:“再厉害还不是叫你跑掉了!”

“哥,我来你这儿,是不是有些不便?”

“这间小屋就是给你准备的,我把你囚在这里就是了!”

“哥,赶紧给我弄点儿吃的再说!”

“废话!我叫你吃好、睡好,只是不许你出门,只给你两天时间,赶紧走人!”

“我想多住几天。”

“不行,这不是走亲戚!”

“你弟妹……就是我媳妇……”

“嘿,你娶媳妇了?”

“她叫你们的谍报人员给抓了。”

“啥?”

“我想呆在你这儿等等消息。”

“他妈的,那些戴墨镜的,可真不够意思!”

“我能不能问问肖翠花女士是谁?”

石子脸一红,“是人贩子差点儿卖给青楼的好女子,心里干净着哩,家叫鬼子占了,家里人死绝了,反正,是被压迫阶级。”

数日后,三姨抱着婴儿,按照信封里的地址,找到了这个小院,又给姨父兄弟俩带来了意外的欣喜。

三姨到来后,石子只出现了一次,让三姨好好歇息,把他们交给肖翠花照料。肖翠花文静贤淑,善解人意,从不多言多语,只是说外边风大,不让他们出屋。三姨刚来时不知底里,说:“石子嫂,太辛苦你了!”肖翠花脸一红,说:“我实在受不起这个称呼!贺参谋看得起我,叫我侍候家里来的贵客,我感激还来不及哩!”眼圈一红,含着眼泪走了。姨父说:“瞧你,犯了盲动主义的错误不是!”

三姨来到郑州的第三天晚上,石子穿着便衣来了。三姨说:“石子哥,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哩!”石子说:“你随着胜子叫我一声哥,啥都有了。论说,你还是贺家的新媳妇,按照家乡风俗,我这个当哥的是要送见面礼的。”说着,取出一个金戒指,“你拿着,到你们两口子下一次离散时,把它卖了,也能买个烧饼、喝一口热汤,别再抱着娃子要饭吃,叫我这个当哥的看了心酸!”几句话把三姨说得泪汪汪的。石子又说:“听胜子说,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知识分子,跟胜子一样,不是不造反就活不下去的穷命,可你们有福不享,心里装着你们的‘主义’。撇开‘主义’不说,只说做人,不为自己活着,能为你们的‘主义’赴汤蹈火,我打心眼儿里敬重。”

三姨说:“石子哥,我知道你是爱国军人,为抗日多次负伤。我跟胜子都很敬重你。胜子说过,他跟石子哥的‘国共合作’可以说是‘情同手足’!”

石子收了笑容说:“我对国民党的‘忠’字,不知道该咋写了!胜子,你说,关云长对刘备不能说不忠,可他在华容道上为啥放走了曹操?”

姨父笑着说:“你把我比作曹操了!”

“不管咋说,咱俩是吊在关爷手腕上长大的!”

石子说着话,不时地看表。天擦黑,他就叫肖翠花从饭庄掂来了食盒,让她快拿酒来。肖翠花斟了酒,就知趣地退出了。

姨父说:“不能喝酒,这里不是坡底!”

石子说:“只喝三杯,我有三句话要说。”

姨父说:“好,我听你的!”

石子端起酒杯说:“这第一杯,是庆贺你们两个‘同志’的天作之合,还有这个小侄儿,我咋看他也咋像个小‘同志’!”

姨父问:“你小侄儿咋也变成‘同志’了?”

“那可是你说的!”石子说,“小侄儿正害‘百日咳’,谍报人员去抓你们时,他倒是一咳不咳了。他要是再咳一声,就没有你们两个‘同志’了不是!”他与胜子碰杯,拍了拍身边的皮包,说:“我带来点儿婴儿常用药。”

三姨说:“多谢你了!”

石子举起第二杯酒,“这第二杯,是庆贺谍报部门把你俩漏给了你哥。如此好事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了,你们千万小心着!好,喝!”

石子又举起第三杯酒,“这第三杯是送别酒。”他看了看手表,“再过半个小时,我用汽车送你们上路,司机是我带出来的汽车兵,咱县南山的小老乡,是抓壮丁抓出来的苦娃子,也是被压迫阶级。他送你们避开郑州车站,到荥阳上火车,一出潼关,河南就管不住你们了。”他又拍拍身边的皮包,“这里有两张车票、一点儿盘缠,还有一张警备司令部开的路条。你们到了地方,一定给我个回音儿,免得挂念,地址照旧。”说着,就站起身来。

姨父问:“说走就走,是不是出啥事了?”

石子说:“事儿不大不小,司令部得到情报,有两个共党逃犯可能已潜入郑州,今晚十一点整,军警联合出动,突击查户口。”

姨父与石子相抱,凄然说:“我还忘了一件事哩!”

“啥事?”

“我想看看你身上的伤!”

“不值得一看,是小鬼子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