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护兵来请用饭。饭桌上整整齐齐都是大理家乡菜。荷珠仔细梳妆过,脂粉均匀,亲昵地斟酒夹菜,耳上珠环、腕上翠镯不停地晃动,好像没这回事。慧书心想这也是一种本事。

饭后,亮祖原来的副官秦远来访。亮祖解职后,秦远离开军界,因在湖北战役中伤了左腿,说是回家养伤,去了两年。这次亮祖复职,起用的人员名单里仍有秦远,但是未得批准。这次秦远得知亮祖即将出征,特地来看望。两人彼此不问这两年情形,开口便说当前战局。秦远说,滇南的形势不如滇西紧张,日军原想从河内攻昆明,也有人说那是虚晃一枪,滇西的战场和印、缅相连,远征军出师不利,这边显然更为重要了。其实,滇南不如滇西需要精兵猛将。又笑说自己这些说法都是从报纸缝里看来。亮祖笑道:“我知道你有看报纸缝的本事,也差不多嘛。”秦远道:“军长在滇南完成任务后,很可能调到滇西,那是最好。也还有另外一个可能。”亮祖看着他,说:“打共产党?”秦远点头,说:“国共两党,武力相见,是中华民族的大不幸,我说这话,是两方面都不讨好的。我和军长说,意思也简单。”亮祖略一思忖,“你建议我不要去打共产党?作为军人,我要打胜仗,我打了一辈子仗,土匪出身嘛!”笑了一声,接着说:“可我本心并不想打仗。最好有那么一天,世界上完全消灭了战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秦远说:“事物总是在矛盾斗争中前进的,其实也不必表现为武装斗争的形势。军长出征在即,我这么说该坐禁闭。”说着拿出一个木雕烟斗,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军长留着用。”亮祖接过,把玩了一下,微笑道:“我记得你手很巧。”秦远道:“本想送本字帖,可以带着看看,没有找到好的。”当时,高级将领大多愿意有儒将之名。写几笔毛笔字,买几张画,都很时髦。两人谈论了一番书法。护兵上来换茶,秦远站起身,见中间案上横放着那辆军刀,就是亮祖随身佩带经常练习的。秦远曾亲为擦拭。这时不觉走过去捧起,说了一句,久违了。

亮祖见他左脚微跛,关心地问:“伤还没好?”秦远道:“不妨碍走路,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亮祖命人拿出一盒膏药,说是疏经活血止痛的,秦远接过,告辞。虽是便装,却立正行了军礼,亮祖直送到大门,握手而别。

亮祖出发在即,多有亲友看望。澹台姊弟也来过,说他们会常来看望大姨妈。出发前一天,弗之和碧初特来看望,赠送了一匣毛笔,一本字帖,是褚遂良的《乐志论》。亮祖很高兴,说在军旅之中,写几个字有助布阵发兵。弗之打开字帖,说:“这是小摊上遇到的,是戏鸿堂法书中的一本,不成套了,这本倒没有残破。”《乐志论》开始的几句:“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市竹木周布——”亮祖看了赞道:“好地方。”弗之道:“退隐的好地方。”两人从书法谈到战局。亮祖忽笑道:“颖书是你的学生,虽不是做学问的料,人却老实,以后也希望能得三姨父一家照顾。”弗之道:“自然还是跟着亮祖兄成长。”

碧初见大姐独处静室,又瘦了许多,抚一抚她瘦削的肩膀,心里很难过。最难过的是,她对亮祖出征似乎不怎么关心。真是心如止水了,这是习静诵佛的结果。碧初明知各种宗教都是一种寄托,借以排除现实的痛苦,而佛教的做法似有些和自己过不去,回来和嵋讨论。嵋笑她是凡夫俗子,毫无慧根,说着,又相顾叹息。

亮祖出发这天,素初出了静室,与亮祖同用早饭,慧书也在。三人默坐了一会。亮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拍拍素初布满青筋的手,长叹一声,起身要走。正好荷珠进来,说:“怎么我一来,军长就要走了。”马上又改口道:“正是该出发了。”早把帽子拿在手上,递过来,亮祖对她说:“你要好好照顾这个家。”三人直送到门外,慧书喊了一声:“爹!”亮祖回头看着妻女,摆摆手。走了几步,又回头,见三人站在门前,虽有旭日的光辉照着,还有几个护兵在旁,却显得冷清孤单。扭过头,上车直驶北门外大操场。

朝阳在这里十分明亮,大队士兵已列队等候出发。亮祖在队前一站,全体队伍刷的一声立正,十分精神。还有部分官兵在远郊驻扎,从那里上车。这时,殷长官和当地驻军司令等人到了,各有讲话。最后严亮祖说:“这两年我严亮祖日夜盼望上前线,今天总算又要去见见那日本鬼子了。他们还要蹂躏多久!还要盘踞多久!要看我们弟兄的本事了。弟兄们!我们有没有本事!”底下齐声回答:“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亮祖向殷长官行礼请行,殷长官握住亮祖的手,说:“你是专打胜仗的。家里有事我们会照顾。”亮祖出征多次,这是殷长官第一次说照顾的话。一辆辆军车开过来,载着年轻的士兵开走了,他们离开了昆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亮祖的车在部队最后,后面还有辎重车,一辆接着一辆,车声特别沉重。这时,有许多人还在梦乡,有许多人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有些人站在路旁,自动挥手送别。他们见得多了,不像头几年那样热烈。人们受尽了战争的折磨,盼望有个尽头,结束战争的唯一办法就是打胜仗。人们盼望打胜仗。

“打胜仗,打胜仗,中国男儿当自强!”歌声在远处飘荡,越来越远。

慧书扶着母亲,先到自己房里,素初顺从地上楼坐下,她拉拉悬挂的幛幔,似很安慰。慧书问:“娘肯不肯搬回来住,和我一起。”素初摇摇头,说:“说实在的,娘已是半个出家人了,怎么好搬回来,好在你明白懂事,能照管自己,娘也就放心了。”又摸摸慧书的被褥,转身说:“该回去做功课了。”慧书只好送她到静室,叮嘱董嫂好生伺候,仍回房中。这一天对于她有两件大事,一件是爹走了,另一件是庄无因补课。无因不愿到严家来,也不愿让慧书到先生坡去,便只好把腊梅林权做课堂。说好这天下午开始上课。慧书把老师没有留的习题也演算了,找出问题好听讲解。这时院中有许多人说话,忽听见一声:“妹妹!”是颖书的声音,慧书惊喜,忙到廊上看,果是颖书回来了,便大声说:“哥哥,爹走了。”颖书道:“我知道爹今天出发,没赶上。”这时荷珠也出来,颖书顾不得和母亲说话,说:“我先到操场去,也许还没有出发。”说着坐原来的车走了。荷珠捧着水烟袋,坐在客厅里等。

过了一阵,颖书回来了,对荷珠说:“看见爹了,看见他坐在车里,他也看见我了。我知道爹要出发,一直计划着回来一趟,不想师部出了点事,今天才赶到。”荷珠见他风尘仆仆,显得黑瘦,命他先去休息。颖书说不累,要去见亲娘,荷珠拦阻道:“她是怕人打搅的。你还不知道!你先睡一觉再说。”说着慧书下楼来了,兄妹多时不见,比平时觉得亲热。只是荷珠颇感不悦。慧书很快觉察,便也说让颖书休息,晚上再说话,自己仍回房,做微积分练习。

下午,慧书自往腊梅林来,先到碧初房中说话,后在嵋房中等候,又做了七八道题,才见嵋和无因一起回来了。无因说,嵋的房间太小,还是到当中一间的方桌上。它还是嵋、合小时候做功课的地方。当下,无因看了慧书的教科书、习题,了解了进度,就问慧书哪里不懂。“几乎是全不懂。”慧书不好意思地说。无因道:“那我们从头来。”便从第一章讲起,然后当场做习题。一时合子也回来,大家蹑手蹑脚,怕影响授课。

嵋也在自己房中做数学题。今天的数学题有些捣乱,不像平时顺利,有两道代数题做不出,便放下了,到厨房去。晚饭是她的事,洗米、摘菜,步骤极合运筹学。一时粥香四溢。她一面做饭,案板边摆了一本英文小说,是王尔德的《孽魂镜》,不时看几眼。不知什么时候,无因站在她背后也在看这本书。慧书走过来,嵋才发现身旁还有一个读者。慧书说,颖书回来了,要赶快回去,又向无因道谢,问下周补课的时间。无因不答,只看着嵋,嵋说还照今天这样好不好,就这样定了。慧书走后,两人又看了几页《孽魂镜》。无因说:“这书看得人毛骨悚然,不看也罢,我倒要看看你的数学题。”嵋看了厨房一眼,觉得可以离开,乃道:“正好,我有两题不会。”就进房拿出书来。无因说:“不光看书,还要看练习呢!”嵋说:“我的练习不用看。”无因说:“准是做得不好,我会帮你。”嵋把本子藏进抽屉里,自己站在桌前笑个不住。无因只好看那两道题,马上明白,只写出一半,说:“要上数学系的一定会做这种题。”嵋一看就懂了,很快做出下面的一半。无因道:“看来还是可以报名的。比较起来令表姐迟钝多了。”嵋笑道:“人家又不上数学系。”无因道:“教着没意思。”嵋把头一歪,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这时合子也做完功课。无因又帮他装无线电,三人一起盘桓。晚饭后,无因始去。

颖书所在师部设在楚雄,他的工作是后勤管理,管着两个伤兵医院,一个被服厂,和历史全无关系。一个医院克扣伤兵饭费,能活动的病员已闹过几回事,饭食没有改进。这几天病员计划好把医院院长打了。师部派颖书去调查处理这事,当时关了几个人。颖书也知根本办法是清查医院的各种弊端,怎奈这实非易事。他几次要清查医院账目,都有人出来阻挡。有一次,他和师部各方面都说好了,得了师长命令,到医院清查。拿出的账目倒是清楚,很快知道这是专做出来给检查人员看的。有人对颖书说,现在还有一套账的地方吗,全都是两套账。这两年,亮祖虽然卸去军职,却分得一项考查水利的工作,也常不在家。颖书总未能把自己的见闻和父亲一起探讨,这次本想深谈,不想没有赶上。他躺在房中,看着父亲戎装的大照片,心想这时父亲的队伍不知开到哪里了。

晚上与慧书谈,慧书不爱听,说,这不是我的世界。她从敞开的门中望着外面蓝黑的天空,心想,这不是我的世界,我会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不想颖书替她说:“我知道你要走得远远的,我也想走得远远的,可不知道往哪里走。”慧书无语。

颖书觉得家中无趣,很想去找孟先生谈谈,又怕打搅。乃在晚饭后去找澹台玮。走过翠湖,堤上静悄悄的,自己绕着湖心亭走了一转,见亭旁一块大石上坐了一个人,支颐沉思,原来是卫葑,便走过去招呼。卫葑站起,说:“听说严军长今天出发了,你回来送他吧?”“只远远见了一面,我若是昨天到就好了。就为伤兵闹事没处理完。”借着一弯斜月的微光,觉得卫葑颇为憔悴,忽然想到凌雪妍去世已经大半年了,不知说什么好,“我要去找玮玮,心里烦得很。”卫葑指一指那块石头,温和地说:“坐下谈谈吧。”两人虽相识,并未单独谈过话,这时坐下来,各有一腔心事。颖书忍不住说:“我工作这两年,才知道什么叫贪污。医院克扣伙食,到伤兵嘴里的不过是淡汤寡水,哪能养得好身体,这就是这次闹事的起因。其实被服厂一样克扣,把一斤棉被报成三斤。医院甚至有人贪污药品。有一阵几个伤兵伤口发炎,打盘尼西林无效,都牺牲了。后来一个小军医偷偷告诉我,那一阵子打的盘尼西林其实都是清水,真的药给拿出去卖了。后来出了一件医疗事故,就赖在这个小军医头上,把他开除了。”颖书停了一下,说:“我不是一个细致人,可也不是石头人,我想离开,又不知往哪去。再一想,还得打日本呢。总得凑合着坚持下去。”卫葑说:“我们都有一个理想,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总希望世间能有公平,现成的公平是没有的,只能自己去创造了。”

颖书沉默半晌,说:“周围的坏事我都斗不过来,有几个朋友也不济事,可怎么创造!”卫葑诚恳地说:“老实说,我也很苦恼,有时也不知往哪里走,听了你的话,觉得总该走出鲁迅说的‘铁屋子’,走出一条路来。”颖书道:“不然就被压扁了。打牌斗酒是常见的,也不能过分。师部有几个人整天醉醺醺,靠着吹牛拍马很吃得开,打仗时多送几条命就是了。看着他们有时也有点羡慕,我怕以后也会变成造假账的了。”卫葑道:“你不会的,早看出来了就不会。我要找几本书给你看,我们学着创造公平。”

“那很难。”“是的,很难,很难。”两人都觉得心上轻松了一些。

月亮上升,水中亭影清晰可见,湖草摇荡,游鱼唼喋。卫葑长叹,世上若是只有翠湖就好了。

第三节

卫凌难在摇篮中哭着喊着,用力地吮吸着羊奶,已经有大半年了。宝珠巷和蹉跎巷很近,澹台玹常过来看望,眼看着阿难一天天长大。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活着的婴儿比玩偶更可爱。渐渐地他那漆黑的眼睛,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跟着她转来转去,他的小手会有力地抓住她的手指不放。有一天那光润的小脸上居然绽开了一个笑容。玹子大惊,你还会笑,真了不起。一面很自豪,因为她是第一个看见阿难笑的人。她觉得那笑容很像雪妍,还有那双眼睛,忍不住对卫葑说。卫葑感谢地望了她一眼,转过脸去。

一个傍晚,玹子下课来看阿难,在巷口遇见姚秋尔。姚秋尔照例很有礼貌地打招呼,问往哪里去,“随便走走。”玹子说,并不停步,往巷子里去了。姚秋尔站着,伸长脖子,心里马上有了一个话题,可以加工,这对于她是很好玩的事。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英文二流爱情小说,马上要把眼前的事和书中的人物交换。

玹子一进院门就听见阿难的哭声。赶进房去,见他挥舞着双手,哭声很有节奏。玹子很少抱孩子,这时很勇敢地抱起婴儿。“不要哭,阿难不要哭。”婴儿果然不哭了,把头向她怀里乱拱。玹子明白了,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是要吃奶,他还没有忘记。因院内住户都反对添一个羊邻居,卫新只好在巷子深处,一个棚子里给羊安了家。青环是去挤奶了。

正不知怎样对付时,青环端着羊奶进来了,见状忙说:“玹小姐,多谢你家了。”马上到廊下煮奶,阿难等不得,又哭起来。玹子说:“三姨妈不是让配合吃奶粉吗?”青环答道:“这两天吃完了。”玹子叹息,卫葑哪里顾得上这些。“我去买。”她说,把阿难放回摇篮,怜惜地拍拍他,自己如释重负,又有些歉然。玹子走出门来,迎面正遇见何曼,遂说要去买奶粉。何曼举举手里的包说:“已经买来了,卫葑托我买的。”“那好极了。”玹子说,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玹子离开,心中颇觉怅怅,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回到宝珠巷,房东说有人找。玹子上楼来见门上留了字条,是办公室里那什么人的亲戚写的,约她星期天到大观楼坐船。玹子只道是同事们一起出去走走,并不在意。

星期天上午,果然有车来接。一出小西门,便见夹道树木绿得耀眼,远山近水,都洋溢着春意。不久便到大观楼。众人一直到正楼前面石阶上船,船是订好的,比一般的干净。玹子一面和众人搭讪着,自己走到船尾坐下,望着远山近水,心中轻爽。转脸看见那五百字长联,不觉数年往事注到心头,想起那个月夜。自她回绝了保罗以后,仍做普通朋友来往,近知保罗即将卸任回国,心想还不知哪年才能再相见。保罗独自回国,有一个人肯定最失望。玹子不愿让那名字干扰眼前清丽的景色,站起身不再想下去。

“你家坐稳了。”摇船的少年说,他衣服尚整洁,面容却是憔悴。

这时那亲戚走出来,向玹子称赞这里的景致,指着西山说:“这是睡美人,像不像?”玹子只笑笑。那人说:“都说澹台小姐性情变得沉静多了,好像是这么回事。”玹子心想这与你们什么相干,却说道:“是变老了。”那人忙摇手道:“哪有这事!”舱里的人叫她进去打牌,她便邀玹子也进去。玹子是会打牌的,绛初就打得很好,不像孟家连牌也没有。可是不愿和这伙人一起玩。她索性转身对摇船少年说:“你十几岁了?”少年答道:“十七岁了,活到十七岁不容易哟!我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玹子乃详细问他的生活。少年说:“我原住在保山坝子。保山那次大轰炸,我一家都死光了,一村的人也没有剩几个,我跟着熟人沿路做小工,到了昆明。总算找到摇船的事。你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少年一面摇船,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我现在算是有饭吃了,没饭吃的人多着呢,一摸一大篓。”

有人站出来发话道:“莫要摇太远了,到朱庄去,有人请我们吃饭。”那少年便拨转船头,向朱庄摇去。绿水环绕,绿树葱笼,一座隐藏在绿色中的房屋越来越近。大家上岸,眼前一个六角门,横匾写着“别有洞天”。进得门来,沿着曲廊走到一个平台上。玹子忽然发现这便是那天开舞会的朱庄,当然是朱延清的产业了,此时也不好告辞。这时厅中有人大声笑着说:“今天是贵客降临,欢迎欢迎。”果然是朱延清。

朱延清身穿浅驼色长衫,行动间露出笔挺的西服裤管,先向率队而来的那什么人的亲戚表示感谢,又和众人招呼,然后特到玹子面前。说:“又是好几个月不见,我是不敢去打扰。”玹子笑笑,在同事间谈笑,似并不觉朱延清在侧。大家进厅落座喝茶,厅中先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在看一支自来水笔,说那支笔值五六千元,又有人捧着一支翡翠如意,说是要送给朱延清镇宅。玹子暗想这些都是发国难财的奸商。有人欣赏着那满堂硬木家具,说朱先生这里什么都好,也不缺镇宅宝物,就是缺个女主人镇一镇。又有人帮腔:“那谈何容易,朱先生的条件我知道,难得很啊!”玹子专心看一幅画,是一幅唐伯虎的仕女,一看便知是膺品;又有一幅郑板桥的月下竹,只觉满纸的俗气,想必也真不了。朱延清走过来说:“我这是附庸风雅。这里挂的哪幅好哪幅坏,澹台小姐给鉴定一下。”玹子说:“我哪里懂。”这时眼光落在一幅清绿山水上,画中弹琴人是个清丽女子,着红衣,倒觉有意思。正看着,有人招呼,竟是刻薄巷的刘婉芳,婉芳看着她笑,话却是对朱延清说的:“那大画展上买的画没有挂出来?”玹子从未到刻薄巷一号去过,只点点头想要走开,朱延清道:“真的,那天赵君徽画展,澹台小姐怎么没有去?”刘婉芳抢着说:“小姐忙着呢,各种应酬多得很。”玹子看了她一眼,说:“邵太太怎么知道?”婉芳眨眨眼,说:“你们这几位小姐是昆明的名人啊!”玹子冷笑道:“好好的人不当,当什么名人!”这时仆人来请用饭。有人说:“听说朱庄的建筑不同一般,参观一下可好?”朱延清便引着众人从厅侧一扇门进去。临水是两个小厅,一个全用乳白描金家具,是欧式布置。一个全用玫瑰色装饰,有东方情调,都是大玻璃窗,俯身似可触到游鱼。刘婉芳道:“听说朱先生在西山脚下还有一座别墅,那房子更有趣。”神色甚是艳羡。玹子也觉得有趣,站在窗前数着游鱼。这时众人大都走出去了。朱延清忽从一个雕花案上拿了一卷纸在玹子面前打开,原来是西山别墅的图样。朱延清低声说:“这里的你已经看见了,纸上的你还没有看见,请笑纳。”说着把图样递过来。玹子不由得大怒,又不好发作,外面有人大声说:“卧房更漂亮了。朱先生快来介绍。”朱延清见玹子不看,只好放下图纸,出去周旋。玹子心想谁还看你的卧房,自己悄悄穿过大厅,到平台上,见那少年的船还在那里,便急忙上了船,命摇回城去。这时有仆人赶上来说:“就要开饭了,小姐往哪里去?”玹子摆摆手命:“快划!”少年一面用力划船,一面说:“不瞒你家说,我们常来讨剩饭菜。这里的剩饭菜吃上一顿,也顶上一天两天。”玹子想,世上的不平事,自己不知道的还多得很。这少年眉目清秀,若有机会,未必不是人才。但现在看来他这辈子,只能为吃点饭菜而挣扎了。少年还说:“远征军从缅甸撤回来,兵们都累得小鬼儿一般。你们在昆明就没看见?”又说:“日本鬼子凶狠,硬是拼着命过了怒江。”玹子道:“他们强渡怒江,我们都扫荡干净了。”少年流泪道:“还有两个摸到我家呢!那时我还有家啊!他们要吃的,我们把他捆起来。”“后来呢,得报告吧?”玹子说。“报告什么,打死了就埋了。”两人都不再说话。到岸后,玹子给少年二十元钱,少年千恩万谢,说自己名叫苦留,以后愿意常为小姐做事。

玹子心乱如麻,自回宝珠巷去,走进院子,抬头见卫葑坐在廊上拿着一张报纸,乃快步上楼开了房门,说:“来了多久了?我一会儿就要去看阿难。”卫葑道:“不过刚坐下。”又指指报纸,说:“广西那边的战事也吃紧了,我们连续丢了好些地方。报上的报道不明确,可是字里行间总看得出来。”玹子说了遇见保山少年的情况。卫葑道:“隔着怒江对峙的局面总不会太久。好在世界的战局有些明朗。”玹子倒了茶,进房去换了一双绣花鞋出来,叹息道:“我看苦日子还在后头。”卫葑似乎想说什么而有些踌躇,玹子望着他清瘦的面庞,心中一动,不觉说:“这些年,我们都老了。”卫葑笑道:“你怎么会!”玹子道:“真的,我自觉性情变了许多。以前爱热闹,什么场合都能应付。现在——”现在怎样想不出适当的词。“现在只能说是更懂事了,”卫葑微笑,“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他平常很少来,来了当然是有事。

“是关于阿难吗?”玹子睁大眼睛。“正是要把阿难托付给你。我问过五婶,现在问你。”玹子觉得眼泪直涌上来,说:“可你要到哪里去?”“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阿难会给你很大累赘,也许还会逃难。”“逃难时我抱着他。”“也许会没有吃的。”“总会有的,阿难不会挨饿。”“他还会生病。”“我会找人治病。对阿难来说不是我一个人照顾他,有三姨妈一家,还有我的父母。”“澹台老伯和伯母可能会认为这影响你的前途。”“我嫁不出去了吗?”玹子拭去眼泪,笑着说。她觉得阿难不是一个普通的婴儿,而是在抗战中死去生命的延续。她要抱着他,爱护他,给他吃,给他治病,看他长大,并没有想到自己所处的局面。

玳拉曾对卫葑说,法子是一位小姐,带孩子会使她很尴尬,你不如求婚。卫葑想了很久,雪妍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宝座,这宝座虽在一天天升高,他还需要时间来确认她已离开,但他需要地上的帮助。他从来对玹子就有好感,不止一次想起玹子做伴娘时的姿态。大半年来,玹子对阿难的关心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也让他极感动。可是他总觉得玹子应该有更好的自己的家,他对玳拉说:“我不能。她有许多更好的选择。只是我知道她会帮我,我希望这时间不会长。”

“你可以放心。”玹子微笑,把雪白的双手合在胸前,像是在做一个承诺。“我愿意照顾阿难。”这时是卫葑觉得眼泪在眼眶中转,嗫嚅着说了声:“多谢。”站起身要走。

“你还没有吃午饭吧?”玹子问。“我回蹉跎巷去。青环会做的。”卫葑到了门边。这时房东太太在楼下叫:“澹台小姐,有人送东西来了。”很快送上来一个花纸包着的长盒,还用一个托盘托了两碗饵块。玹子示意卫葑坐下,把饵块推到他面前,自己拿起那纸盒,随口说:“什么人送的什么破东西。”打开一层里面是一个锦缎盒子,贴着纸签,上写西山别墅图纸。便把图纸一扔。卫葑问:“什么东西,不是定时炸弹吧?”“你看好了。”卫葑拿起一看,忽然明白,这是一个求婚人的礼物。朱延清在昆明,人说起来大都知道,格调算是高的。“玹子,”卫葑小声地问,“你不觉得可以考虑吗?”这时玹子心中的怒气不同于对朱延清,也不同于对荷珠,怒气中夹杂着自己也说不清的酸苦,转脸冷笑了一声:“你可是认错人了!”她一双雪白的手,拿着木筷想要撅断,卫葑很觉抱歉,心想自己要推一个累赘给她,又不能保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玹子放下筷子,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放心。”指一指图纸,“我会让人送回去。”

卫葑走出宝珠巷,不想和人说话,只顾信步走去。不觉来到翠湖,走近湖心亭,仍在常坐的一块大石上坐了,望着水面沉思。

走还是留,卫葑已经考虑很久了。他早就献身的理想,并不时刻都是那么光亮。而现实的黑暗,使他窒息。那天和颖书在这里相遇,颖书说的情况,可见这边的黑暗难以更改。弗之短暂的被捕,更无疑是一个警告,他终究是必须往老沈那边去的,他应该去促进那个理想的光亮。也许那不过是一处乌托邦,不过他还是应该试一试。按照他的决定,他应该把阿难托给何曼,可是他做不到,他要在心里为自己对生活的爱留一个地盘,那只有玹子配占据。在后来的各种会上,有人为卫葑做了总结,他信他所不爱的,而爱他所不信的。并谆谆教导,既然做不到信自己所爱的,就要努力去爱自己所信的。这就是改造主观世界。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也许终生无法走完。

“卫先生。”一个学生走过来招呼,他们常见卫葑坐在这里。

卫葑抬头说:“我在想一道物理题。”

澹台玹常到蹉跎巷,颇引人议论。而真正的新闻发生在刻薄巷。一天,邵为回到家中,见刘婉芳不在,这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天色已晚,还不见婉芳出现,遂去向姚秋尔打听。姚秋尔同情地一笑,说:“还不知道么,回去找一找,一定有信留下。”邵为在房里一阵乱翻,果然在抽屉里找到刘婉芳的信。看了一半,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信不过几句话:“邵为,我只能说对不起你,还有什么别的可说。因为做饭,我的眼睛给烟熏坏了,因为洗衣服,我手上的冻疮都烂了,你关心,你怜惜可有什么用!我要离开你。我不图别的,只图不用自己做饭洗衣。”邵为哭了一阵,又拿起信来看,下面写的是:“好在我们没有孩子,你我都是自由的,我只拿了最简单的随身衣物,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拿,你是知道的。都在一个城里,我们会见面,就算是没有认识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