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关八爷朝前屋瓦面上伏着的向老三叫说:“瞧著有什么动静,跟我招呼一声。”

“没什么动静,”向老三说:“除了土匪吹角,您想必也是听得见的。”

“我得在这儿打一会儿盹,”关八爷说:“关照房上的弟兄,除了‘开眼’的,其余都不妨闭上眼养养神,土匪就是白天来攻,也没有这么快法。”

说打盹也是假,牛角声锐得直钻人的耳缝,谁当真能盹得着?而人终竟是肉做的,疲困得有些发飘;昨夜又冷又黑又长,人在生死之间进进出出,一闭上眼,就看得见黑里浮着的诸多幻象,推不掉,撵不掉的那一些……染血的枯木,溢血的人尸,多少传说中的乱世,仿佛全是拿人血染成的。

石二矮子是宁愿熬着困,也不愿这么阖眼养神了,直性人最怕想这些,自家脑瓜里没几条纹路,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还不如岔开去,想点儿旁的,或是干点儿旁的,一付牌还别在腰眼里,可惜大狗熊不在身边,一个人赌不成,要不然,俩个在瓦面上赌牌倒是蛮有意味的。那边伏着雷一炮,脸板得跟一张“大天”似的,(牌九的天牌,俗称大天。)逗他赌牌,怕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还是关八爷够沉着,看样子,就那么靠上麻石上盹着了。这屋顶上的瓦松好密,一株株主枝直竖着,朝外抖开透肥的肉红色的叶子,你争我挤的拔有六七寸高,眯起眼望过去,又像是万千小小的宝塔,又像是密密札札的林子。唔,有一天死后能葬在这样的林子里该多好,人这玩意说起来太没意思,也许这一火就中枪挺掉,那只好一头栽进枯井去,听孙二拐腿那老头儿讲故事了。……忽又收回那些游离的思绪,举眼朝远处望去,打个切适的比方,枯树林这一带像是水中沙渚上的毛草滩儿,邬家瓦房像是一只缩伏在毛草上晒壳的乌龟,人在高处朝下望,错乱的枯枝浓又密,乱戳着天空,昨夜关八爷跟一伙弟兄在那儿打贼的也都搞不清楚了?不眨眼也看不出什么来。

太阳蒸蒸的朝上升,转眼可就快到傍午时分了。突然,牛角声密起来,那些牛角哨儿像煮着什么似的,绕着邬家瓦房四面响,看光景,好像朱四判官饿极了,不把六合帮这干人抓去吃掉不称心似的。

“我操你的祖奶奶,”石二矮子啐了口吐沫,掏出一颗干粮果儿放在嘴里嚼着……

除掉关八爷,就连一向稳沈的雷一炮也以为朱四判官这一回会在白昼硬扑的了。朱四判官手掌上摊得出七八百匪众来,枪支多,火又足,白昼硬攻,吃掉六合帮,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况牛角响过不久,枯林边上闪动着人影儿,近得几乎能分出眉眼来;何况第一枪划过人头顶之后,枪声就零落的响开了。

而麻石上斜卧着的关八爷,似于还没醒过来。

“我的儿呵!”瓦面上的石二矮子指着一个在长墙外树林边漏脸的土匪说:“我它妈硬是该开枪了,它奶奶的,挨得这么近法儿,虽说我枪法平平,伸枪也能打扁他的鼻子呢!”

“你可甭再那么急急躁躁,像火烧屁股似的,”雷一炮在那边说:“这还早得很,八字没见一撇呢,等歇怕没你打的?!”

在前屋的瓦面上,大狗熊似乎比石二矮子更心急,若不是向老三一把扯住他,他业已预备伸枪了。

“我说,能省,就省几颗火罢,”向老三悄声说:“咱们若都猛打猛泼,怕天没落黑就只剩一堆弹壳儿了,枪火如今比命还贵,费不得。”

“说是这么说,我难道不懂?!”大狗熊说:“咱们总不能缩着脑袋先捱他的?!”

“让他们打去!”向老三说:“贼种要是敢爬墙,咱们就使瓦片砸碎他们的脑袋!”

“算你行,”大狗熊砸着嘴唇说:“你想的此我周全,乱放枪实在没啥味口,咱们等着用瓦片权当滚木擂石,让他们开开洋荤罢!”

枪声疏一阵,密一阵从林间射过来,在人头顶上,偶尔能看得见一朵一朵淡蓝色的枪烟,有些枪弹射在砖壁和瓦脊上,瓦屑和砖粉四处迸散着,内行人一听枪弹来的方向,就知邬家瓦房四面都有土匪。雷一炮面对着这种景况,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正打算招呼关八爷,谁知关八爷不知何时业已站起身来,背袖着手,绕着苔迹斑斓的方砖大院子,在那儿低着头慢吞吞的踱步呢!

“我说八爷,”雷一炮在瓦上说:“土匪有白天硬扑的样子了,您听枪声响得多密。”

关八爷仍然兜着圈儿缓缓踱着方步,仿佛存心要数数院子里总共有多少块方砖似的。“四判官是只狡狐,”他说:“他们放枪鸣角,全是在吊人胃口。你放心,昨夜他虽在黑里吃了大亏,天不落黑,他不会硬扑的,你要是忍耐不住,那正好着了他的道儿了!”

“八爷真有他的!”石二矮子赞叹说:“旁的甭讲了,就凭他这种耐劲儿,都够人学三年的。”

“你说对了,”雷一炮掉过脸,缓缓的说:“昨夜枯林里摸着打,打得那么惊天动地,八爷他压根儿没放枪,说你不信——八爷就凭那柄匣枪的枪管儿,就砸晕了三个老几,他这一手,更够咱们学的了!”

无论关八爷怎样沉着,伏身在瓦面上的一伙人仍觉得这样闷声不响的干熬实在不是滋味;土匪们见邬家瓦房光捱枪击没见动静,胆量也就跟着暴长起来,在邬家瓦房正南的空场边,不时闪动着挟枪的人影,枯树林里,更不时传来你兄我弟的呼叫声,掘土埋尸声,和一些马匹杂乱的啾叫,那些声音自然带给人一种被围被困的感觉。

……这算啥?大狗熊朝瓦松上嘘了口气,满心涌泛着困惑的声音,这它妈岂不是瞎猫戏弄死老鼠?四判官摆下的这种声势,不由人不灰心;就算他八爷长着六臂三头罢,怕也熬不过朱四判官一阵硬扑了……

“我说老三,他们这可不是慢火煨汤,存心要把咱们煨烂了再吃?!”

“嗨,”向老三叹口气说:“四判官那种有心眼儿的贼,鬼名堂多得很,谁知下一步他会要什么花招?……也许他会先派人来说项,比如:交了枪不打之类的!”

“我它妈有枪丢给他?!”大狗熊咬牙骂说:“我丢他奶奶个屁!……我料准他们不硬攻硬扑,是因为骇怕,他们若在光天化日底下硬扑进大院子,那就须得先算算八爷口袋里还有多少颗枪火?——一颗火换条命,准的!”

“那当然,”向老三说:“在万家楼,他们已吃过八爷这一杯,晓得八爷伸枪后的滋味了!”

晌午时,浮云退到天脚去,头顶上的晴空蓝得有些虚幻,就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魔井一般;风还那么尖溜溜的刮着,在枯树林梢上响着一片细长的尖亢的啸音,仿佛在碎心哀泣者什么。

时间就在疏疏落落的枪声里,人影幢幢的围困中,混沌的、缓缓的流过去,一分一寸都比一年还长!但凡是经历过狠拚恶斗的人都体会得到,对方晃一只打不破的闷葫芦,是最使人难忍的了……。晌午过了,土匪还是没有猛扑的迹象。守在邬家瓦房房顶上的六合帮那干人,真个是又饥又渴,只好掏些干粮来塞塞牙缝,吊出些口涎好润唇,直至太阳大甩西,石二矮子扯了几次头发,大狗熊叹有八口气,朱四判官那边,偏就没有其他的动静。

“我说,八爷。您还在那数砖块?您早点儿拿个主意罢!”石二矮子一急上火来,就扯开了喉咙管儿,满腔埋怨的穷嚷嚷了:“再等下去,咱们就会被四判官牵着鼻钩儿拉走啦!”

关八爷抬起头,两眼在紧锁的浓眉阴影下望了望天色和时辰,没说什么,仍然一步一步的绕着方砖院子,在那儿缓缓的踱着,仿佛耳朵里并没听见石二矮子的叫嚷,也没听见零乱的枪声,尖亢的弹啸以及瓦面上弟兄们叽叽喳喳的说话。

斜阳映着他的身影,他的脚步那样沉重,仿佛每一步下去都能把脚下的方砖踩碎;很多遥远的挂虑在心底涌腾着,保盐抗税贴子张出后,坝上的情况不知如何了?王大贵泅渡后,不知已否连络上民军?——这些在眼前都得摆在一边了,眼前是怎样对付四判官?怎样保全六合帮的这干弟兄?

论枪火,盐篓里起出来枪火还算充足,论枪支,这十来支匣枪跟朱四判官就不能相比了!假如朱四判官耍花招儿,使枪火作轮番猛扑,这是自己最感头疼的事;八百土匪硬抬六合帮十来支枪,大白天里头碰头脸碰脸,没什么巧讨,扯平了算算,一个人至少要打土匪三四十,钢筋铁骨也该熬化了!要是彭老汉的民军不能及时赶到,无论六合帮这干弟兄怎样豪强,想打赢这场火却比登天还难!……四判官明明已把硬牌抓上手,偏迟迟不肯亮点儿,这也许是他过份聪明,他想保全子弹和人力,把六合帮缠困到筋疲力竭的时刻再打,那他可就错了!……今夜他若再不动手,民军就该贴在他脊梁上,拖下去只有六合帮有利,这好像摊开巴掌看纹路一样的清楚。孤身无寄一个人,生死倒不在意中,只是当坝上急待援手时,偏被窝在这块孤伶伶的地方,实在是心有不甘。再说,眼看着帮里这群弟兄,伏在这儿争生待死,而他们身后边,那些土墙矮屋的老家笆门边,有多少老母病妻都还在那儿引颈盼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听恁他们栽在四判官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