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匪目钱九那宗案子,原要等您亲审的,”王少东说:“适间我们来花厅,您左右有位石二爷说是您出去了,说您有话交待他去审的……我们还不甚放心,所以又过来问一声,您是否还需亲自去看看?”

“那位石二爷是个爱动刑的,把钱九拷问得死去活来,”缉私营长说:“那家伙可真有股儿狠劲,宁死没口供,依我看,一味拷打也不是个办法。”

“又是大狗熊跟石二矮子!”向老三跺脚说:“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八爷您待他们太宽厚了,才把他们宠成这样的!”

“真是一对该死的东西!”关八爷动火说:“这也真太……太不成话了!——如今钱九人在哪儿?”

“在谦复栈对面,老分司衙门里。”王少东说:“除了请您外,我已着人去请方德先方爷去了。”

“好,”关八爷说:“要是方爷先到,那对宝贝怕要吃些苦头,……罚他们也算是罚我御众不严罢……咱们这就慢慢儿的踱过去好了。那雷老哥。——等歇要是玉兴的老曹来找我,告诉他可到分司衙门去找我。”

谦复栈离福昌栈不远,踱过去不消盏茶功夫,分司衙门的白粉八字墙两旁,站着四人大岗,气象威武森严,那些刚改编的团勇精神十足,见了关八爷一行人,一声吆喝,举枪敬礼,关八爷笑问说:“方德先方爷来了没有?”

“方爷来有一会儿了。”领班的团勇说。

“犯人在哪儿审?”关八爷转朝缉私营长——新任的保乡团统领说:“还在老营部的那间黑屋吗?”

“对了!”这位新统领说:“还在老地方。……不过自从兄弟接长缉私营之后,可没按老例刑求过。”

“我一生最恨严刑迫供。”关八爷说:“我这一身伤疤告诉我……天下不知有多少善良人身上,带着比我更多的伤痕。即使是钱九也不例外,我相信恶人不是天生作恶的,能有一线生路,一丝活路,都得先指给他们,指了他不走,也最多犯一个‘死’字,不能让他们受活罪。古往那些把‘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挂在嘴上的官儿,专以上夹棍,打板子为能事,那才真的该死!”

一行人还没走到黑屋,刚走进分司衙门一侧的院子里,就听得院心有人大嘈大嚷了。原来那幢专囚犯人的黑屋前,有棵冲天的老榆树,叶子落得光光的,只剩下一些杂乱的枝柯伸向天空;榆树边的木杆上吊着一盏头号马灯,一些团勇绕着灯围成半个圆圈儿,那马灯久久没经擦拭,灯光透过烟薰的玻璃灯罩,变成黯影斑斑的黄色碎块,旋动在人的脸上,在人圈儿里面,关八爷一眼就看见石二矮子,上身被剥得光光的,双手被反剪着吊在树丫上,两脚半悬空,只有脚尖儿点着地;大狗熊目瞪口呆的坐在雪地上,抱着一只胳膊,而窝心腿方胜一声不响的双手交抱着膀子站在石二矮子面前,听由对方破口大骂呢。“我它娘偏要骂你这个龟孙杂种狗操驴×的!你们准是私通土匪,要不然,为何要把土匪当做老子般的庇护着?不让你石二爷敲他?!”

“我不跟你们这两个浑虫说话,”窝心腿方胜说:“我料想关八爷他决不至差你们这种宝货来审土匪,不问青红皂白就动刑,口供没问,人业已叫你们敲昏八遍了!破开小腿肚儿塞盐,天下没这种刑法……我要等关八爷来后再放你们,先委屈些儿罢!”

“那不是八爷来了,”大狗熊带着哭腔说:“石二矮子,我说你甭惹祸,你不听,这好,咱们这算一道儿下水了。”

“你它妈甭朝我一人头上赖账,大狗熊,——尖头子弹划破他的肋骨,这把戏是你玩的!”石二矮子一瞧见关八爷走过来,一叠声叫喊着:“八爷八爷,这个姓方的好不讲理,他他他……他它娘私通土匪,还把我吊在这儿,大狗熊想揍他,反叫他一掌打倒在这儿爬不起来了!”

“这算是轻的,”关八爷冷淡的说:“换是我,该再抽你们每人五十皮鞭!”

“八爷您来得正好,”方胜苦笑说:“这两位仁兄满嘴酒气,歪斜冲倒的跑来审犯人,十八般刑具换遍了不过瘾。又想出两种新花样,把那个钱九整得晕过去好几遭;……如今着人松下刑泼了几盆水,不知醒没醒呢!……我过来一瞧不是那回事儿。阻住他们两人不让再动手。一个抓攮子一个拔匣枪。我不动手制住他们,几条人命全闹出来了!”

“真对不住您,方爷。”关八爷躬身道歉说:“这俩人十足是两个屁漏筒儿,一灌多了酒,啥事都闹出来了……您千万看在兄弟薄面上,甭计较他们,尔后兄弟自当留意,多加约束他们,要不然,他们把性命玩丢了,还不知是怎么丢的呢!”又转朝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说:“今晚上,我向方爷讨情,权且放了你们两个,可是从今天起,我要罚你们两个——不准滴酒沾唇,要是不听的话,你们拉腿子打岔儿去!”

“噢!我的天!”石二矮舐着嘴唇叫说:“你爽快点给我一颗黑枣尝尝算了!(黑枣,子弹的俗称。)我好到阎王爷那边讨酒喝去,做个名符其实的醉鬼都比做个不准喝酒的活人好受些。……您没想想在万家楼,那帮土匪那么凶横法儿,我磨磨他的头皮,难道过火?!”

“我……我恁情挨一百皮鞭,八爷……”大狗熊竟拍着地面哭出声来:“您旁的不好罚,偏罚我戒酒?我舌头馋得拖出三寸来,岂不是活活变成了吊死鬼?”

有人过去替石二矮子松绑,一对宝贝哭得像刚死了爹娘的孝子。关八爷不再理会他们,迳自迈步走向亮有马灯的黑屋。黑屋是一座阴森森的屋子,四壁无窗,只有屋顶上有两块天窗和一座通风孔,地面比外面要低有三尺,进门后,得踏下五道石级,转过一条弯曲的甬道才踏着实地。囚房里分成内外两大间,中间有粗实的铁栏隔着,内间是往常囚禁人犯的地方,阴湿苦寒的地面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生了霉的麦草,泛出一股扑鼻的气味,外间屋梁上吊着两盏马灯,沿着一边墙壁,一道巨木横架上,挂着各种各样使人触目心惊的刑具!染血的马鞭,各式绳索、钉板拖儿、手铐脚镣、梭子、夹棍、小棒捶,各型烙铁,装满煤油的水壶,室中升着铁筒做成的煤火炉儿,并射的火焰上插着几支烧得透红的烙铁,在审问台一边的墙角上,放有三只老虎凳儿,那个匪目钱九被缚着双手,靠着墙,伸着腿,坐在老虎凳上,尽管经人抓住头发,兜头泼了几盆冷水,但那颗湿淋淋的脑袋还软软的垂在敞开大袄的胸脯上;他那遍生胸毛的胸脯两边横肋上,走着好几条骨肉分离的血口儿,(凡人在老虎凳上加砖块熬刑之际,极端的痛苦会使人骨肉分离,只消使尖头子弹拦胸轻划,人的皮肉就会迸裂。)皮肉朝外卷,红漓漓像新剥的石榴,露出白白的肋骨来;他的小腿肚儿也叫攮子划裂了,幸好还没真的填进盐去,要不然,即使停了刑,钱九那双腿没有一年半载也收不了口儿了!……石二矮子藉酒动刑,要不是方胜早来一步,钱九这条命非葬送不可。

“你再看看罢,石二,”关八爷悲痛的说:“就算他是一只狼,你这样也够过火的了!”“我不是跟您顶撞,八爷。”石二矮子振振有词的说:“假如有一天,您落在朱四判官手里,您就相信我没干错了,他那套玩意,包管比这个还厉害八倍!……我一点儿也没冤屈了他,您知他手底下杀过多少人?”

“他假若该死,”关八爷说:“我是宁杀不动非刑!你们该懂得我的心意,我最恨酷刑酷吏的!”

“可是八爷,您可知我在淮帮走腿子时,有一回落在钱九这家伙手里过?!”石二矮子终于迸发般的吐出他埋在心里的话来了:“您可知他怎样待过我跟另一个兄弟?!……”他卷起裤管,转过腿肚儿来说:“您看,八爷,这是钱九留给我的伤疤。……可怜我那兄弟,硬叫磨折了半个月死了,我……认得他,即使他烧成灰我也认得他!我这是……还他一个公……平!……我没您那种宽厚的心肠——便宜他一枪送命,我这套玩意儿全是从他学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背着您,先来找他的原因!”

“那你何不早说这事?”

“嗨,八爷,”大狗熊在一旁帮腔说:“早说晚说,一样是没有用的,您决不会杀钱九,石二矮子早跟其余的弟兄打过赌的了!”

煤火炉上闪跳的红光,把这块空间染得透红的,有一种奇异的滴血的凄惨,石二矮子的话音也仿佛不是语言,而是一把一把愤怒的火焰,一滴一滴的血水,朝上烧着,朝下滴着,把可悲可叹可歌可恨的江湖变成一片使人闯不出冲不走拔不脱离不开的火湖的血海,仁心和仇恨,妒恶和悲怀混缠在一起交织在一起,那样撞击着煎熬着人的心腑,一刹间,幻觉涌动,就仿佛这儿并不是囚房一角,而是整个乱世人间。早些来罢,北伐军,关八爷心底响着那么一种悲沈如锤击的声音,我得告诉你们,不光是热血如潮的革命,不光是颁布新的律法,统一国土;得要多少有远见,有爱心的仁人,才能拔除地上人心里的凶顽暴戾,使他们重沐春风?!……我关八只是江湖上一个粗汉,这在我——一个微末的人,几乎是无能力的了!红光闪跳着,那样阴惨的红光描出周围的阴惨的景象,刑具,血迹和钱九受刑后的身体,关八爷想得到当年石二矮子在另一个空间所承受的,似乎隐约仍听见他当时的惨呼,流过远遥的时光,浮泡般的在人心头涌泛着,这正像是一个极大的轮盘,因它的旋转,使当年的施行者反变成了受刑人,说它是果报也罢,命运也罢,无论如何,钱九总是一个赤裸裸的人,不是牲畜……只是这人间为何多生横暴,逼得人非这样还报不可呢?这似乎又是自己难释于怀的了。

“再泼他一桶水,”关八爷说:“我有话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