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蚊蛟蚋粘在蛛网上了,关八爷还稳稳沉沉的等待着最后的一个时刻;勿论他朱四判官怎样豪强,他拿万家楼比做柴家堡他就错了;万家楼各街各巷全摊在关八爷手掌心,甭说洗劫,单给他四判官一整夜时光,让他挨户擂门也擂不开这儿的千门万户;朱四判官赢只赢在“措手不及”四个字上,以静打乱;若等万家楼枪队喘过气来,十个八个四判官也未必占着便宜。

可是朱四判官脑瓜也够灵的,西园上的马棚里没抢着马,就知道非使出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不可,要不然,等到天亮之后,甭想安安稳稳的脱身。若要使万家楼服贴,首先得踹开万世保的宅院;若想踹开万世保的宅院,又非先拔掉被困在宗祠里的关八不可;若要拔掉关八这颗扎手的虎牙钉,单靠七八支快枪还不成,非得自己动手;主意打定了,夹马就奔宗祠西边闯过来。

朱四判官弯过水塘,西园上的马棚烧得正烈,一群散了缰的马匹到处奔窜着,路上碰见五阎王,牵着马贴在后街的屋檐边等着什么似的;他领的那一拨人,乱七八糟的蹲成好几摊,两支碓木没有人抬,空放在一边。

“我说老五,你怎么弄的?”四判官说:“亏得你浑号叫阎王,我看还不如一只缩头乌龟!”

“甭谈了,头儿。”老五苦着脸说:“那边扑不上去,硬叫宅子对面宗祠里的一匣枪锁住了,我亲眼看见五匹马过来,对方连发五枪,四匹马变成空的,还有一个拖在马蹬上,这明明是点卯,马快不如枪快,你叫这些伙计抬碓去撞门,那不是拿人尸去玩叠罗汉?”

“我不信他关八的枪有这么灵法儿?!”四判官下马撩枪说:“你跟我来,咱们先试试姓关的枪法。”

俩人绕过几户人家,弯腰蛇行的到祠堂西边的墙脚下面,那儿已经伏的有几个快枪手,有一个把熊皮帽子歪压在额上,好像睡觉的样子,四判官使手一扳,那人倒显得蛮亲热,投怀送抱,就势躺到四判官膝上来了;藉着闪跳的火光一看,那人的眉心中了弹,枪眼很小,血都从后耳一侧滴尽了,前面只凝聚着一块血疤,乍看只像是一颗主红运当头的喜痣。

“咱们拿姓关的简直没一点儿办法,头儿。”旁边不远有个家伙说:“谁漏头,谁就硬的上去,软的下来,娃关的压根儿不准咱们爬墙。”

“让我来见识他,”四判官说:“你们脑瓜纹路少,自然斗不过姓关的。”说着,从死尸手上取过一支匣枪,又把死尸戴的熊皮帽儿挑在枪口上,放在左手里,抽出右手来拔下自己使的匣枪,掂了一掂。

“你这是干嘛?”老五说。

“这它妈有个名堂,这叫做‘孔明借箭’!”四判官歪吊起嘴角狞笑说:“我要是没两手,我敢领你们各帮合股直踹万家楼?!”四判官说着说着,忽然把匣枪枪管挑着的皮帽儿朝墙头上一举,扬声发话说:“姓关的,甭仗你那手枪法欺人太甚,四爷我亲来领教你来了!”话没说完,从宗祠的门缝里响了一枪,声刚起,四判官一露头,右手横着匣枪还了个两点放,这才蹲下身察看那帽子。原来那顶帽子经这一枪,已经前后透风,开了两个洞,不但帽子被打穿,连匣枪的枪管也叫打缺了。

“要是人戴它的话,正在前额正中。”四判官伸伸舌头说:“无怪你说关八狠,这手枪法,实在是高明。不过关八遇上我,他本事再大也不成!我在这边窝住他不能拔脚,你还是催着那拨人,拾了碓木去撞门。关八一急,非漏头不可,那时我们再伸枪盖他。”

四判官这着儿够狠的,匿守在宗祠里的关八爷心里也有了底儿了。东边的大火没熄,西边的马棚又延烧起来,楼堡前的广场上空,不时卷腾过绺绺的烟雾,从广场通向四边的各街各巷,人影幢幢的尽是土匪,有十几匹散缰的马匹,被散广场,车奔西突哀hh的嘶叫着。在西边的矮石墙外,同一个地方,总伸出那么样的半个戴皮帽的脑袋,一口一个四爷,四爷,估量着就是朱四判官,奇的是那脑袋明明中了枪,隔下一会儿,依旧冒将出来,还是打着同样的嗓门儿喊叫着;关八爷又发现,每当脑袋挨枪之后,另一颗脑袋在一旁一晃,紧跟着发枪,枪法奇准,子弹呼呼呼的飞进门缝,射在背后的石墙上。不用说,朱四判官今儿晚上是存心把自己绊上了。影壁长墙那边,不知何时已爬来一拨儿抬着碓木的匪众,在那儿轰隆轰隆的撞门,那些人弯着腰,用长墙作途挡,使人无法伸枪,连楼上的长枪也射不进影壁墙根的死角,若想把撞门的那伙匪徒击退,自己非离开这个被困的地方不可。

正想着怎样摆脱纠缠,忽听有人敲响堡楼背后通向宗祠天井的那扇铁门,叫说:“关八爷!关八爷可在里面?”一听那嗓子,关八爷的精神就来了;因为他听得出大狗熊那种砂擦般的粗糙的嗓门儿。

“是谁在叫唤您?八爷。”珍爷说。

“开门罢。”关八爷说:“来人是兄弟领的响盐帮里的弟兄。”珍爷拉开门,大狗熊像扛盐包似的把石二矮子给扛进来了,石二矮子不管怎样,只管哼哼唧唧说:“八爷,咱们总算找到您了,我手脚全叫捆麻了,帮不上您的忙,如今四判官选了匣枪手把这儿困得死紧,你能溜,就赶快打后边溜掉算了,我石二没旁的本事,当替死鬼总行!”

关八爷没答话,外面的匣枪响得像炸豆似的,有人喊着:“射那匹大麦色骡子,那是姓关的坐骥,射倒它,就好像砍断关八的两腿!”随着这样的喊声,关八爷的麦色骡子真的中了弹,挣断缰绳,惨嘶着,狂跳一阵摔倒在一台亮轿旁边。

“你替我在这儿顶着,”关八爷跟大狗熊说:“这是我跟四判官决死的时候了!”

谁知关八爷还没动身,外面的情势又起了变化;原在围扑保爷家宅的匪众,被一阵从街口方向泼来的枪火打得丢下碓木,换着头鼠窜,一条声的惊呼着关八来了!关八爷蹲身在黑里就着火光一瞅,来的正是自己遣到万梁铺去的响盐帮里那十四个弟兄。雷一炮和向老三,全都豁开衣裳,光赤着半边胸脯,魔神般的横着匣枪直撞过来,手腕一翻,卜卜的弹啸流出枪口,使逃窜的匪众像刀菱的高粱似的朝下倒人。

“关八爷来了!”雷一炮一面放枪,一面这样的暴喊着:“不怕死的快拿命来!”

“关八爷来了!”其余的弟兄一条声的咐和着。

关八爷很快就看得出,响盐帮的这批弟兄,硬是在危难之中拿出对抗缉私营的那种舍死忘生的勇气,他们这样不要命的从东街闯向西街,威猛的气势已使匪众丧魂落胆。但这伙弟兄闯占那道长墙时,却被伏在西边矮石墙后的那几支匣枪阻住了;很显然的,只有老奸巨滑的土匪头儿并没被这种喊声惊倒,他那一手匣枪迎着人打,使长墙后的弟儿们无法漏头。

“我说八爷,”那边的石二矮子不哼了,正经的说:“您看,西边那道矮石墙中段,常冒出来的脑袋定是假的,——明明中了枪,还在那儿摇晃!”

“假的!我也看出来了!”大狗熊说:“它伸出来,只是诱人漏头放枪,谁漏头,他好瞄着打谁。”

“你先横扫它一匣火!”关八爷吩咐大狗熊说:“我好出去把他拔掉!”

大狗熊一滚身伏到门后,理手泼出火去,匣枪子弹紧擦矮石墙上空飞过,把墙头封住不让对方探头,关八爷趁着这空子飞身扑出,在廿多级阶台上横身飞滚下去;等大狗熊一匣火泼完,对方伸枪回击时,关八爷业已扑在保爷那匹白马的马背上,驰到影壁长墙那边去了。关八爷这样一从堡楼里奔出来,和响盐帮原有的弟兄合在一起,四判官也知道辣手,不到一刹功夫,匪众就吹响牛角朝南边溃退了。

“你们留在街上防着残匪举火。”关八爷跟雷一炮说:“甭让残匪焚掠各房的宅子,我要追出去,跟咱们的恩人保爷报仇!”

连万家楼的人也没想到,原是极得势的匪徒,怎会在突然之间溃退掉的?枪停了,火熄了,嘈杂人声飘远了,业爷的枪队占稳正街,好不容易把混乱的情况稳定下来,珍爷也带者枪队出堡楼,把散在各处的人枪集拢。

“四判官究竟是怎么回事?”业爷说:“马棚被他们烧了,正街被他们占了,没大肆抢劫就退了?”

“那得要谢谢关八爷。”珍爷说:“就凭关八爷这名号,业已吓破他们的贼胆!……响盐帮的这批弟兄临危拔刀,一条声喊着关八爷,关八爷一出面,他们只有溃退罢了。”

“我从没见过像关八爷那样的人,”万菡英像打恶梦里醒过来似的,余悸犹存的白着脸说:“堡楼外面的那些匪徒,十来支快枪,三面围着他,他跟我们伏在铁门后面一动不动稳着打,一有机会,就像虎样的扑出去了!”

“一开头,他们就死困着关八爷。”珍爷说:“他们原想放倒关八爷,再放手大掠万家楼的,谁知他们放不倒他。”

“八爷呢?”业爷问说。

“他……他他,”石二矮子说:“他单枪匹马出南门,追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