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您这位可是初走这条路罢?我总觉著有些眼生。”没鼻子老头儿说:“也不定是我老眼昏花了。”

“啊!”关八爷笑起来:“没鼻子大爷,您不认得我了?您还记得当年罗老大领的六合帮里拉车的小子关八么?”

“关八?……”老头儿自言自语的想着,终于苦笑着说:“您可甭见怪,我着实记不起了,不过贵帮的罗老大我忘不掉他,那宗惨事发生之后,万家楼的保爷捐的棺,连马兵一总四十二,全葬在七棵柳树附近保爷的地上,每逢鬼节,我跟我那老伴儿,还都赶去烧帮纸呢!”

没鼻子老头儿一提那宗往事,关八爷脸上的笑意就冻结住了,多少年如一晃眼,七棵柳树下遍地的横尸的惨景浮在心里就像昨天一样。当初立誓要找出通风报信的主凶来,但直至如今,罗老大跟那伙惨死弟兄的冤仇还没得伸,提起来,心头就起了一阵隐痛。小荒铺的客堂是用些削过的树枝编排成的,四面都是长窗,屋里虽设有三张方桌,禁不得十七条汉子一涌,也就挤得满满的了。

“嗳,没鼻子大爷,有吃的,全都替我端的来,”向老三说:“好歹吃些好上路。”

“倒宁愿好歹喝些,”大狗熊也着眼珠儿:“我说没鼻子大爷,有酒么?有了全给我拿的来罢。”

“总还算有点儿窖藏的。”没鼻子大爷摸着大班顶:“你们这算是腿快,若等四判官手下那伙毛人再来过,怕连酒坛子也给啃了呢!”

“四判官那伙儿常来光顾您的酒铺儿?!”

石二矮子伸长颈子说:“那您这买卖还能做得?!”

“有什么做不得?”没鼻子老头反问说:“谁喝我的酒,吃我的野味都得付钱……我可再没有另一只鼻子让土匪去割了。当年他们抬财神,错把我给抬了去,割了我的鼻子我也没答允给他们半个子儿,反而白吃了他们一个月饭。土匪遇上我,他们拿我也没办法;即使他撕肉票,至少也得贴卷芦席钱罢?”

“老头儿,甭在哪儿耍贫嘴了,”门廉儿一掀,外间伸进来一只短而肥的白手,扯着没鼻子大爷的后衣领一拖,就把老头儿拖出去了:“快来帮我抱酒坛儿,我好去张罗野味呀!”

“没鼻子老爷天不怕地不怕,”向老三缩缩脖子:“就怕他家里的这只母老虎!”

大伙儿全哄哄的笑开了……一些粗豪惯了的野汉子,只要桌上有肉,杯里有酒,就会拿忘情的哄笑驱走不快意的东西,两杯落肚,好像连外间落架的盐车和霜寒遍野的长路也给甩到脑后去了。小荒铺里的陈酒醇得打滑,荡产的野味溢着香,再加上没鼻子大爷夫妻俩那种有趣的殷勤,难怪大伙儿敞开豪兴的了。可是在各人当中,只有关八爷另有怀抱,他连饮了几盏闷酒,手把着空杯旋转着,从晃动的人头上放眼望出去,古树还是古树,芦花还是芦花,这小荒铺里的一切全没改样儿,只是日子淌过去十来年,眼前的这群兄弟可不再是当年六合帮的那些兄弟了。不错,双枪罗老大够得上是条义勇汉子,可也就着性子烈,胆量大,屡次栽倒税卡上的人,才种下杀身之祸,一群弟兄埋下去了,算得什么呢?!空留下江湖上几声赞叹罢了,那些人的家口,有的在南,有的在北,两眼漆黑忍饥挨饿的前途活像一张钉板,谁有那么大的能为,能挑得下那付重担?!所以关八呀!关八。还是古人说得好:“忍字头上一把刀,能忍才是大英豪!”

我关八只身飘泊,没牵没挂,生是一片云,死是一场雾,可是眼前这些兄弟,谁不是拖家带眷,为求生才干这一行,日日惊险,夜夜风霜,我可万不能依自家血气拖累他们。六合帮朝后走僻道,缉私营不惹到人头上,决不找他们,三年也不可,五年也不可,北洋军气数一尽了,一声散伙,各拾各的老行当去,谁还留恋这倒楣的响盐车?!直到谁扳着手来斟酒,关八爷才从一刹沉迷里醒过来,轻轻的“呵”了一声。天过中晌时,云不但没退开,反而愈积愈厚,愈压愈低了,风舞着漫天遍野的芦花,像是一场大雪,那些白苍苍的芦絮随风舞进窗来,沾在人的衣上,袖上;弟兄们兴高采烈的豁着拳,行著令,熙熙攘攘闹成一片,谁有闲情独抱一野的愁绪,慢慢品味灰云低迷,北风紧急的天地中芦絮轻飘的情境呢?这份情景在关八爷的眼里扩大著,那惨澹的光景似乎全化成身后曾经经历过的烟尘……

“干杯呀,八爷。”

“来呀,干杯呀,八爷。”向老三举着酒盏伸过来,摆出等着碰杯的架势:“我这不成材的老兄弟敬您一杯,瞧,您脸色阴阴的,悒个什么劲儿?!”

“我干,向老三,”关八爷举起酒来,一口饮尽了,缓缓的放下杯,捏住一片正飞过眼前的芦花,又就在嘴边,把它徐徐吹走了,那里面隐藏着他道不出因由的叹息。又转面朝雷一炮说:“老哥,丘上那两位,该替换下来喝一盅了。”瞧着雷一炮跟另一位弟兄拎着酒瓶跨出门,向老三也仿佛从关八爷的声音里感染到一些什么,低下脑袋在沉思中把玩着酒盏,卷起舌尖打了个酒呃说:“当然罗,你是领腿子的人,得常朝远处想,不比咱们迷里迷糊撞日子,撞过一天就是一天。若是我心里阴潮起来,我就会攫住酒,朝醉里走,不会像你这样锁着眉头。”向老三说着,又探手去摸酒壶吃,对方探出手来把他手背轻轻压住了。

“老哥,等卸了盐,那时咱们哥们再泡进酒瓮吧!”关八爷说:“再喝,甭说前头还有个四判官,就是一路平平静静,只怕你那把腿子也会翻进草沟里去了!”两人说着话,又叫一阵哄堂大笑打断了;原来喝得有五分醉意的大狗熊,硬把没鼻子大爷和石二矮子两个揪在一道儿比高矮,结果两人一样高,大狗熊就吸着口涎叫说:“石二,这回你可找着你爹了!”

“结账罢,没鼻子大爷。”关八爷站起身,伸手掏出银洋朝桌子上理开。没鼻子大爷赶来捏起一块,放在鼻洞上嗅嗅说:“嘿嘿,关八爷,您要不是个惯使假钱的,其余的请装回肚兜去,就只这一块也就够了。您临走,我得有句话跟您说——四判官要卷掉万家楼可不是空放的言语,他他,他……”老头儿压低嗓子说:“跟万家楼里头人有勾结,是有人卧底的。”

关八爷把没鼻子大爷拉到客堂外面,也压低嗓子说:“您怎知有人扒灰,有人进去卧底?!”

“喏喏喏,我怎会不知道。”老头儿声音更小了:“前些时,四判官带着一批人来这儿喝夜酒,其中有个压低帽檐的家伙就是万家楼来的,骑着一匹白叠叉的黑骡子,他们说话的声音虽小,我的耳朵还没聋实呢!”

“好呀!你个臭老不死的!”厨房里那只母老虎可又吼起来了:“我叫您耳朵没聋实?!没聋实?!你一味胡言乱语,只消有一个字漏进四判官的耳眼,老不死的你瞧着罢,下回他们再回程,可就要喊你没舌头大爷了!”

没鼻子一听里面这一吼,急忙伸伸舌头说:“实在抱歉,八爷,遇上这种婆娘,成天听她这种吼劲,我倒宁愿先做几年没耳朵大爷。——落得清静清静。”而关八爷没听见这几句诙谐话,他已经到大榆树下去解他的牲口去了。突然记起一宗事,使关八爷觉得这矮老头的话是句句可信的:十多年前,六合帮覆没那天午间,一行人歇在小荒铺儿里,临行时,没鼻子大爷可不是半开玩笑的说过,要罗老大放机伶点儿,两天前就有缉私营马队下来,勒马在铺后高丘上看望地势的么?!——可惜全身是胆的罗老大没把那番话放在耳里,如今想来只多添一番悔恨罢了!三里湾小荒铺过后,荒路就一直贴着野芦荡子朝前伸,愈走地势愈低,这才算走进荒荡的中心。汉子们趁着酒劲推车,腿底下分外有力,车下的轴唱声和芦梢上的风涛声绞成一片,北面的芦苇挡住风势,使人不觉寒风,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竟把大袄也豁开了,毡帽也摘了,光着脑袋推车还自管嚷热呢。这一路芦花飘得更多,把车和人全给沾白了。车轴的锐响声常把荒草间的野兔惊起来,一溜灰烟似的直射进芦苇丛去,惹得灰云下的苍鹰低旋着,爆起一串无可奈何又极不甘心的啾鸣。黑色的大水鸦飞得很低,沉重的翅膀扑扇着,常弄折细脆的芦梢,迸开一团白雾样的芦絮,细颈的鱼颚子有翅就不爱飞,盐车经过时,还站在原地不动,颈子一伸一伸,像要数清一共有几辆车的样子。也许这一路太荒凉了,大狗熊数过,他已经发现一路上窜过四十九只野兔。

“他娘的,肥得很!”他咽着口水说:“有那么一只下酒,也就没的说了。”

“八爷他关照过不准放枪,你光嘴馋有啥鸟用?”向老三说:“少想那些糊涂心思罢,心时实在潮得慌,后盘里有煎饼,摸块啃啃也好。”

“喔!我操它个娘!”石二矮子大惊小怪这一叫,把人全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