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鼎孳果然说到做到。过了几天,钱谦益就得到他的通知,说已经同陈名夏商定,趁着新年的机会,由陈名夏领他去拜访正黄旗都统谭泰,请这位颇有权势的满族贵官帮忙。龚鼎孳还特别透露:谭泰同摄政王的关系非同一般,说话很有分量。只要他答应出面,事情就必定能办成。对此,钱谦益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三,他就按照事先约定的时辰,到指定的地点同陈名夏会齐,然后跟着后者,一道前往谭泰的府邸去。

虽然紫禁城已经换了主人,但毕竟又到了新春佳节,北京这个帝王之都自有别的地方无法比拟的排场和气概。且别说那满城的彩棚灯饰,那震耳欲聋的爆竹,那漫天飘舞的风筝,光是大街小巷中络绎来往的轿马仪仗,那新奇异样的马褂花翎,就足以令人感到即使是在普天同庆的节日里,北京城也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一种君临万方的风范。不过,钱谦益眼下却没有心思领略这些。因为虽然他早就知道谭泰,而且在上朝时远远见过他,但是却从来没有同对方打过交道,登门拜访更是头一次。虽然有陈名夏领着,但他心里仍旧不免有点惴惴然,不知道会落得一个什么结果。

由于先行一步的承差已经把拜帖递了进去,当他们来到谭泰的府邸,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已经在门前等候着了。看见陈、钱二人滚鞍下马,那人就连忙迎上来,行着礼,说:

“二位老爷新年大吉!不知二位老爷光降,有失远迎,千祈恕罪!我家老爷恭请二位老爷入内相见!”

“嗯?你家主人……”由于谭泰没有按照官场的礼节,亲自到门前迎接,陈名夏显然多少有点奇怪,于是趁着往里走的当儿,忍不住向对方探问。

“启禀老爷,我家主人正在花厅宴客,所以……”回答了这么半句之后,大约发现客人的脸色有点不对,那管家又赶忙赔着笑脸,“我家主人今儿个喝了不少,他吩咐小的敬请二位老爷过去,同饮三杯哩!”

陈名夏“噢”一声,没有再吱声。不过钱谦益却想起:刚才在门外,他看见有几匹鞍鞯鲜明的骏马歇在墙阴下,旁边还有几个仆役模样的汉子,在那里围作一堆儿赌钱。当时他就有几分猜疑,没想到果然有客先在。“不过,主人喝得再多,只要还能见客,就没有让客人自己往里走的道理!”他想。不过,冲着对方是满人,而且还是炙手可热的贵官,他却唯有暗暗苦笑;只是,心中那一份忐忑不安,就变得愈加强烈了。

现在,两人已经走在通往花厅的甬道上。钱谦益发现,这所宅子不止规模阔大,建筑也相当考究。他事先听陈名夏介绍过,这原是前明时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府第。崇祯十六年,周延儒因罪赐死之后,宅子便充了公。到了八旗大军进入北京,一切房产照例由新主子重行分配。本来,这宅子也轮不到谭泰入住。不过这位都统大人有的是敢争敢吵的蛮劲儿,也不见他走什么门道,咋咋呼呼就把宅子弄到了手。对于这种角色,钱谦益向来的宗旨是敬而远之。倒是陈名夏别具手眼,不止同对方混得很热乎,而且据说还成了莫逆之交。今天,他领钱谦益来找谭泰帮忙,凭借的就是这么一种关系……

当两位客人踏入筝琶箫鼓之声大作的花厅时,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幅闹哄哄的狂欢景象:屋子里的几桌和椅子,不知怎么一来都给搬走了。在空出的地方,排开了一溜的厚毯,那些杯、盘、碗、盏一股脑儿全摆在毯子上。先到的七八个人,包括主人在内,都在食具旁席地而坐。他们确实喝了不少酒,那一张张胖瘦不同的脸红的血红,青的铁青,不过,看上去还没有醉,只是显得神情亢奋,手足舞动,正在那里一边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一边扯开喉咙呜呜哇哇地唱歌。屏风边上,还站着几个乐师,在那里调弦弄管,给他们伴奏。那些头梳叉子髻,身穿旗装的满洲女子,则穿插于筵席之间张罗侍候。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筵席当中的一只大铁锅,锅盖已经被揭开,带着浓烈膻味的香气充溢大厅,锅里竟然热气腾腾地煮着一只头角峥嵘、未经肢解的肥羊!

发现陈、钱二人到来,正在用两把割肉尖刀互相击打着,同客人们一道高声唱歌的主人谭泰,眨眨眼睛,一下子从杯盏后面站起来。

“哈哈,”他挥一挥手,制止了其他人的喧闹,随即迈开罗圈腿,迎上来,朝陈名夏大声大气地说,“得知你老兄驾到,本来立即便要出门迎接的!可是这些弟兄们都说,老陈是个好蛮子,好兄弟!用不着那些狗屁礼节!我一想也是,就坐着没动啦!”说着,已经来到跟前,他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喷出酒气,瞅着客人问:“怎么,老兄不会见怪罢?”

“见怪?”陈名夏装作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有道是不拘俗套,只重真情,才是好汉子的本色!我陈名夏佩服老哥的,也就是这种真好汉,真本色!更何况又是如此热闹的一个聚会,若是老哥抛下这一干的好朋友,独独出去迎接我们,打断了大家的兴头,小弟那才要见怪呢!”

到目前为止,包括钱谦益在内的不少明朝旧官,虽然投降了清朝,但对于来自关外的这帮子“异类”,总感到咯咯不入,对于他们“不尊礼教”的粗豪作风尤其受不了。可是陈名夏却显然不同,很能放下架子同对方打成一片,因此在满人中颇受欢迎。眼下也同样,他的这几句一说出来,立即博得全场的热烈应和:

“对,好汉本色!说得好!”

“陈官儿,就是好蛮子!好朋友!”

“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全羊开锅!”

“快入座!快,快!”

听着这些亲热的呼唤,谭泰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陈名夏的手:“来来来,你老哥就坐在这儿得了!”说着,不由分说,就把陈名夏一直带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硬按着坐了下去,又招呼钱谦益:“钱大人,你也坐!”

这当儿,几位侍女已经在一旁准备着。等宾主互相说过祝贺新年的吉祥话之后,便一齐上前,七手八脚地给陈、钱二人张罗杯盘碗盏,又按照满人的习惯,先给他敬上一袋金丝烟,接着又端来腻滋滋的奶茶。这么张罗了一阵,谭泰摆一摆手,说:“成了,你们都退下吧!”然后,他就端起大银酒壶,亲自在两只玉杯里斟满了酒,跪在席上,用托盘送了过来。

陈名夏——自然还有钱谦益,没想到他一下子又变得如此郑重,倒吃了一惊,连忙“噢、噢”地谦逊着,放下奶茶,也是双膝着地,毕恭毕敬地接过,举到唇边。尚未入喉,钱谦益已经感到酒烈刺鼻,但看见陈名夏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勉强把酒喝光。

“好,好!再来,再来!”“对,再来一杯!”几个声音同时哄叫起来。

钱谦益却已经感到像吞下一团火,胸腹间烧灼得难受。他睁大眼睛,呵出口中一股辣气,同时看见主人已经兴冲冲地再度把酒斟满,不禁慌了手脚。说实在话,他的酒量本来有限,刚才那一杯也是因为自己有求而来,生怕开罪主人,才舍着命儿奉陪。现在对方一杯才了,又来一杯,叫他如何招架?幸而,陈名夏大约也知道来势不妙,只见他把酒接在手中,故作豪迈地说:

“列位,这入门三杯酒,自是非常的情分!不过有道是大雁不能离群,美酒不可独饮,如今大伙儿光瞧着我喝,未免太没意味!不如行个酒令,大伙儿一块喝,如何?”

“不成!”谭泰把大手一摆,首先表示反对,“今儿个这酒,你可别想跑掉!再说,你们那些蛮子酒令文绉绉的,听都听不懂,谁爱弄那种玩意儿!”

陈名夏微微一笑:“不是行那个酒令。我今日要行的酒令容易得很,保管人人都会,而且人人高兴——我这令么,就是各人轮流说上一件事,必定要非同寻常,淋漓痛快,即使不惊天动地,也足以夸耀一生,称得上好男子,真好汉的奇事、快事、顶儿尖儿的事!谁个说出来,若博得满座都说一声‘好’,便大家同贺他一杯;若说得不好的,便罚他自喝一杯。列位以为如何?”

说来也怪,座上的客人,刚才还满脸不依不饶的样子,听他这么一说,却仿佛立即来了精神,纷纷叫好,就连谭泰也摸着满腮的黄胡子,扁平而多骨的脸上现出微笑。

看见这种情形,钱谦益暗暗纳罕。不过随后他就醒悟了:这些赳赳武夫们生性就爱逞强斗胜。陈名夏提出的这个新鲜法儿,显然正合了他们的胃口。“嗯,看来老陈不止摸透了他们的脾性,而且还很会同他们打交道。”他钦佩地想,对于此番求托,不由得增加了几许信心,于是定一定神,且看同伴怎样拨弄施为。

这当儿,陈名夏已经把酒杯放在席面上,朗声说:“那么,小弟就先开个头,说得不好,还请列位包涵。小弟说的是:顺治元年四月,我朝摄政王奉天子之命,入关讨贼,阵旗开处,大破流寇于一片石,歼其精锐八十余万,令闯逆心胆俱丧,望风逃窜,终使明国君父之仇得报,而我朝一统大业得成。如此兵威,如此气概,放之往古,何曾得见!列位,这算不算得英雄本色?”

陈名夏首先举出山海关前那关键的一战,显然是经过掂量的。因为作为前明的降官,无论是故国还是自身,都已经没有什么可夸耀,唯独借助清朝之力,最终击溃了死对头农民军这一点,同他们还算沾上点边儿。而且,这也是他们为自己的失节行为解嘲的一种“道义”依据。所以钱谦益听了,不由得暗暗点头,觉得这例子双方都兼顾到,可谓举得颇为得体。果然,不出所料,在座的满族贵官们由于绝大多数都参加过那场战役,顿时被激发起一股豪迈之情。

“这自然是英雄本色!”“啊哈,那一仗,可真是杀了个痛快!”“以前没跟他们厮拼过,只道有多难啃,谁知一交手……呸!”“说得好!”“好!”七嘴八舌的喝彩和夸耀从酒席上哄然响起,于是大家一齐举起酒,直着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这就轮到我来说了,对不对?”一个急不可待的声音在钱谦益右边响起,那是一位身材高大、有着一根花白发辫的武士,他的眉毛很粗,眼睛却很小,那张饱经风霜的扁圆脸被烈酒烧得通红。只见他把席面一拍,大声说:

“若论英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是天下无敌的大豪杰、大英雄!想当年,我们正黄旗在满洲,被叶赫、明狗欺负得有多惨!有多惨!若没有二位皇上领着我们打江山,我们哪能报得了世世代代的大仇大恨?哪能像现今这样吃好的,穿暖的,还能挺着肚子,扬眉吐气地在燕京走路,叫那些蛮子像狗似的全趴在我们脚下?哼哼,如今可好了,这关内多大多大的土地,多少多少的牛羊牲口,还有这无数男丁女口,全是我们的了!从今以后,我们八旗人家的福享不尽,钱花不完!哈哈,好哇,真好哇!哈哈,你们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是不是大豪杰,大英雄?”

他举出清朝两位立国者——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作为英雄豪杰的表率,自然是无可争议的。不过,这个老家伙口口声声把明朝臣民骂成是“狗”,而且在说到中原的财富和人口时,那种暴发户式的狂喜和自夸,却使钱谦益听来十分刺耳,不是滋味。因此,当其余的人高呼着“万岁”,热烈而又庄严地举酒干杯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耻辱之感,觉得灰溜溜的,茫然若失,直到碰到陈名夏警告的目光时,他才蓦地一惊,忙不迭地跟着举起酒杯……

幸而,很快又有人兴高采烈地把令接了过去。那是一位名叫巴里坤的御前侍卫,有着白净俊美的脸孔和肌肉发达的脖颈……

“二位先皇岂止是大英雄,而且还是大圣人哩!”他抓住垂到胸前的辫子,使劲朝背后一甩,两眼放着光,从席子上一跃而起,“记得崇德六年那一次,我大兵围攻锦州,眼看就要攻下了,不料,明军从关内调来援兵,乖乖,一家伙来了十三万!太宗皇帝闻报,即时御驾亲征。当时两军各自在松山城外立营,尚未接战。皇上便笑着对臣下说:‘只怕敌人得知朕来了,吓破了胆,会连夜逃掉。要不然,朕管教你等打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胜仗!就像猎狗赶兔子,弯腰捡泥沙一般,压根儿不用费劲!’说罢,皇上又用马鞭朝西一指,呵呵笑着说:‘待到这一仗打完了,接下来,我大清就该到关内去坐江山,做主子了!’当时我在下面听着,还有点糊糊涂涂的不明白。后来,那一仗果然打得痛快极了!十三万明军被我们围在当中,前面打!后面打!左面打!右面打!还钻进里面去打!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丢盔弃甲,死伤无数。剩下的拼命逃向塔山,又被我兵从背后穷追猛打,都逃进海里,也不知淹死了多少!哎,总之,那一仗像是有老天爷保佑着似的,胜得可真神!后来,才过了两年多一点,我们大清果真就入关来坐江山了!列位,如若太宗皇帝不是圣人,又怎能得知过去未来,说会咋样,就是咋样呢!”

这个巴里坤,是太宗皇帝的御前侍卫,在松山一战中曾经护驾有功。他说的话,自然是靠得住的。因此,大家惊喜自豪之余,愈加生出一种无限崇敬之情,一个个的眼中都同巴里坤一样,放出异样的光来。

不过,在一旁呆呆听着的钱谦益,却始终摆脱不了先前那种灰溜溜的感觉。而且这些昔日的敌手们愈是说得兴高采烈、神气活现,这种感觉就愈是浓重。加上早上起来他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又一直空着肚子喝酒,那酒力的散发特别迅速。因此,虽然他极力装出微笑,跟着大家再度高呼“万岁!”,但是,变得不受管束的思绪却顽固地一再闪现出扬州十日的可怖情景,闪现出因为被迫剃发改服而情绪激动的南京士绅,闪现出柳如是含嗔带怒的脸容……

“哎,牧老,该轮到你了!”正在混沌蒙眬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

钱谦益迟钝地抬起头,发现陈名夏那双经常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尖利地瞅着自己。他微微一怔,疑惑地环顾一下左右,这才多少意识到:原来酒令已经行到自己头上,大家正在等待他说出耸动四座的豪言壮语来。

“豪言壮语……哼,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豪言壮语?还有什么可说?”他懊丧地、苦笑地想,同时觉得,在再度围裹上来的一片昏热的、雾样的朦胧中,眼前的一切,包括陈名夏、谭泰以及其他人,变得那么遥远、虚幻,只有他——钱某人自己才是真实的,只有占满他心胸的巨大冤苦、沮丧和委屈才是真实的。这些日子来他一个劲儿地作假、掩饰、压抑,实在太难受了!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不发泄一下,哪怕只是小小地发泄一下?这样一种念头,在酒意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活跃而强烈,以至到末了,他竟然忍不住当真用袖子掩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这一下,显然大出人们的意外。刚才还是闹哄哄的花厅,顿时变得一片静默。的确,且别说眼下正是新年喜庆,按惯例都讲究图个吉利,就冲着刚才大家正高高兴兴地谈到太宗皇帝的勋业,钱谦益竟然哭了起来,实在是极之不敬,也极之不祥。因此,就连精明的陈名夏也被他吓怔住了,一张已见酡红的长圆脸不由得变了颜色。

“嗯,这是怎么回事啊?”谭泰终于发问了,声音是冷冷的,而且显然隐藏着怒气。

钱谦益起初还昏昏沉沉,然而,周围的气氛终于使他怔了一下,抬起头来,同时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顿时吓得酒也醒了一半。他连忙收住哭声,但是却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只能惊慌失措地坐着发呆。

“到底是怎么回事?”谭泰再度质问,声音也随之凌厉了起来。

“哦,小弟知道了!”不等钱谦益作出反应,陈名夏已经从旁插了进来,“钱大人必定是听了我们适才称颂太祖太宗皇帝的崇隆功业,景仰感慕,因知我大清入主中国,实乃应天顺人,必定皇基永固,祚享无穷。凡我臣子,俱应竭尽绵力,精忠报效才是。唯是钱大人却因年老多病之故,不得已而乞求归养。思及皇恩浩荡,竟未能仰答于万一。因此百感交集,悲从中来,遂致潸然泪下——嗯,钱大人,下官如此揣测该是不差吧?”

钱谦益起初还目瞪口呆,随即心中一动,猛然醒悟,于是连忙点着头,呜呜咽咽地说:“臣以待罪之身,幸蒙恩赦,复授显职,虽肝脑涂地,不足以言报。唯是老迈昏庸,力不从心,常恐贻误家国,所以……”说着,索性大哭起来。

两位同谋者这么一番情急智生的连解释带表演,果然大有效果。只见谭泰虽然仍旧皱着眉头,却不再发出质问。其余的人也显然松了一口气。

“唔,原来钱大人打算辞官不做,告老还乡?”谭泰淡淡地问。

“确有此意。”陈名夏连忙顺着竿儿往上爬,随即又叹了一口气,“说来老钱也着实可怜。他今年已是六十好几,身子向来就弱,近来更得了晕眩之症,头脑经常发昏,只能躺着,什么事儿也做不了。况且他命造不好,注定人丁不旺,生了几胎,都养不大,好容易熬到四五十岁,才得了个儿子,却又偏生体弱多病,而且秉性顽劣,害得老钱为他不知操了多少心,却始终不能改变。更有一样,他家中妻妾一向不和,成日价争斗不休,小则摔盘砸碗地吵闹,大则挥拳动棒地大打出手。老钱若是在家,好歹还能管着,像如今这样远在北京,可就鞭长莫及了!结果弄得他身在这里,心思却想着不知家里闹成什么样子。唉,别人也做人,却少有他做人做得这等艰难的!”

陈名夏那三寸不烂之舌果然厉害。不错,所谓头晕症其实是没有的,但只要钱谦益一口咬定,别人却很难查证真假;至于人丁单弱、妻妾不和,虽然不能说没有,但被他这样加油添酱地一渲染,钱谦益就变得可怜得不得了,简直成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果然,那班赳赳武夫听了,顿时大起同情之心,纷纷交头接耳,发出阵阵嗟讶叹息之声。

“既然如此,”谭泰说,口气明显地缓和下来,“那就告假回去,料理一下便了!”

“老钱本人也有此意,只是怕朝廷不会恩准……”

“有什么不准的!”谭泰断然把手一挥,“既是实情如此,那就先回去,把家务料理妥了,养好身子,再回来报效朝廷也还不迟!行了,不必再说了,这件事,算我老谭包了就是!”

说完,他就回头大声招呼那几个乐师:“咦,怎么全停下了?快快给我吹奏起来!”然后,又把脸转向大家,拍一拍席面:“你们也先别喝酒了。来,马上动手——分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