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的要弃时局的转变不顾,再度举家出逃?”一边越过一组一组手执刀棒,在各自的地段上巡逻放哨的家丁,冒襄一边继续着先前中断了的思路,“诚然,她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起码在混乱的情形有所改善之前,似乎应当考虑是否该出城暂避一下。可是,已经苦苦坚持到现在,绍兴方面说不定这一两天就会有回音。万一我刚走,新县尊就来上任,岂非白颠簸一趟不说,还给张罗浮他们落下一个贪生怕死的笑柄?不,既然这么些天都熬下来了,那就干脆熬到底!生也罢,死也罢,就拼他这一回!做个有骨气、有胆魄的人!那么,就坚持不走……”

“哎呀,烧、烧起来了!”一声尖锐的惊叫蓦地响起来。

“哪儿?在哪儿?”“喏,那边,那边!”几个人在墙头上嚷嚷说。正在廊庑下坐着的仆人“哄”的一声全跳起来,开始紧张地询问、叫喊、奔走,墙上墙下顿时乱成一片。

冒襄吃了一惊,有片刻工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当看见周围乱了套时,他就光火了,使劲把脚一跺,厉声说:“做什么?你们都做什么?啊!”这一声呵斥总算发生了作用,乱哄哄的仆人们顿时停止骚动。一个个呆着脸,不安地沉默着。

“启、启禀大爷,外头烧……烧起来了!”一个班头结结巴巴地报告。

“不就是烧么,又不曾烧到这边,就慌成这个模样!要是真有歹人打上门来,你们怎生对付!”冒襄继续厉声呵斥。

不过嘴上这么说,他心中其实也有点紧张,于是走向墙边,沿着架设在那里的一道梯子,攀上了用木板和立柱临时搭起来的一个哨位,朝哨丁指点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城南的方向,有一片房屋正在焚烧,滚滚浓烟直冲天际,还带起许多灰烬似的东西,朝四下里飘舞翻飞。虽然距离相当远,看不到具体的情景,但也不难想见遭灾的人家是怎样一种悲惨可怕的模样。“嗯,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不知是否又是歹徒放火,还是自家不慎失火?伤着人没有?哎,要是没有人去救,延烧起来可不是玩的!”冒襄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一边心情紧张地想。

“莫不是‘半梁山’和‘赛少林’放对,弄出来的?昨日‘半梁山’在那里贴出好些无头告示,声言要同‘赛少林’厮拼,还当场杀翻两个人哩!”一名哨丁惴惴不安地从旁说道。

所谓“半梁山”和“赛少林”,是城南两股义兵分别给自身取的名字。两股人马从一开始就各据一方,互不服气,经常斗殴生事,把老百姓弄得叫苦连天,在城中早就出了名。现在听哨丁一说,冒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愤慨。“哼,还亏那伙举义缙绅口口声声说要弹压,其实全是假话!像这种无法无天的乌合之众,又怎能与清兵对敌,又怎能指望他守得住海宁!”这么一想,他心里就变得乱糟糟的,没有心思再看,仍旧沿着梯子退下来,只嘱咐班头严密守护,防止奸人乘机骚扰,便转过身,匆匆向后堂走去。

冒起宗已经在等着他了。这几天,虽然冒襄极力把绝大部分的事务揽了过去,但焦虑和失眠,仍旧在老人身上留下了痕迹,使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从容气派,显得神情郁闷,心事重重。

当冒襄走进来时,冒起宗正倒背着手,微低着头,焦急不安地在后堂来回踱步。听见儿子的脚步声,他就立即站住,转过身来。“你来了。”他皱着眉毛说,示意儿子不必行礼,然后朝后门内侧一指,“门首的阿三领了个人进来,说了一件事,如今就在下房里,你先过去瞧瞧,回头我们再商议!”

“是!”冒襄答应着,随即想到应该把城南起火的事告知父亲,于是又拱着手说,“启禀……”

然而,冒起宗焦躁地一挥手:“其他的先别说了,你快过去瞧瞧!”

冒襄怔了一下,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气急败坏。他不及再问,连忙跨出门槛,走向父亲所指示的那间供仆人休息的下房里。

“啊呀,大爷来了!”长得身材魁梧的阿三连忙从春凳上站起来,看见冒襄沉着脸,便不敢多话,回头一指,说:“喏,就是他!”

还在进门时,冒襄就发现屋子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此刻趁对方站起来的当儿,他借着从木格子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看清了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中等个儿,扫帚眉,酒糟鼻,一双圆鼓鼓的金鱼眼,两片向外翻出的厚嘴唇,头上歪着一顶猪嘴头巾,一身半新不旧的玄色衣裤,敞着胸,腆着肚子,使人一望便知是个市井泼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冒襄皱着眉毛问,随即在阿三端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快回大爷的话,问你呢!”阿三催促那个人。

“哦,是!”那人连忙答应,随即低下头,用袖子擦擦鼻子,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小人许五汉,家住双忠庙,因得知一伙贼人要来打劫贵府,特地赶来报个信儿。”

冒襄正摇摇手,拒绝阿三奉来的一盏茶,冷不防听见这句话,心中猛然一震,“什么?你说什么?”他瞪大眼睛追问,同时不自觉地攥紧了椅子的扶手。许五汉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哼,你敢是扯谎胡说——你怎么知道?”冒襄盯着对方,怀疑地问。

“小人不敢扯谎。小人若是扯谎,让舌头长个大疔疮,化脓,烂掉!”许五汉赌咒说,又擦擦鼻子,“本来,小人也不知,是隔壁头的王阿毛如此这般告知小人的。”

“讲仔细一点!”

“是。昨儿夜里,小人已经睡下了。那王阿毛来打门,把小人吆喝起来。小人问他啥事体,他举着个瓶儿要借酒。小人见他已有五分醉意,便只推没有。他便骂小人不爽利,还说他即刻便要发大财,到时只怕小人得颠倒求他施舍哩!小人见他说得蹊跷,便扯他坐下,取出酒来,慢慢拿话套他。他起初还不肯说,后来挡不住小人几杯酒灌下去,到底吐了真言。他说城外有一帮新近搭伙的贼人,这两日正思量打劫大户,因知公子爷家是从如皋来的大财主,至今还留在城中未走,便立心拿贵府发个利市,却怕不熟城中的路径。那贼伙中有人原是认得王阿毛的,便拉他来做眼线,应允事成之后,算他一份。那王阿毛本是个穷瘪了的,自是一口应承。眼下他们已经准备停当,早晚便要动手。小人见情势赶迫,昨夜一宿不曾合眼,今日一早便来禀知公子爷……”

如果说,刚才吃惊之余,冒襄还有点半信半疑的话,那么听了许五汉这一番述说,他就完全呆住了。因为对方所说的这个王阿毛,原是家中的一名小厮,两个月前,因犯偷盗和调戏丫环,被人告发,本应送官究治,后来是冒起宗念他故世的亲爹是家中的老仆,决定网开一面,逐出家门了事。这王阿毛自幼在府中长大,对内情自然十分熟悉。贼人找他做眼线,可以说毫不奇怪。另外,冒家同他既有这层关系,查问起来并不费难,要不是确有其事,许五汉也不敢胡乱攀扯上他……

“你——因何要将此事告知我们?”半晌,冒襄定一定神,问。

“哦,小人虽则也一般的爱钱,却还知好歹。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许五汉忽然变得活泼起来,转动着金鱼眼睛,乖巧地回答,“别说上有神明,下有官府,都断断不容,就是贵府这样的人家,既敢留下来,岂能没有防范?那伙蟊贼若真的要来,不碰个头破血流,偷鸡不着蚀把米才怪!再说,闻得公子是个大善人,最是怜贫惜老,乐善好施。这远远近近,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有那等狼心狗肺,昧了天良的,才会来打贵府的主意!小人可是……”

许五汉啰啰唆唆地说着,可是冒襄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了。他摆一摆手,吩咐阿三:“行啦,你领他出去,再到账房支十两银子给他。就说是我说的!”说完,他又回头对许五汉点点头:“你这么着,很好,以后若还有什么信儿,就来告知我——嗯,去吧!”等喜出望外的许五汉趴在地上叩了头,兴冲冲地跟着阿三走了之后,冒襄就有气无力地往椅背上一靠,茫然发起呆来……

“嗯,都查问明白了么?”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冒襄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走进来了。

冒起宗事先显然查问过许五汉,并且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拈着胡子,来回踱了几步,终于长叹一声,说:“看来,这城中确实无法安身了,不如还是先到城外去避一阵子吧!”

这当儿,冒襄已经照例站了起来。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半晌,才苦笑着说:“只是,孩儿总觉得太冤!”

“什么?太冤?”冒起宗显然莫名其妙。

冒襄点点头,哑着嗓门说:“都挨到这当口上了,说不定一两日内,绍兴就会派县尊来,我们却还得狼狈逃命——岂不太冤!”冒起宗不作声了。有好一阵子,他迟疑地望着紧咬着嘴唇、显得苦恼异常的儿子,似乎打算安慰上几句,但是,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两天以后,他们父子终于带领全体仆从,押运着大批的箱笼行李,在严密防范的状态下离开了海宁县城,再度踏上了吉凶未卜的旅程。